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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再见 ...

  •   再见

      曾谷走进教室的时候,看到了一群叽叽喳喳闹得正欢的少年少女。见到老师走进教室,这帮大孩子瞬间安静了下来,然后沉寂了几秒后,开始窃窃私语。
      他笑了笑,然后走上讲台,向台下的学生鞠了一躬:“大家好,我是你们的数学老师,曾谷。曾志伟的曾,稻谷的谷。”说完捏起一支粉笔,转身将自己的名字写到黑板上。

      曾谷的字很是秀逸遒劲,这让台下的半大孩子们忍不住又小声惊叹了一下。这也难怪,曾谷是全省有名的特级教师,是这所有百年历史的省重点高中的一面活招牌。而这帮刚刚经过中考洗礼的少年人对于这样的老师,自然心存敬畏和崇拜。
      “那好,同学们,咱们上课。”曾谷对于学生这样的反应早就习以为常,将粉笔放下,再向台下鞠了一躬。
      学生们大概是没有想到这个老师如此干脆利落,也不多啰嗦就直接开始上课,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了有几秒,班长才赶紧喊道:“起立!”

      待学生都坐下,曾谷看着他们各异而有趣的表情,也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笑道:“我最少教你们两年,这么长时间,有多少话都能说,只怕你们以后还会嫌我唠叨。”
      学生见这老师也挺风趣,不是难说话的人,也都跟着笑了。
      曾谷拿起一支粉笔,在黑板上写上了课题名,转身说:“今天咱们学习高中数学第一章,函数。”

      函数这内容,初中的时候学生多少都学过,只不过高中得先从映射等内容讲起,而且要扩充初中数学中函数的基本内容,引入一些新的概念。
      开始讲的时候从基本初等函数开始,虽然内容相对简单,但是这是以后学习导数和曲线的基础,更是上了大学后高等数学的基础。

      曾谷讲课很细致但是不拖沓,学生们都听得挺带劲儿,他说话不会语速过快也不会温温吞吞,语调也有扬抑,而这么多年的教学生涯也让曾谷知道如何传授重点,可以这么说,只要听了课,就能听得懂。
      名师效应也在,这班又是集合了全市优秀学子的实验班,教学效率自然是不必说的。
      苗子好什么都好说,其实在曾谷看来,这帮中考基本上都是全市前两百名的学生,不说是他,随便哪个老师,只要不是笨的要死,将来至少都是要出几个清华北大的。

      课上到半个小时,正是学生注意力达到最低谷的时间,就算都是好苗子,也未必都能集中精神听课,这是正常现象,曾谷也不强求每个人都能像小学生一样坐得笔直双手放在课桌上,但是,他发现,坐在教室左后窗旁边的女生,一直在跑神向外看。
      有的时候,感觉也是一种力量,这个女生大概也有所察觉自己被注意到,不紧不慢地回头,还对正在讲例题的曾谷笑了一下。

      看到那个女生的正脸曾谷脑中一瞬间空白了一下,然后声音不自觉颤了下,到底是老教师,教了这么多遍的内容熟记于心,倒也是没出岔子。
      然而,剩下这十分钟对于曾谷却显得有点煎熬,那女孩子的脸和故人太像,特别是那毫不顾忌对他笑的神态,让他心绪起伏极大。
      下课的时候有点心不在焉的收拾东西,准备到另一个实验班上课,却看到刚才那个可以说是吓了他一跳的女孩儿拿着一本书走了上来:“老师,您先等一下。”

      曾谷看到她手里的书,是时下很流行的一套练习册,上面被写的很满——数学题写的部分不多,演草倒是不少。
      “曾老师,您给我看看这道题呗,我觉得答案有问题。”女孩子的声音也和记忆里的那个人如出一辙。
      他低下头,从女孩手里接过习题册,看了起来,不看还罢,一看也是一惊,掀开那一页的内容至少是期中考试时才能讲到的内容,虽然知道不少学生会在暑假去自学或者参加预备班提前学习高一的内容,但是能学的如此深入认真的还真不多。
      曾谷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这个时候对这个上课走神的姑娘改观不少,至少,她此时是有不听课的资格的,但是能否坚持下去一直这样就不太好说了。

