《狐与虎》满城春色

17、【十六】赌约（下）

　　月黑风高夜，翻墙‘幽会’时。
　　偷摸着走到自家院子的西北角，皱着眉看了那个新建不久的茅厕一眼，转了几圈终于找到最好的落脚点，足尖轻点，轻巧的翻了过去。来到叶府，果然见到叶丞秋的书房亮着灯半掩着窗，悄悄向里面看了看，确定没有别人之后，大咧咧打开窗户跳了进去。
　　叶丞秋一身月白色寝衣随意束起一半头发的样子猛的闯进眼里，赵穆恩不自觉的红了脸，立在窗口聂诺着只敢踏出一个足尖。那人却笑了，走到屋子中间打开桌子上的食盒，拿出几碟子精致的点心，双色豆糕，蜂蜜花生，眉毛酥，鲜花饼，并一小罐蟹黄豆花汤。
　　“虽说才九月初，但一早一晚还是有些冷，赵兄先用些汤羹暖暖身子吧。”
　　“嗯咳咳咳！”被口水呛到的赵二少爷涨红了脸，待停了咳嗽又“嗯”了一声，这才走过来坐下，大口灌下一碗汤羹，没尝出什么味道，只用碗挡着脸一边喝一边平复心跳。
　　……怎么老是在他面前出丑啊，真丢人……
　　赵穆恩这么想着，伸手拿了一块点心，“对了，昨天忘了问你，你怎么就知道那支簪子会被府尹收走啊？”
　　话说这些点心真不错，都是我喜欢吃的。
　　“刘传德此人唯利是图，见到那么好的簪子哪有不起贪念的道理？就算簪子不是他的，也会说成是他的。那个王掌柜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主，惊堂木在耳边拍几下，就唬的无可无不可了，就算簪子真是他家店里的，在当时那个情况下，也只能承认是刘传德的。”
　　“也是……诶，你说那支簪子到底是谁的啊？”
　　叶丞秋曲起食指翘翘桌面，不易察觉的闪烁了一下眼神，“谁知道呢？也许如那个乞丐所说是哪家夫人小姐掉的，也许真是王发丢的。反正小乞丐得救了，王发也吃了苦头，那支簪子到底从哪里来的，也就没必要深究了。”
　　赵穆恩点点头，拍掉手上的点心碎屑，扯下束发的带子，“喏，你说要看我头上的伤，我依照赌约来了，你看吧，只快点，我家老爷子精明着呢！被他发现又要一顿臭骂。”
　　叶丞秋应了一声，缓步走到赵穆恩身后，轻轻拨开他头顶的头发，仔细看去。
　　……他的手怎么感觉……和她一样……掌心很暖，指尖很凉……咦……好像跟她提亲的时候我也是握着她的手……对了，她好像跟我说过她身体一直不是很好，气血不足……他，也是么……诶！我好想记起点什——
　　“唔！”
　　几个画面混着分辨不清的话语齐齐闯进了脑海，赵穆恩的头骤然剧痛起来，咬着牙低喊了一声，用手紧紧抓住头发，疼的眼前一片雪白。
　　过了片刻，脑海中的画面逐渐变得模糊，疼痛感也随之消失。赵穆恩松开咬着下唇的牙齿，大口喘气。听觉恢复的时候听到叶丞秋焦急的声音。
　　“没、没事……”声音虚弱的好像不是自己的，“刚才，我好像马上要想起些什么，然后脑袋忽然就疼了起来……”
　　“……哪里疼……”
　　伸手指指头顶，“这里，好像是什么……百合穴？”
　　叶丞秋移开目光，眼睛里笼上一层霜似的冷，半响才说道：“这样……”然后迅速将怒意沉入眼底，“赵兄是从马上摔下来受的伤？”
　　“是啊！”赵穆恩揉揉眉心，“我自己看不见，不过其他人告诉我，是碗大的一块儿疤呢！”
　　“赵兄……是怎么从马上摔下来的……”
　　“我也不知道，那匹白雪跟了我好几年了，忽然就发了性子把我甩了出去。恰好那几日我感染风寒身上没什么力气，它扬起蹄子一扭，我就感觉身体一轻，然后一头撞在什么东西上，再然后就昏了过去。”
　　“………………”
　　叶丞秋心中已有了定论，心知此时还不方便对赵穆恩说，便岔开话题，问他这六年里发生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没有。赵穆恩看他难得没有出言讥讽，心下高兴，于是就将这几年军营里发生的趣事一件一件讲给他听。
