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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章十·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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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解咒
九月初九。重阳节。
龙凤镇的中心有条用黄土夯实的大道。大道与纵行的另一条道路交汇的岔口,并排竖起了四座高大的牌坊,分别书写着“忠”“孝”“节”“义”四个大字,据说是为了纪念镇上百十年前的四位先人。这便是本镇最为繁华的牌坊路。
这日,牌坊路两旁无论酒肆、客店、当铺、点心铺、茶叶铺、铁匠铺、药材店、还是文房四宝斋,但凡有那么一两个能够探出脑袋来的窗户,便被闻讯而来的江湖人占了个满满当当。这些江湖人中绝大多数都是对最近这件武林大案充满好奇心的看客,但也不乏黑白两道打算寻机出手的门人弟子,以及想要一战立威、踩着“剑圣”的名号扬名四海的年轻高手。每个人都在心中默默拨弄着自己的小算盘,对那颗传说中的人头翘首以待。
午时刚过一刻,一大一小两个人影从道路一头缓缓走来。
“……他来了。”
“真个是他?”
“是他。”
清风将一阵窃窃私语扫过那群抻长了的脖子。虽然竭力压抑说话的嗓子、传递的眼色,但由于人数太多,还是发出了蚊蝇般嗡嗡嗡的声音。
盗跖和白凤提前选了个极好的位置——就在经过修缮已经重新开张的游龙戏凤楼的屋顶。小跖手里提着一个蟠龙九凤尾镶银酒壶,在两只银杯里注满了新酿的菊花酒;白凤伸手接过,轻啜两口,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神色来。
登高品物,好不惬意。
“……啊啊,他来了。”盗跖一边摇头一边将一杯小酒一饮而尽。“盖聂这家伙,从前我还以为他多么厉害多么了不得,时间久了才发现他就是个愣头。明知道这么多人要算计他,竟然也不事先踩踩点,安排好人手,再不成化个妆易个容也行啊?!他现在脑袋上还顶着‘背信弃义,杀害友人,投靠魔教’好长一串名头,居然就这么大明大放地走过来,也不怕那群武林正道一拥而上把他给剁了。”
白凤也摇摇头,道:“没办法,我们鬼谷中人行事,一向便是如此光明正大。”
“说这话你还要脸吗?!要脸吗?!!”
“啧啧,小跖你应该懂我;世间的名利于我皆是浮云,唯有脸面,才是最最要紧的。”
盗跖张了张嘴,但发现居然无法反驳,只好提起酒壶猛灌了两口。
剑圣和小孩儿刚走到一半,荆天明不知怎的脚下打了个趔趄,尖叫了一声跌了个狗啃泥,连一只脚上的鞋子也摔了出去。还没爬起来,路边又平地窜出一只白色的叭儿狗,叼起那只鞋子就跑。
“站住!”天明大喝一声,一跃而起,一脚高一脚低地飞奔去追——路上接连撞翻了好几个买菜的小贩,一个水果摊子,一个路边的小乞丐,一个卖鸡鸭的老头——滑溜溜的果子滚得到处都是,一时间鸡飞狗跳,尘土飞扬,好不热闹。等到盖聂把他从乱成一片的地上拾起来,他已经弄得满头满脸都是泥灰,跟路边的乞丐没什么区别了。
“这小子,还嫌自己不够闹腾——”盗跖无奈地掩住了眼睛,不忍多看。
乱子总算过去。盖聂摸了摸孩子的头,站到了“义”字牌坊之下,朗声开口道:“各位黑幕崖的使者,在下已经按照约定携天明同至,请现身。”
“剑圣果然守信重诺。”
围观之人只觉眼前一花,牌坊的底下有如河水上的雾气一般凝成了人影——两高两低,风华各自不同:分别是魔教大祭司麾下的星月二使,以及两位司命。
“按照月使当初与我的约定,今日便是解咒之日。”
“不错。”
月使缓步向前,裙裾拂过地面却不染纤尘。她一直走到与剑圣相隔不到一尺的近处,一股无形无相、无声无息的压力向对手猛扑过去。小鬼下意识地想要退后,却被剑圣按住了肩膀。
月使将左手伸出,抚上孩子的头顶百会。
“九月初九,午时三刻,乃是一年之中阳气至盛之时。除节气之外,还需借助剑圣的阳刚内力,方可解除此咒。”
盖聂点了点头,一手顶上孩子脑后玉枕。两人同时导入真气。
艳阳缓缓移上头顶。在那一刻的时间内,不但盖聂、月神,盗跖、白凤,连藏在街道两侧的无数看客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任凭汗珠一颗一颗地滑进衣领之中。
有如感受到什么异常的力量一般,月使、剑圣两人同时松开了手。
“咒印已解。”
“……天明,你感觉怎样?”