      看了看女生在画了圈的那道题旁边写的推算步骤,再看看红笔写上的参考答案,曾谷自己心中也有了计较,抬起头:“这位同学,你的答案是正确的,是答案出了错。”
      听到老师认可自己的说法,张彦和的脸上露出一抹带着狡黠的笑容,这一笑竟是让曾谷看呆了,他一下子想到很多年前,有个女孩子也是在得到了他的夸奖后露出这样的笑。

      张彦和是个极伶俐的姑娘,也看出老师有点心不在焉,刚上高一的孩子对老师还是敬畏大于亲近,道了声谢就回到自己座位准备下一堂课了。
      曾谷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有点心酸。
      时光是最强效的蒙汗药,让他这个天天跟数字打交道的人无法数清回忆的年限。

      第二节课过的也很快,但是曾谷明显感觉到这个班没有刚刚那个活跃,按道理说这两个实验班水平应该相当,但是他还是觉得第一个上课的九班要更好一点。
      安排两个班的课代表去教务处领学校订购的练习册,他拎着自己的课本上楼回自己的办公室。

      曾谷的办公桌在靠窗的位置,数学组的办公室位置很好,从曾谷的位置能俯瞰到校园的大半以及校外的民居,这时正是下午,九月的秋日正好给他视野所及的一切撒上一层金粉。
      虽然知道今天其实很失态,但是看到那女孩子的脸是在不能不多想,他心里很乱,坦白说,他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再次看到那张熟悉的脸。
      曾谷一向不是什么坚强勇敢的人,从开始,到现在。

      这天晚上两个班都没有数学晚自习,于是曾谷在下课后直接到教职工车棚推了自己的自行车准备离开。
      “曾老师。”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曾谷回头,看到同是数学组但不在同一年级段的刘劼老师,这位刘老师除了工作上的关系,也是当年他师范大学刚毕业分配到这所高中后教的第一届学生。

      两个人推着车在校园里走着,不时有学生冲他们问好,虽然在同一个校园,但不在一个年级,两人能恰好碰到的时间也不算多。
      刘劼是个个子瘦高瘦高的男人,曾谷虽然也不低,但已经有点发福,两人并肩走在一起,显得有点不搭,不过曾谷对于这种事也不在乎,到了这把年纪,还能在乎什么。

      两人都是带了新班级,交流了下感受,又抱怨了一会儿校领导,大部分都是刘劼在说,曾谷在听,快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刘劼忽然停下抱怨对曾谷说道:“哦,对了,曾老师,以前我们班上那个康纪,她闺女现在好像在你带那班上,叫什么张彦和的,是今年的中考市状元。”
      听到刘劼这么说,曾谷如遭雷殛,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刘劼嘴巴一闭一张,耳中嗡嗡然,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刘劼说了半晌没见曾谷有反应,以为他没想起来康纪是谁,又解释道:“就是当年我们班上那个康纪啊,长得挺漂亮成绩也好,还是你的课代表呢……哎,那时候我们班喜欢她的还真不少,现在想想,都这么多年了,她的闺女都上高中了。小姑娘我见过一回,挺聪明的,比她妈当初还强,也挺懂事,哎……将来怎么样,就看这三年了。”
      “……是挺不错的,今天看她写题写的挺深,是个好苗子。如果是市状元的话,上清北是很有希望的。不过为时尚早,现在这么说,谁知道剩下三年会怎么样。康纪啊,我记得她,”掩饰住内心的情绪,曾谷状似不经意问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刘劼摇摇头:“曾老师你可能不知道了,她第一年高考,虽然考得差了一点,但是考到北京上海还是没问题的,不过被人顶替了,她家也没什么背景,只能认怂,后来到十七中复读,大概是受第一年影响大了,考得还不如上一年,去了咱们省的工学院,毕业后分到化三,前几年化三倒闭就下岗了,到处给人帮忙,她爱人是个公交司机……现在家里过的也挺不容易的。不是说的,现在他们家的指望就是那小闺女了。”想起当初班里的高岭之花的现状,刘劼也有点唏嘘。

      “是吗?真是可惜了,哎……”听到这些,曾谷心里像是被钝刀剜肉一样,又想起今天那个张姓少女明丽的笑容,一张几乎相同的但是有点褪色的脸出现在脑海,但是他没多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是啊,命啊,谁能想得到,”刘劼若有所感的叹气,然后转头说道,“曾老师,我媳妇儿让到北街给她买点带皮五花肉,我先走一步。”
      曾谷点点头,看着刘劼跨上自行车,自己也蹬了上去,两人互道再见然后分别。

