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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再见 ...

  •   我陆陆续续地得了几枚勋章,差不多都是用命换来的。在战场厮杀之时,我有一种奇异的补偿心理——为佐助补偿。如果他在第戎的市长官邸里向德国佬微笑,如果他们在舞会上碰杯,杯子里是勃艮第盛产的上等葡萄酒,如果……我就要为被迫妥协的他多杀一个敌人,再杀一个,再杀一个。
      血液在身体里翻滚沸腾,嗓子干哑,思绪混乱,我已经分不清心里排遣不去的愤怒到底是冲着谁了,是德国佬,是佐助,还是我自己。
      盲目而痛苦的战斗持续了一个月,而后我在一场鏖战里受了重伤。战争的最后两个月我都躺在医院里,闻着那里消毒水和血腥气混合的味道。
      巴黎失陷的那天,每个我看到的护士和医生眼睛都红通通的,我说不出话来安慰他们,也哭不出来。我的身体短时间内不能再上战场了,我作为一个战斗机器的价值已经被榨取干净。对现在的结果,我心里涌上来的只有深深的疲倦。
      议和,停战。
      在巴黎陷落以后,战争迎来了这样的落幕。前一秒还在浴血战斗的军人们已经变得微不足道,现在是政客们的舞台了。
      奇怪的是,那个本来敞开大门接收我的地方,我却一点也不想回去了。在自己的国土上对敌人赔笑的内阁大臣,在割地赔款的条约上签字的首相……我不再有在政界平步青云的梦想了。

      在我终于伤愈出院的那天,我在战地医院所在的小镇好好地吃了一顿美餐,然后请过路的马车把我送到最近的火车站。上火车之前我先拍了个电报到第戎,告诉佐助我平安无事地来找他了。
      我想佐助会来车站接我的。他会是什么模样呢?可曾为我担心忧愁?
      ——还好我如约回来找他了。等我和他相聚我们就结婚吧。

      火车轰轰隆隆,一路行驶。离第戎越来越近了。
      我想起上一次来第戎时的情景,不禁自嘲地笑一笑。当初我做了多么愚蠢而绝望的决定啊,我竟完全不相信我的佐助是爱我的,等到他被人刺伤才明了他的心意。不过这一切还不算太迟,未来的日子还很长。
      我望着车窗外往后倒退的原野和树林,怔怔出神,直到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

      “……我爱罗?”
      我扭过头去,失声叫道。
      “总算找到你了,”他说,“我从第一个车厢找到这里。”

      在这里遇到我爱罗实在出乎意料,而且听他的话似乎还另有隐情——他是在有意找我吗?他知道我在这列火车上?
      “我知道那份电报,”我爱罗看出了我的疑问,解释道,“所以急忙骑马赶到上一站,在那里上了火车,打算拦截住你。”
      “为什么?”我茫然地看着他。
      “不要在第戎下车,再坐一站,然后换乘去巴黎的火车。有一伙人在第戎等着你,你一下车就会被逮住。”
      我震惊地叫出声来。“怎么回事?佐助出了什么事吗?”
      “他暂时平安无事,鸣人。几个月前他刺杀了勃艮第的两个大人物逃跑了,这两个家族正在搜捕他——他们一直在监视着发给宇智波的电报,可以肯定,只要你一在第戎露面,你就会被他们捉住,囚禁起来,以迫使宇智波出现。”
      这是……怎么回事?我简直摸不着头脑。但是我爱罗告诉我的必定是真的,不管这怎样的难以置信。
      “你说他杀人之后逃跑了?是在什么时候?”
      “在第戎沦陷的前几天。”他回答道。
      “那两个被他刺杀的大人物……就是他的复仇吗?”我低声喃喃。原来是这样,我差不多想通了。佐助还是复了仇——但不是用他原先计划的方式。我在巴黎就认识他了,虽然并未参与到他的过去当中,我只听说他从一个铁路局的小职员爬到议员助理的位置;我亲眼看着他从议员助理做到勃艮第的议员候选人;我帮着他打趴竞选中他那卑鄙的对手……他一直在稳步前进着,不惜代价,目标坚定。可是,在快要到达顶点的时候却突然放弃了。他刺杀了那两个人,可是给自己父亲洗刷污名的机会也失去了,终身无法再回到那座宇智波的旧宅,自己也成了颠沛流离的逃犯……在刺杀之前,他到底是下了多么痛苦艰难的决定?
      只是想到这些,我的心就为他揪痛起来了。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是因为第戎陷落吗?
      “那么我在第戎沦陷之后拍给他的电报,给我回电的不是他?”
      “是打算捉住你的人回的。你只要稍微打听一下,或者正巧看过报纸,你就知道宇智波不在那里了。但他们似乎确信只要以佐助的名义给你发电报,不管真假你都会回来看看的。”
      “……确实如此。”
      我被看准了弱点。只要涉及佐助,我就无法“理智”地行动。
      我另外还发现一个非常让我欣喜的事实,那就是佐助并未向德国人投降。他很有可能就是不愿意投靠德国人获取权力,才刺杀了他的复仇对象然后逃跑的。
      “他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我爱罗?”
      我急切地看着我的友人,他只是用目光平静的翠绿眼睛看着我,摊开手,摇了摇头。
      “他在刺杀之前的确来找过我,拜托我留意他的仇家针对你。但是他没有说他以后会到哪里去。我想,他没有一个固定的逃亡居所。”
      躲藏在某个特定的地方的确很危险,看来我要去找他了。我的动作一定要比搜捕他的人快才行。
      “你回巴黎去吧,鸣人。”我爱罗说,“这也是他的劝告,只要你在巴黎高调地参加几场舞会,他就会获知消息,前去找你的。”
      “他是这么说的吗?”
      “没错。回巴黎吧,那里对你来说很安全,没人敢在那里动你。”
      我想了想,然后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相信他,就如他相信我一定会活着回来一样。在我们见面之前,他绝不会出事的。