“我……我感觉……”
孩子有些别扭地垂下了头。
就在那一刻,异变陡生——少年突然抬起右臂,手指间不知何时冒出一柄五寸来长的粼粼寒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它插入了剑圣的腹部。
“唔!”
这变化出乎所有人预料之外。本来,江湖中人都在期待剑圣与魔教的使者大打出手,趁乱拣些便宜——却不想致命的一击却出自那个剑圣一直保护着的孩子。
月神看着大量鲜血从对面的人指缝间涌出,双腿也不受控制地踉跄了一下,终于快意难忍,哈哈大笑。
“卫庄!你何不快点现身?!!我知道你就在此处——这是我圣教大祭司东皇太一的一份厚礼,不知鬼谷谷主可还满意?”
“诶吗糟了!”盗跖急地抛了杯子,“我们只知道燕老大中的六魂恐咒可以控制人的行动,却忘了天明中的咒印也有同样的效果——”
他就要往地上跳,却被白凤一把扯住。“这么重要的事,你会忘,难道我们老大也会忘?”
小跖呆了一瞬,“他……都知道?那他为何不早些提醒盖聂?”
街道正中的月神也渐渐起了疑惑,她一手掐住天明的脖子,喊道:“你为何还不出手?!!”
“我为何要出手?”一个声音从道旁的酒肆中传来。
白发鹤氅的华贵男子倚窗而坐,杯中佳酿轻轻晃动,倒映出漫不经心挑起的唇角。
“难道我师哥便是那么好杀的?”
月神忽感到身前剧痛——她低头一瞧,只见手中掐着的少年反手一剑,自下而上挑入了她的胸口。失神的刹那,她注意到少年裸露的半截手腕上隐约浮现出一枚枚黑色的鳞片。
“你不是……天明……”
她来不及思考太久,剑圣的木剑已经架上了她的咽喉。
“你输了。”
盖聂依然捂着腹部的伤口,但显然伤势不重,与月使中的那一剑截然不同。
“说出来吧,封眠咒印的真正解法,以及墨门弟子所中奇毒的解药。只要天明和墨门无恙,我可以放过你们这次。”
“你!”
星魂、大司命的脸上都出现了愤怒的表情,可是任谁都来不及相救。即使相距不过五步,但这世上,谁能比剑圣的剑更快?!
“呵呵……”月神低笑了一阵,面上又恢复了那副永远看不出表情的镇定自若。“我只有一个问题,要问鬼谷之主——你是何时看穿我们的计划的?”
“奇怪,奇怪。”卫庄捧起杯盏,一饮而尽,“世人只知我卫庄阴险狡诈,以为天下的诡计都是出自我手——而盖聂,却被称为剑圣。同是鬼谷弟子,为何会相差这么多呢?”
他顿了顿,又道:“可见江湖上都是一群愚昧不堪的人,只知道随波逐流,人云亦云。”
“什么意思?”
“你以为天下会玩弄心计的,只有我卫庄一人?”鬼谷谷主抚掌笑道,“你不妨看看,这是何物?”
他高举手中的一件物事,在场许多耳目通明的高手都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一块手掌大小的木牌,上有镂空的无数穿花云纹,当正午的光线穿过孔洞,顿时在地上投下了一排纵横交错的影子。仔细一看,那些斑驳的光影竟组成了四个篆字——聚散流沙。确实可谓鬼斧神工。
“什么?”
大司命难以置信地掏出怀中一物——那是一块看上去一模一样的令牌,同样精雕细琢,巧妙非凡;阳光穿过时,也能在地上投射出相同的影子。“这样的雕工……不可能,流沙令的的确确是鬼斧的遗作;这世间绝对没有两个‘鬼斧’梓庆!”