      曾谷的妻子是市医院心胸科的护士长,成天三班倒,儿子在天津读书,今年上大二,于是曾谷打开家门的时候,迎接他的是一室寂静。
      妻子上中班,临走时把做好的饭菜放到了冰箱冷藏室,曾谷虽然会做饭,但是还是懒得麻烦直接拿出来加热,吃了两个馒头后喝了碗米汤,刷了碗筷走到客厅,打开了电视机。

      数学课是高中课程中课时最多的,每天都有至少一节的数学课,时间长了,曾谷也渐渐和学生们熟了起来,当然,也包括张彦和。
      期中考试快到了的时候,一日下午自习课,张彦和抱着一打卷子来到他的办公室,见她问题不少,也知道这种高水平的学生不能随便糊弄,曾谷让她把隔壁桌子去上课的老师的椅子拉过来,两人坐一块儿共同看着题目。

      身正不怕影子斜,虽然说男老师跟女学生如果距离控制不好容易引人说闲话,但是曾谷看待张彦和纯粹是当做故人之女,他自己的儿子都比这女孩儿大,况且年纪大了哪还有那么多绮念。
      忙的时候时间过的最快,不知不觉第一节自习课都下课了,但是张彦和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曾谷有点累,提醒了下思路让张彦和自己去想,看着女孩子认真推算着的侧脸,记忆一下子回到二十多年前。

      那时候他还年轻,刚毕业,正是盛气的时候,在这所教师多是中专或者高中毕业的高中里,谁也看不起,对事业充满着激情,满腔热血为了学生。
      那个时候的她是班里最亮眼的女生,皮肤白长得漂亮,成绩也好,人又好学,经常向老师提问,作为课代表,是他的得力干将。
      两人年纪相差不算大,接触又多,和别的老师比起来,康纪明显和他更亲近。

      曾谷想开口问张彦和,但是又不知该从何问起,难道让他说“你妈如今还好吗?”
      这肯定不行,实在是太唐突。
      正犹豫着,张彦和放下笔,一脸兴奋看着他:“老师,您看下儿,是不是这样解的?”曾谷接过本子,看了看上面的步骤,点点头。
      这时候却听到张彦和问道:“曾老师,前两天我听我妈说您当年还教过她呢,她说你那时候没现在这么胖。”
      对于她的没大没小,曾谷也不介意:“都这么多年了,我都老了,发福了。你妈最近怎么样?”

      张彦和瞪大眼睛,有点不敢相信:“哎哟都这么多年了,您还能记住我妈,曾老师您记性真好。还行吧,这两年在我们门口的早餐店干,还在社保局那边帮忙,身体还行。您教书几十年了,能记住这么多学生啊?”说到最后,还是对曾谷的记忆力表示惊奇。
      “你妈是我带的第一届学生,又是我的课代表,怎么会不记得。以后的学生倒是没办法记这么清楚了,他们那一届不一样,不信你去问你刘老师,是你妈的同学,在教高二,你估计也见过。”
      “我妈她还当过数学课代表?这她可没跟我说过。我今天跟黄晨还说呢,像你们这样的老师,如果从毕业教书到退休,如果能碰到,没准能教上三代人呢。我下楼去了,谢谢你啊,曾老师。”张彦和俏皮的笑笑,然后将自己拉过来的椅子放回原位,说了再见就离开了。

      期中考出成绩的时候,张彦和他们九班的班主任把几个主要科目的任课老师叫到一块儿开个短会,每人发了一份成绩单,曾谷第一个看到的名字就是张彦和,这姑娘倒是真争气,是第一不说,还压了第二名将近二十分。
      九班成绩不错,年级前十占了六个,前二十占了十四个,相比起来十班就差了一点,十班班主任是九班的语文老师,这个时候脸色有点不好看。
      曾谷觑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反正他的数学课两个班成绩差不多,根本无从指责。

      家长会定在周日上午,因为周六还要补课,平时工作日的时候很多家长抽不开身,这时间刚刚好。
      虽然数学是高中课程中的重中之重,但是不是班主任的曾谷怎样也轮不到先发言,再说两个班的学生都很优秀,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原本是连过去都不想的,若不是九班班主任硬拉他过去让家长见见名师,说什么也不会答应。

