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莫问出处》雨令

7、绣线乱舞

　　七、绣线乱舞

　　是我的错，我不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考虑自己的过去和未来，而忽略了现时的危险。
　　说什么，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没有远虑，于是忘记了近忧。
　　我想我终于有一点点明白为什么娘亲要反对这门亲事。
　　齐家的齐轩，绝不像他的名字那样文雅。

　　一个多月后小三才重新回来站岗。
　　我已经隐隐知道大致发生了什么样的事。

　　热闹的集市上，齐轩带了我逛街。
　　齐轩指着热闹的商铺，笑着问我：“你喜欢什么？”
　　我低头苦苦思索，然后摇头。我并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我只知道我需要什么。而我需要的东西却卑微的不可以说出来。
　　齐轩牵着我的手，笑：“没关系，我们一家一家逛，总能找到你想要的。”

　　胭脂铺里艳香扑鼻，我打个喷嚏欲退出来。
　　齐轩不肯，拖着我走进去。“这是百年老店，连京城里都时常派人来买脂粉。”
　　掌柜的殷勤捧来一盒又一盒精致花粉，我只能用袖子不停擦拭眼角的泪。
　　齐轩笑：“掌柜的，看来你家的东西太差劲，我家小姐没有看上眼的。”
　　掌柜的皱纹纵横的老脸上滑下一颗汗。
　　齐轩继续笑：“那么看来，这家铺子没有开张的必要了……”
　　掌柜的扑通一声瘫软在地。
　　我看着齐轩，齐轩看着我。齐轩的嘴角依然笑，笑得和煦如春风。

　　看着桌子上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我忽然想哭。
　　齐轩说：“你千万别委屈自己，不喜欢就一定要说出来。”
　　于是我只能对着一堆东西点头说喜欢。
　　我的同情心不多，也不够善良，只是不想为了我那一文不值的坚持连累无辜的人。齐轩是在示威，显示他的力量。我只是只小小的蚂蚁，仰望巨人。
　　我不觉得委屈，这种妥协很平常。我感官已经麻木到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和讨厌。
　　我哭是因为我感到恐惧。我曾以为天圆地方，我在世界中央。现在才知道，地球是圆的，地球是围绕太阳转的。忽然感觉自己很渺小，渺小到绝望。
　　当然，我没有哭出来。眼泪比幸福还奢侈，我身无分文支付不起。

　　小三终于重新出现在我面前。
　　我稍微松口气，因为小三还活着，活着就比死了好。
　　小三的行动也很正常，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小三，我的小三还是个正常人，尽管小三的眼睛再也不明亮。小三的话更少，小三的神情更木讷。好像被抽走了灵魂。
　　我很想拍拍小三的头，说声乖，一切都会好的，馒头也会从天而降的。
　　可我只能视而不见。

　　某个午后，齐轩来找我，我正绣花。
　　七彩绣线，小小银针，其实我并不擅长。我只是不想与齐轩有任何交流，我怕不小心又做错什么。不如不做。
　　齐轩坐在窗前，一个人喝着茶，看风景。
　　齐轩忽然说：“看，两只蝴蝶。”
　　我没有抬头，我的嫁妆需要自己绣，枕头上的双生鸳鸯。我只会画小鸡吃米。
　　齐轩拍拍手，小三进门来。齐轩说：“小三，小姐忙着绣花看不到蝴蝶，怎么办？”
　　小三点头，出门去。
　　一会儿功夫出来，拎了一个巨大的纱笼。笼子里装满挣扎着的蝴蝶。破碎的蝴蝶翅膀从笼子的缝隙间落下来，风吹过，又飘起来。
　　齐轩指着扭曲掉翅的蝴蝶，笑：“看，一群蝴蝶。”
　　我怔怔地看。美丽的翅膀全都破碎，彩色的粉末落了满地，纤细的触角卷起伸直再卷起。它们互相撞击，互相踩压。无望的挣扎。
　　齐轩揽住我的腰，下巴磨蹭着我的头发：“你看，你看，我不会让你错过任何美丽有趣儿的东西。”
　　窗外池塘边，小三点了一把火，烧着笼子和笼中蝶。火光中，小三面无表情。

　　午夜梦回，我又做回乞丐。牵着牛牛软软的小手，四处骗钱。扁鹊庙里大丛大丛的香火，熏不走死亡的气息。我握紧打狗棒，手指天，脚踏地，高喊我是英雄我怕谁。
　　醒来对着姹紫嫣红的床幔发呆，然后笑自己不知足不长进。

　　终于还是等到机会。
　　老爷子召唤齐轩来喝茶议事。我悄悄潜入主宅的花园，果然见到小三坐在假山上望天。
　　这才是我的小三。劲装，年轻，有幻想和希望。
　　隔着花丛，我与小三对视。然后，他笑了，我也笑了。我们都还是从前的我们，尽管已经磨掉了许多棱角。