　　少有像现在这样两人独处的机会，叶丞秋慢慢放柔了脸色。灯影下那个叽里呱啦说个不停的青年英气勃发的样子，在眼前越来越模糊。好像时间从未流逝，他还是那个毛毛躁躁的少年，他也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心里头好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混在一起辩不味儿出来。当真是隔咫尺如隔天涯，唯有相思长，情难死。想到此处，不由得低下头去眨眨眼，将所有情绪敛在眼帘内。
　　“！”
　　微蹙的眉心被温热的指尖点住，然后被指尖轻柔的动作慢慢熨平。
　　“……”赵穆恩皱起眉，一脸难过的样子，“……你……你别皱眉……你一个人的时候，总能看到你皱眉……你一皱眉……”
　　你一皱眉，我也会忍不住跟着皱眉……
　　收回手指，“咳，总之……你、你别皱眉……哎呀！天塌不下来，塌下来也有像我这样个高的顶着！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叶丞秋伸手轻轻抚过被他揉平的眉心，扬起一抹浅笑，“赵兄说的是……”
　　“这就对了嘛！来来，这个鲜花饼真不错，你也吃点！”完全忘了谁才是这里的主人，硬是塞过去一个点心，然后又开始讲这六年发生的事情。存心要让叶丞秋高兴，于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越说越兴奋，直到天边浮起鱼肚白才发觉说的太久，喊声不妙老爹要寻我的麻烦了，手忙脚乱的往回赶，临走时还扒在窗户上喊了声“那个故事还没说完回头再跟你说昂”。
　　叶丞秋看着仍在摇晃着的窗户，想起六年前赵穆恩回去晚了也是这副情景。再次伸出手覆住额头，终于笑了出来。

　　用过早饭，离进宫陪圣上下棋的时辰还有一段时间，叶丞秋走回院子。那个被叶丞秋救了的小乞丐已经被叶府收留，小乞丐心怀感激，一早等在院子门口给叶丞秋叩了几个头，又结巴着道了谢。
　　“你放心留在这里工作便是，那个王发不会来找你的麻烦。”叶丞秋摸摸他的头，刚走几步又回过头来，“你帮我传个话，叫下面的人不要来我的院子打扰我练字。”
　　小乞丐应了，一瘸一拐的走远。
　　看着那个小小的人影消失在视野里，叶丞秋走进苏未暂住的客房，只坐在屋子中央的圆桌边一字不发，冷着眼盯着在自己的目光注视下逐渐收起玩世不恭的笑容的苏未，慢慢抓紧了桌布。
　　“……你知道了……”
　　“苏、未，你曾经跟我说过，‘锁魄束魂针’，是你们‘北竹苏家’的独门暗器，没错吧？”
　　苏未苦笑一声，旋即勾起笑容，“行之你的记性当真是好，我随口说的事情，你也记得这么清楚。”
　　“……是白洛清？”
　　眉心迅速蹙起又迅速舒展开来，“……你怎么知道……”
　　“逢迎随身带的那把柳叶小刀是我给他防身用的，我曾在白洛清手上见过一道极细的疤痕，像极了柳叶刀所致的伤疤……况且，希望我和逢迎彻底翻脸的人，除了皇甫涵，不做第二人想……”松下脸色，“昨晚我检查过逢迎头上的伤，百合穴处有两个不易被人察觉的细小针孔，若不是那日我忽然想起这件事，只怕我至死都要蒙在鼓里……”
　　苏未板起脸，难得的认真起来，但说话时的语气仍是带着三分魅惑，“行之，我并不知道，洛清他……我原以为，他是要用在皇甫涵身上……”
　　“没有解药？”
　　“据我所知，没有……”
　　叶丞秋垂下头去，淡墨色的眼眸暗沉暗沉，“……锁魄束魂针……被下针的人在下针前最后一刻想起哪个人，有关那人的全部记忆便会尽数固封于脑海深处……皇甫涵这么做，便可借刀杀人隔岸观火……”猛的一拍桌子，“好一个坐收渔翁之利！”
　　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许久，叶丞秋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声音冷的好似能将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冻结成冰，“颜卓，劳你帮我转告白洛清，江湖上的事我不甚了解；他最终的目的是什么，我更不会过问。你和我是多年挚交，帮你，我义无反顾；可是白洛清于我，不过是因利而聚，我帮他，也不过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但如果他再做出任何对逢迎不利的事情，便休怪我翻脸无情。”窗外的光刀子一样将叶丞秋的轮廓于一片昏暗中切割出来，凌厉如斯。