      身为老师,见家长自然是不怯的,但是他怯的是会见到某个人。

      有些人,就算是她和印象中相比面貌全非,也是能够瞬间认得出来的。就像康纪之于曾谷。
      曾谷看到那个正站在教室外在和九班班主任谈话的女人,脑子一片空白。
      一段初恋,到底能影响一个人多久?这个问题的答案,曾谷现在知道了。
      二十多年的岁月,能够改变一个人多少?如今,曾谷也知道了。

      时光是把杀猪刀,当年的妙龄少女如今是皮肤粗糙的下岗工人,那时潇洒的年轻人,如今挺着略微向外鼓的将军肚,进退不得。
      “哟,曾老师,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张彦和的家长。康女士,这是咱们班的曾老师,教数学的。”对于此二人之间的关系丝毫不觉的班主任笑着介绍道。

      “曾老师,好久不见了。”康纪虽然打扮略显老气,但是却很是干净整齐,一点都不显得不堪狼狈,她一开口,曾谷就发现她的嗓音明显有点哑。
      不假思索,他问道:“你这是感冒了?”这话一出口就后悔,他有点尴尬的看着更加尴尬的班主任。
      康纪摇摇头,曾谷可以看到她发间的银丝:“不是,原来在车间上班,里面空气不好,时间长了就是这样了,”说完转向班主任,“唐老师您别看我现在这样,其实我也是这学校毕业的,那时候我们数学也是曾老师教的。”一句话,把所有的尴尬都一扫而光。
      曾谷听到她这般坦荡荡的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本就不是那种八面玲珑的人,此时面对康纪更是不知所措。
      虽然人到中年,但是康纪的眼睛还是一如二十多年前那般明亮,让他无法直视。

      康纪这时候正在准备离开,她下岗后参加政府4050帮扶活动,在社保局应了个卯,工作是动员没有参加社保和养老保险的下岗工人或个体户参保,说白了就是在拉客。
      虽然说工作时间比较灵活,但是今天她约好和一个好不容易才说动准备交钱续保的个体户见面,帮人家算要交的钱,所以不能多留。

      女儿成绩很好,也没什么问题,康纪对自己教出来的女儿也放心,于是就跟唐老师说了情况,正准备走,却没想到迎面碰到曾谷。
      虽然语气四两拨千斤,但是康纪自己心里也不好受。初恋对男人影响颇深,对女人恐怕只会更深。
      她还年轻的时候曾经无数次想过两个人于某日重逢,但是没想到是在这样的场合。早先的时候听到女儿提起自己的数学老师,她就想要叹息,没想到自己的女儿竟然会遇到他。

      他老了,吃胖了,看那眉眼,也没有当初那么盛气凌人了,到底是岁月不饶人。
      康纪赶时间,向这两位老师告别,就提着塑料袋离开了,曾谷看着她的背影,一时竟有些悲从中来的凄凉感觉。

      曾谷觉得,自己在康纪面前,这辈子,估计是抬不起头了。
      就像二十几年前那个夏天,她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他,然后转身离去那样。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再见到她,那种自己卑微到尘埃里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
      哪怕他现在是人人艳羡,名满全省桃李天下的老师,她是一个镇日为生活奔波劳苦的下岗女工,他依然无法直面她。
      他一直期待着再见,却又深切的害怕着。

      他是如此的了解她,在从刘劼嘴里听到关于她之后的一切时,就知道造成她如今生活的罪魁祸首之一就是他自己。如果当时他能够顶住学校领导给的压力,能够默默地挺过那最后的三个多月,也许,她的,或者说,他们的人生也许会大不一样。
      那个时候,改革开放不过十多年,甚至在他上大学的时候,大学生谈恋爱被发现都会被做退学处理,对于男女之间的恋情,大多数人是唯恐避之不及的。

      那个时候,到底是怎么对这个还稚嫩的小丫头动的心,曾谷到现在已经不记得了,说康纪是小丫头,他也没有比她大多少。
      他毕业后直接被派到高三教毕业班,康纪生月靠后所以上学晚一点,高三上半学期已经过了十八周岁的生日,真要算起来,曾谷不过比康纪大了四岁不到。
      康纪是课代表,又是尖子生,喜欢提问,这样的学生哪个老师不喜欢?
      而学生对老师产生孺慕之情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康纪又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他们之间的感情从某种角度而言,是很正常的。