      “我得走了,鸣人。”我爱罗这样说道。
      “谢谢你。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我伸出手和他相握,足足有好几秒钟。我和他都清楚自此一别后,几乎不会再见面了——至少未来的一些年,我绝不会来第戎了。
      “保重,鸣人。”我的朋友最后对我说。
      “保重,我爱罗。”

      我爱罗穿过这个车厢,消失在通道尽头,他会在下一站下车。而我需要再坐一站,然后换车去巴黎。

      回到巴黎后,我如佐助所要求的那样,去参加了几次舞会。
      从战场归来的我莫名其妙地变得受欢迎,人们都围着我让我讲讲战争中的经历。他们那把残酷的战争作为余兴谈资的态度、把我看做某种稀奇的动物似的目光,都让我打心底觉得厌恶。
      只有和小樱跳舞的时候我们才能聊一聊佐助。我们聊他穿的黑色晚礼服,聊他彬彬有礼的风度,聊他似乎一直隐藏在温和外表之下的雄心。在这些时候,往昔的时光仿佛重回到我身上。我抬眼张望,好像还能在宴会厅的某一处,对上他的目光。青涩得嫩芽似的爱情让我惴惴不安,但是只要他对我微笑一下我就跑过去摸他的手。
      他会来吗?他会来找我吗?
      我简直一天比一天地焦躁不安起来了。

      这天夜里,我跳舞到很晚才回家。走到家门口,门房递给我一张叠起来的纸条——只是就着煤油灯光扫了一眼,我就跑出去了。
      我跑过这条街,拐到附近的另一条上去,边跑边四处张望。直到听到有人在叫我。
      “鸣人。”

      那个人从一条幽暗的小巷子里走出来。
      他披着黑色的斗篷,戴着兜帽,整个人似乎都溶在夜色里。在我看着他的时候,他朝我走过来,抬手揭下遮盖住他眉眼的兜帽——那只手被衬得格外白皙——露出他含着笑的脸。
      我的目光无法移开,想起很早之前我昏昏欲睡地读下的诗句。我连一个句子都想不起来,但念诗时脑海中浮现的幻影,那朦朦胧胧、静谧幽美的幻象,同眼前的景象重叠了。
      “佐助,”我叫道,“你总算来找我了,我觉得我已经等了一百年!”
      “相信我,我已经尽可能快了。”他说。
      只要看他一眼,我就明白他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他了,他身上的某些特质已经彻底消失——在豪华的宴会厅举着高脚杯,游刃有余地应付他人的佐助,只是一个假象,不会再出现了。他已经恢复了本性,变得洒脱、自由、毫不拘礼得多。笼子里放出的狮子,脱开了脚环的鹰隼,我心里涌出这些比喻。
      “我就知道你会平安无事的,”我说,“不过,当我听说你已经不在第戎的时候,我还是大吃了一惊。”
      “如果不是德国人快要占领第戎的话,我会留在那里等你的。”他随手将额前散落的黑发撩开,回答道,“规则改变了,报纸舆论和利益交易已经变得一文不值,新规则是只要温声软语,把德国人请到家里来——可是我偏偏不愿意。”他带着笑意的双眸如同夜色里最璀璨的宝石。
      “我竟然会误解,我竟会以为你……”我脱口而出,却又顿住话头,对他怀疑的念头我不想再说出口了。不,只要想一想我曾经误解过他我就觉得愧疚不堪。
      “你高看我了。我并非做不出来——为了复仇我做过很多不喜欢的事,没有向德国人投降只是一念之差罢了。只是因为我碰巧跟你定下了约定,不想用那副面貌来见你而已。”
      “我……明白了。”
      我的声音颤抖,和他亲口说的“我爱你”相比,他的这番话同样地让我感动——也许比那更让我感动。他承认了我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不是永远排在他要做的事业之后、可有可无的“所爱之人”,不是会在必要的时候被忍痛割舍的东西了。
      “我们如约见面了。鸣人,现在你打算怎么做?”
      “先去见我叔父,他应该还醒着。”我说,“然后我们一起走。”
      一阵寂静,然后他笑着说:“我可是逃犯。”

      我知道。在等待他的这些日子里,我当然设想过以后的生活。
      被追捕也罢,长期无法联络家人和朋友也好,我都做好了承担这一切的准备。
      我有点生气,可是面对他又生气不起来。佐助平和却又任性地微笑着,他把决定权交给了我,也没有自哀自怜。如果我做出了错误的回答,他就会潇洒地转身就走,如同一个梦一样从我的生命里消失。如果我选择留在巴黎,在叔父的提携、朋友们的环绕下,在政界一步步接近顶峰,或者相似的,留在军中为了做一名将军的理想而努力……
      不,不需要用这种问题来考验我!
      我当然是——
      “我和你一起走。”
      我缓慢地、坚决地说,朝他伸出了手。别再任性了,我怎么可能让你撇下我。
      “那就去见你叔父吧。”他说。

      我探出的手被他捉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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