“梓庆虽然已经故去,但他的弟子还在,”卫庄的声音中藏着忍不住的笑意,“说起来,这位‘鬼斧’梓庆到底是谁?我听说过一个传闻,说梓庆只不过是一个假名;‘鬼斧’也不过是此人诸多身份中的一个。他的另一重身份,似乎就叫做——‘鬼谷子’。”
“什么?!”大司命皱眉道,“那么他的弟子,不就是——”
许多人目瞪口呆地朝酒楼上凝望;更多人则紧盯着牌坊底下的三人。
“是在下。”盖聂道。
“卫某天赋不够,未能得先师真传,实在是遗憾至极。”卫庄嘴上这么说,表情却丝毫看不出半点憾意。
“所以说这玩意——这玩意——”大司命愤怒至极地捏紧了令牌。
“是在下赶往东海的路上,自己刻的。”盖聂道。“不过,流沙的‘沙’字少刻了一点,作为辨别真伪之用。”
话刚落音,大司命手中的木牌便“啪”地断为两截。“盖聂,你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你们绑架下咒在先,却要求别人事事君子行径,未免太过可笑了吧?”
“……我觉得他黑了。”游龙戏凤楼顶,盗跖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大盆果子,边吃边道。
“他跟卫庄师出同门,能白到哪儿去?”白凤用鲜红的茱萸喂着手臂上站立的小鸟。
“不对,”魔教的星魂此刻出声道,“如果盖聂交出来的从一开始便是伪物,为何司命大人却能凭它顺利地出入流沙堂口?”
卫庄以手支颐,道:“自然是在下特地厚待各位的。如果没有你们放火制造混乱,我又如何令我的部下顺利地混入司命大人身边呢?”
“什么?!!”
“如何,可是不信?那么——中秋那夜,你们用渊虹杀死的人不是燕丹,而是易容后的姚贾。这些可是他亲眼所见。”
大司命咬牙切齿,看上去恨不得把路中已经恢复原貌的墨玉麒麟碎尸万段,“原来——原来从那时候——便是你?!!”
“麟儿还真是能干。”一个千娇百媚的红衣女子立在卫庄身侧,掩口而笑,“我看呐,一个麟儿,简直抵得上十个白凤。”
“喂,我觉得没有那么多。”白凤不满地在楼顶道。“至多三个。”
“你可真堕落。”盗跖道。
“难怪流沙会早早知晓云中君,以及机关城设计图的下落。”星魂冷静地分析道,“司命大人对于一直在身边的‘千面四手’,未免实在有些大意了。他们那日在涵碧园便想夺走设计图,不想却被那名叫做‘展公子’的无名小贼捷足先登。”
“无妨,对于此人,本座也稍微有些线索了。”卫庄道。戏凤楼顶,盗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身体往白凤背后缩了缩。
“你们的计划乍看上去的确了得。”卫庄继续侃侃道,“若不是墨玉麒麟及时传回消息,恐怕我对你们真正的目的也很难掌握。机关城设计图倘若当真被盗卖出去,不但能填补黑幕崖一役后魔教的损失,也能给墨门制造许多麻烦;而你们让盖聂杀了‘燕丹’,又打算在众目睽睽之下让荆天明杀了盖聂,这便给两家结下了不可解的血仇。倘若能够实现,姑且也能算是高明之策。”
“开的一手好嘲讽。”盗跖又忍不住探出半个脑袋,评论道。“不过我不懂,这几日魔教的人一定一直在监视盖聂和天明小子,他们是什么时候把天明和黑麒麟掉包的?”
“恐怕就是在——不久之前,荆天明与那个路边的小乞丐撞上的时候。”白凤若有所思地道。
“原来如此!原来那个小乞丐就是黑麒麟。恐怕连那只狗都是他养的。”盗跖嘿了一声,心中暗生佩服。“不愧是天下第一的易容术。”
一波又一波的真相无情地扑面而来,听得道路两旁的围观群众云里雾里,彻底陷入了混沌之中。不过由于流沙在侧,大多数别有居心的人都放弃了趁乱出手的想法。
“你们已经全盘皆输,何不干脆一点,交出解药如何?”盖聂继续劝诱道。
星魂哼笑了一声,“倘若我告诉剑圣大人,我圣教的咒印,本来就是无法可解的呢?”
“这也好办。”白凤懒懒散散地站起来,从楼顶上一跃而下,“不管多么复杂的咒,都还有个最后的解法——只要杀掉施咒的那个人便成了。”
盗跖则是在那一瞬间抄到了他背后,“多说无益,咱们还是直接开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