      只不过没能坚持下去,经过□□后的人们早就失去了往昔的淳朴,犹大这种人绝对不在少数,虽然说这种角色一向被人深恶痛绝,但是却始终存在着。
      曾谷和康纪之间虽是相对亲近不少,但是也从来没有逾矩,可是还是被有心人发现并上报校领导。
      那个时候对于这种事看得很重,校领导分别派人找曾谷和康纪谈话,然后找个理由,说曾谷身体不适无法带高三,把他抽调到别的年级。
      这段从来就没有明说的青涩恋情就这样有始无终。

      面对外界的强压,曾谷从来没有争取过,他从来就不是勇敢的人,这个时候也无法挺身而出,就算知道康纪承受的压力比他大得多,也再没有去找过她。
      当然,这也和学校派人盯着他们俩有关系。
      其实,那时已是高三下学期,距离高考不过四个月,只要度过这四个月,他们就能脱离这可笑的师生关系,站直了身子在阳光下手拉手也没关系。
      但是这四个月,两个人都没能熬过去。

      曾谷时隔二十几年才知道康纪在谈话之后的学习状态十分不理想,而康纪也不会知道,在这四个月里,曾谷的思想动荡了多少次,还是没能下定决心来见她,哪怕只是做个约定。
      当然,康纪此时看到了作为一个老师而言算是功成名就的曾谷,却不知道,因为当年的事,年轻的曾谷彻底丧失了在学校行政上的升迁机会,让他对于很多事都看得很淡,故反而能专注于教学,成就了一代名师。

      不管这些知道与不知道,两个人终究是错过了,不管到底是双方谁的错,或者说是时代或体制的错。
      都已经无法追究,只能遗憾此生。

      有些人有些事,想不到的时候始终无法见面,等到触发了某个机遇,却会经常见到。之后的几次家长会上,曾谷多次见过康纪,但也仅限于他到班里讲话,看到台下坐着的康纪。
      张彦和升入高二的时候,曾谷在回家路上的某个十字路口看到穿着亮黄色交通协管马甲的康纪,她戴着白手套,手上还拿着一个指挥棒,嘴里噙着一个哨子。
      曾谷有点惊讶,停车在她身边。
      康纪回过头看到他,却一点都不惊奇,打了个招呼:“曾老师,下班啦?”
      曾谷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资格,但是还是为她这淡定到不能再淡定的态度窝火,当了这么多年好好先生,他如今连怎么表现都快不知道了。

      “你怎么在这儿当协管?”他用尽量平和的语气问道,但是,一直以来想问出口的“你还好吗”却还是保留了下来。
      “社保局那边的工作本来就不是长期的,一般都只让干三年,不过好在我拿了再就业培训证,先在这边干一阵子,然后再看其他岗位有没有合适的,再顶过去。”康纪抬头看了一眼曾谷,然后吹了一声哨子指引过马路的行人走斑马线。

      这话说是这么说,但是他们俩都明白,这个年头,像康纪这个年纪的失业女工,基本上都填满了政府提供岗位的所有空缺,想要插空补进去,如果没有门路,其实很难。
      曾谷以前也听人说过,交通协管员这个岗位每月工资就是最低生活保证金再加上退休金,这座城市虽然规模不大,但是如今物价也不低,还是高中阶段的张彦和其实每月花销都很大,而康纪那个当公交司机的丈夫一个月也就是拿两千块钱工资,他们家的日子着实挺紧张。

      “彦和成绩很好,我想让她跟着高三的学生一块儿参加今年的省竞赛,如果今年拿了名次,那就能直接保送,如果不行的话还有明年,你有什么想法没有?”想了想,他换了个保守而又切实的问题。
      “我记得如果想冲省一的话得到北京听那边的教授听课,我们门口的那个前年报的竞赛,光那十天的赛前培训就花了五六千,坦白说,如果没有这个,彦和想去就让她去,但是如果有的话,我们家现在有点承受不了。彦和她奶奶中风到现在还在医院住着,我们家是拿不出那笔钱的。”康纪看了看天边的夕阳,摇了摇头。