　　新来的丫头叫翡翠。这孩子傻呆呆的，干事也没有眼力劲儿，更不会搬弄是非。翡翠是齐轩亲自选出来的。出了翠花那事儿，大家都对我多了层提防。
　　我说：“翡翠，我们去那边看菊花。”
　　翡翠丫头跟在身后，数次踩掉我的绣鞋。
　　经过假山，一个青涩的桃子落在面前，小三跳下来说：“奴才该死，惊扰到小姐。”
　　我摇头，继续赏菊。
　　这花园里，没有一株桃树。

　　齐轩问：“想吃桃子吗？”
　　我摇头，喝着菊花茶，咬着绿豆糕。
　　齐轩又问：“想吃什么？”
　　我托着下巴仔细想：“榆钱饭。”
　　齐轩大笑：“好，你真是难到我了。满足一个小心愿。”
　　我再仔细想：“容许我去野外玩一天吧，不去市集，不去求神拜佛，只让我撒欢地跑跑就好。”
　　齐轩盯着我的眼睛，缓缓点头：“好，不过不能你一个人去。”
　　我理解：“那是自然。”身份在此，就是牢笼。

　　身为一名正牌路盲，我依然不知道这里是哪里，距离那个小镇有多远。只是猜测，应该很远很远。
　　这里居然有山。青山绿水。
　　我换上轻便的男装，头发胡乱扎成一束，就跑了出来。拘谨了太久的手脚也不是轻易可恢复的，一小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躺在草地上休息。
　　齐轩坐在一旁，看着波光粼粼的溪水。小三站在远一些的地方，靠着树啃桃子。
　　山里很静。鸟儿叫声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依然悦耳。还有风吹树摇，呼啦啦，呼啦啦。
　　齐轩的声音低沉：“……有些鸟儿在笼子里住久了，想飞也没有力气了……”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这样美丽的天气，这样美丽的地方，我不喜欢听到不美丽的话语。翻身，打滚，再翻身，再打滚。我悄悄滚到离他较远的地方，继续做白日梦。

　　小三捉了两只山鸡架在火堆上烤。齐轩把挖的几块地瓜也扔进火堆。
　　我对着黑糊糊的东西流口水，忽然听到一声法号。
　　“阿弥佗佛，我佛慈悲，不忍见老衲挨饿，特送山鸡给老衲充饥，善哉善哉。”
　　一个胖头胖脑的和尚拄着法杖跑过来，直扑火堆。
　　“且慢——”我们三个人同时大喊。
　　老和尚无辜的看着我们。
　　“出家人怎可吃荤？一会儿倒是可以舍你个地瓜。”齐轩。
　　“还没烤熟，不能吃。”小三。
　　“我的，全是我的。”我。
　　老和尚挨个看过我们，最后盯住我，眯起本来就小的眼睛：“这位施主，敢问什么是你的？这山鸡可是你捉的？就算是你捉的，可是你养的？就算是你养的，可是你生的？如果统统不是，你怎么能说这是你的呢？”
　　“反正不是你的。”我悄悄逼近烤鸡。
　　“阿弥佗佛，上天有好生之德。可怜的山鸡被你们捉来又残忍的烤食，想是升天困难，为免其做成孤魂野鬼，老衲得为它们超度。”老和尚也在悄悄逼近烤鸡。
　　“超度野鬼太费您的道行，这种小事还是我们亲自来比较好……”
　　“施主这话就错了，我们出家人超度野鬼也是修行……”
　　我和老和尚同时跃起扑向小三以及小三手里的烤鸡。

　　老和尚抢了我们的烤鸡，临走还要我们感激，说什么日后有缘再一起吃鸡。呸。
　　回家的路上，齐轩附在我耳边说：“你好像又做回了小乞丐。”
　　头发蓬乱，衣服上脸上满是尘土和泥灰，一高兴忘了装淑女，又迈开八字步，拍着齐轩的肩膀喊兄弟。我知道我现在的德性。
　　齐轩说：“其实，你还是这个样子比较好。在莫家的你不像你。”
　　我靠在齐轩的肩膀，假装睡着。马车颠簸，我知道小三就在马车外啃桃子。
　　我从来不认识齐轩，只知道我认识的小三不是这个样子。小三是应该一直笑着闹着的，不是现在这个一脚踹不出个屁来的死样子。当然，在莫家，我也是这样。
　　话不可多说，屁不可乱放。
　　这是嬷嬷骂翠花的话。

　　入夜。翡翠丫头在地铺上打起呼噜。我摸出一张小小的字条。
　　上面只有一只桃子。
　　是争抢烤鸡时，小三塞给我的。
　　月光光，心慌慌。我吞下字条，重新躺回被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