　　苏未默然片刻，小声道：“……好……”这一声像极了苦笑。
　　关门声从耳畔消失，苏未躺下，伸手覆在右侧腰际。
　　苏未原名苏少唯，是江湖四大世家“北竹苏家”的二少爷。可是他的母亲是苏家一个相貌丑陋的瞎眼仆役，他是他父亲酒后乱性闯出的祸端，自然是个祸害。
　　六岁，他母亲受不了苏家夫人的折磨，一根白绫吊死了自己。苏家一个在京城当官的远亲的长子因战事下落不明整整三年，那家老爷担心自己老了之后无人送终，便书信一封，希望能从苏家过继个孩子过来。苏老爷子忙不迭把这个祸害赶出了苏家大门。谁知道苏未到京城的第二天那家的长子竟然回来了。不过好在那家老爷是个实在的读书人，人好心善，到也不曾亏待他。
　　八岁，苏家忽然派人秘密教他苏家独步天下的轻功和暗器功夫。他本已过了开始习武的最佳年纪，负责教习的人又看他不起，对招拆招时从来不手下留情，所以断手断脚对苏未而言是家常便饭。若不是苏家的跌打药酒接骨药膏灵妙，他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十三岁，他习武时不小心受了重伤，第二天装作没事找叶丞秋谈天的时候被心思细密的叶大少爷发觉，多年相交，若不是教习他的那人个再三叮嘱叫他不要告诉别人他每日秘密习武的事，他断不肯瞒他。他记得那日叶丞秋瞪大的眼睛，和自己说“怕了？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十二岁？十一岁？”时的彻骨冰冷。
　　十六岁，他随那家老爷进宫赴宴，竟见到了跟在皇甫涵身后，同为武林四大世家“南枫白家”的四公子白洛清。幼时他们曾见过一面，苏未实在是看不惯这个只比自己大一两岁，却总是板着一张脸不笑的白家四公子。所以想了个法子想逗逗他，结果被白洛清卸了手臂疼了大半个月，从此再也忘不了这个冷面冷心的小子。虽然心里好奇白洛清怎么也会跑到官场里来，可负责教习他的那个人掐着他的脖子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他也就没再动过去找白洛清的念头。
　　十九岁，负责教习他的那个人分配给他一个新的任务。苏未在他转身的时候一招“拨云见日”直刺那人心脏，冷眼看着那人倒下时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杀意满满的语调听起来竟然也有种魅惑的味道，“我最讨厌有人威胁我做这做那，你，算是活得久的了。”
　　当晚他溜进皇宫找到白洛清，交谈之后发现，他们要找的竟然是同一个人，只是白洛清和他都没有透露自己要找到那人的目的。二人商量之下决定结成同盟互通消息。
　　两个月前，白洛清找到他跟他索要锁魄束魂针。苏未只道白洛清要断了他和皇甫涵的关系，加上自己又从多方渠道打听到了白洛清竟和自己有着相似的遭遇，心生怜悯，便没做多想，给了他。
　　一个月前。虽然不想将好友拉入这趟浑水，可事态加剧，他不得已将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的告诉叶丞秋，希望他能助自己一臂之力，并牵线搭桥，让叶丞秋和白洛清相互结识。
　　半个月前，他趁着即将中秋，以“回老家看望生生父母”为由向圣上请求离朝半月。中秋那天，他冒险闯入御书房暗房，虽说见到了这两年来一直在找的那人，可也身负重伤，便借着回老家的借口，躲在叶府养伤。再过几天他就要“从老家回京”，然而幸好他的伤已经好了大半。
　　而且，中秋那天……
　　眉峰一转，眼中的神色由魅转冷。
　　“皇甫涵……白洛清的账，来日再跟、你、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