      这就是岁月的力量,能把一切不切实际的风花雪月变成庸庸碌碌的人生与现实的压迫。
      曾谷想了一下说道:“彦和才高二,去了也就是试试,不用上那个班。将来如果继续搞竞赛,到时候我会帮你们想想办法。”
      “那还真是谢谢你了,曾老师,彦和她喜欢数学,能力所及,我和她爸一定支持到底。”康纪依旧很平静,像是面对一个普通的熟人。

      她不是没有怨恨过曾谷,只不过这么多年下来,憎恨早就变成了对生活和记忆的妥协,她知道那个时候他也不容易,人遇事都想着如何自保,他没有做错什么。
      只怪自己那时太年轻,思绪太容易受影响,心理素质太差,影响了后来的考试。

      曾谷见她依旧云淡风轻心下也有点不好受,好像受影响的只有他一个人一样。人都有这样的怪心态,有时明知道是自己的错,还是想怪到别人头上。

      之后的一段日子,曾谷只要不上晚自习,每隔几天就能看到康纪,等红灯的时候两人也会聊一聊,但话题大多围绕在张彦和身上。
      曾谷已为人父很多年,自然是知道这种心理,但是,他更清楚,张彦和如今可以说是康纪拼命的唯一动力,他甚至无法想象,如果没有张彦和,康纪会如何活下去。

      张彦和拿了数学竞赛的省二等奖,这是她们学校多年来高二学生拿到的最好名次,康纪让她自己选择,是走竞赛还是走高考,最后张彦和自己拿了主意决定两条路都不放手,一旦竞赛失利她还能顺利回到高考考场,只不过这样的话,张彦和要付出的努力就可想而知了。
      作为母亲,康纪双手赞成这件事,甚至为了上竞赛培训的事跟丈夫吵了一架。

      寒假过后曾谷再没在那个路口看到康纪的身影,从张彦和这小姑娘嘴里知道她的母亲换了个岗,调到离他们家更近的一个路口去了。
      倒也是巧合,曾谷表哥家的儿子结婚,他去喝喜酒时在婚宴现场看到了穿着一件暗红色唐装式小袄的康纪,这才知道康纪是自己表哥亲家的亲戚。

      可是,就算能不断地相见又能如何?他妻贤子慧,她罗敷有夫,两个人除了他曾是她的老师,是她女儿如今的老师,还能有什么交集?
      双方各自有着完整的家庭,还想发展出什么来共叙前缘?
      曾谷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弥补当年对康纪造成的恶果,还是说那种无法原谅自己的执念。

      日子依旧不紧不慢,张彦和升入高三,全天为了十月份的省赛做准备,除了数学,她还想冲刺物理,整天都是在竞赛班专用的自习室学习。
      曾谷一边带着两个教学班,另外也担任着竞赛加强班的辅导工作,九月的时候张彦和告诉曾谷,说她的父亲正在为了自己竞赛花钱的事跟母亲闹不愉快。
      曾谷沉默了一会儿告诉张彦和,让她妈妈有空来学校一趟。
      但是话传到之后,曾谷期待很久,却始终没见到康纪。

      月底的时候市里组织的高三摸底质检结束,高三年级段召开家长会,曾谷拿着卷子走进教室,发现张彦和的位置上坐了一个他不认识的男人。
      他越看张彦和的父亲越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那是个粗鲁的男人,完全可以说是没有素质,在用方言毫不顾忌的对附近的家长炫耀着女儿的好成绩,他站到讲台上都能听到那人的讲话声。
      家长会结束后那种违和感被唐老师一语点破:“曾老师,你还别说,张彦和她爸虽然没什么素质,但是越看跟你看起来越像,也难怪张彦和跟你关系好。不过她妈倒是挺亏,这也算是巧妇常伴拙夫眠了吧。”
      曾谷听了这话十分不悦,但是也没表现出来什么,说声再见就走进隔壁班的教室。

      他曾经以为她把之前所有的一切都能忘得一干二净,但是他现在才发现将心里那个人刻在骨头里的人是她。
      晚上的时候曾谷回到家,妻子准备上晚班这时正在做饭,夫妻两人相对无言吃着晚餐,电视上的新闻联播刚演完的时候家里座机响了,他顺手接了电话发现是儿子。
      “爸,我……我给你说个事儿,你别跟我妈说。”父子二人扯了一会儿,电话那头的儿子忽然小声说道。
      曾谷听了愣了一下,然后把无绳话筒拿起走进卧室:“有什么事你说吧,不让你妈知道。”

      “爸,我交女朋友了。”别扭了半天,儿子这么对他说。
      曾谷笑了下:“我还当你杀人放火了,成,先不跟你妈说。不过谈恋爱可以,别越过界对人家女孩子太过分,还有毕业证也得保住。要不要我给你再寄点钱?”对于自己的儿子,曾谷也有信心,大二了,也是大人了,他不会干涉他那么多。
      “不用了爸,我现在在学校外边的肯德基打工,虽然不多但是自己手头也有点钱,你就放心吧。”
      “不管怎样安全最重要,平时多注意点,还要和你妈说吗?”
      “好。”

      妻子挂了电话,斜了曾谷一眼:“也不知道你们爷儿俩没事捣鼓什么呢。有什么话还要背着我说,真是……”
      曾谷笑道:“咱们儿子你还不放心?反正不是坏事,别想那么多。”
      妻子出门后,曾谷无所事事,其实老师当到他这个份上真的已经没那么辛苦,带的又是好学生,自觉性和悟性都好,连上课都很轻松。

      想到儿子如今都要谈恋爱了,曾谷深切感到自己已经老了,忽然想看看以前的自己,于是他搬着凳子站了上去,将大衣柜上的铁盒子取了出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尘。
      教书到如今,光毕业生就有十六届,有些没有教到高三的班级在拍毕业照的时候往往也会特意把他请过去。
      一张一张翻着,最终翻到最后一张,这张照片虽然有过塑,但是明显有点失色。

      看到上面熟悉而陌生的那张脸,曾谷忽然发现眼前有点模糊,忍着心酸看了一眼,摩挲那个人在照片上不足小指甲盖大的脸,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
      照片上,她一十八他二十二,她天真烂漫他意气风发,他未婚她未嫁,流年安好,岁月静谧。
      这是二十多年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那时候是高考结束后才拍毕业照,照相结束后她和他很有默契的在教学楼徘徊,在一段楼梯相逢,她向下他往上,年轻的康纪低下头对他轻声说:“再见。”

      想到这些曾谷忽然觉得心里堵得难受,胃里不断翻涌,他扔下照片冲向卫生间,对着马桶干呕几声,想吐却未能吐,最终还是痛哭出声。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①一月短篇,虽然更新时间在二月……
    ②剧情梗来自阿染那个混蛋推荐的歌《明年今日》,嫌这篇文看的压抑请牢记都是她的错!←_←
    ③剧情梗是明年今日的梗没错,但是内容中还能看到《不如不见》《岁月如歌》等陈医生的歌的身影,再次强调把我带上粤语歌这条不归路的罪魁祸首是阿染,一切都是她的错!【喂
    ④设定梗来自我自己的生活:1,我高二高三的化学老师是我妈高三的化学老师,那是一个既二又帅的萌系老头~【喂 2,我高二高三的班主任和俺们师娘是曾经的师生关系,他们俩的事是我们全年级的八卦。3,关于社保和交通协管员啥的,是我家母上大人的经历,她是下岗工人。当然,我所写的肯定是我们市的情况,别的地方这些政策是什么样的,我也不知道。
    ⑤这篇文因为现实,所以让人看着不会很舒服,而且楠竹女主都是平凡人。你们可以想象一对人到中年的初恋情人时隔二十年再相见的情景,时光境迁,他不再帅气甚至挺着啤酒肚,她青春不复可能满脸皱纹。
    ⑥关于男主:你们应该可以看出曾谷其实是一个很懦弱的男人,我不想再写什么英雄了,世上懦夫其实很多,不要责怪他。
    ⑦关于他们:这个故事里,到底谁比谁惨,其实很不好说,康纪的命运被改变,物质生活上可以说是处于社会底层,但曾谷呢?其实他也很惨,他在正壮志凌云的时候被从天上打了下来,从此人生观发生了某种改变,坦白说,一个男人,没有事业上的野心,其实是很可悲的。
    ⑧关于男女主的名字:【玩不坏的声优梗】连起来读是增谷康纪,是一个日本声优,不能算是很有名,因为他配的动画作品不是很多,但在游戏里面配声不少,像月之光太阳之影里我最爱的周藤老师就是他配的~【喂提这游戏你就暴露本性了啊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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