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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直须看尽洛阳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


  •   大殿之上,益阳站在群臣上首,眼看着皇帝和新鲜出炉的皇后坐到宝座上,心里是满满的放松和欣慰,终于坚持到了这一天,她的幼弟终于成长为一个男子汉,能够成家立业、亲政理事,撑起帝国基业。她也终于能放开手,过本该属于自己的轻松惬意的生活。

      俯身叩拜的时候,目光掠过右后侧的人影,心里却有一丝疑虑,他肯放弃这一切,陪自己游山玩水、悠闲度日么?

      皇帝大婚之后,就要着手皇帝亲政之事,益阳整天带着中枢重臣们跟皇帝一起开会,无非是为了人事的交接和政事的平稳过渡。

      这一天结束的比较早,益阳也累了,就直接出宫去,在宫门口的时候碰见了陈衍,她想择日不如撞日,早点把话说清楚了,也就没心事了。就让人传话,叫陈衍一会去公主府见她。

      回到府里,换了衣服坐下,侍女阿仲给她端了一碗燕窝,又给她轻轻揉腿,一边揉一边回话:“……于郎君今天又送来了一盆兰花,倒不是什么名种,开的却烂漫,说是他自己亲手种的。”

      益阳无奈的笑了笑:“这时节还种得出开花的兰花?他还是这么不屈不挠的?”

      “是,硬赶也无用,软语劝阻也无用,这位于郎君只我行我素。”阿仲微笑着说,“倒难得他有这份耐心和韧劲。”

      益阳没再说话,这两年来于先群不论寒暑毫不间断的给她写情书,后面还又开始送各色礼物来,虽然她态度没什么变化,身边的下人却都被打动了。个个都觉得这于郎君情深意重,起码比有凌云之志的陈侍郎可靠,对于他们长公主来说,要嫁的人,最要不得的就是有凌云之志。

      阿仲见长公主不说话了,也就不敢再多嘴,只一心给她揉腿。

      过了一会就有人来报陈侍郎来了,益阳起身往前厅去,见了陈衍也没故作客套,直接把下人都赶了出去。

      她坐在上首,沉吟半晌,才开口:“你有何打算?”

      陈衍立在下首,闻言却低了头:“臣不知公主何意。”

      益阳笑了一声,然后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半天才停下:“我何意,我能有何意。你也不必如此,我心中已有决断,待圣人亲政改元后,我即刻赴东都养病。你若是一心为国效力,我也无他话可说,只盼你尽忠职守、为君分忧。可若是,若是你也想去看看东都风光,不如与我一起同行。”

      这已是益阳所能表达的极限,她等了半晌,陈衍都没有答话,终于有点失望的说:“你先回去吧,圣人亲政还有两个月呢,尽可慢慢的想。”

      陈衍立在原地没动,过了一会,他忽然一揖到地:“东都风光如画,气候宜人,想来利于调养,陈衍虽身在长安,也时刻祝祷,惟愿长公主身体安康,福泽绵长。”

      益阳没有答话,陈衍接着说道:“臣必竭尽所能辅佐圣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臣家中有事,先行告退。”又施了一礼,就退了出去。

      益阳一直维持着相同的姿势坐在上首,像一尊雕像。渐渐昏暗的厅堂里,只有她眼泪滴落的声音。罢了,也许都是前生注定,自己出生天家,是嫡长女,自幼受父母宠爱,凡事无不顺心。初嫁的驸马是千挑万选,自己不满意了也是说和离就和离。后来又以女儿身摄一国之政,一个女人活到她这个份上,再去强求情爱,老天也该看不过眼了。罢了罢了,就这样吧。

      两个月后皇帝亲政,正式改元开平。开平元年第二天的清晨,益阳乘坐一辆普通的马车出了长安城,往传说中遍地繁花的洛阳而去。

      本来说养病只是由头,可到了洛阳后益阳却真的病倒了,多年的劳累和压力,一旦放松下来,全都侵袭了过来,又兼之一路车马劳顿,益阳好多日都爬不起来。她却严命下人不得将事情报给长安,这个时候千万不能给皇帝分心。反正也不是什么大病,慢慢将养就是,从现在开始,她有的是功夫。

      病了半个多月,益阳才慢慢恢复了精神,可甫一闲暇下来,却不知做些什么才好。她正闲坐发呆,阿仲进来回报:“长公主,有客来访。”

      益阳很惊讶:“不是传了话说我闭门养病么,怎地还有客人上门,你还来通报?”

      阿仲笑了笑,却不说话,递了一张帖子给益阳,益阳狐疑的接过来一看:“他怎么来了?几时来的?”

      “今日来投的帖子,几时来的婢子却不知了。”

      益阳把帖子交回给阿仲:“叫他回去,他怎么知道我们住这里的?”这处宅子是她早就准备下的,可知道的人寥寥无几,于先群是怎么找到的,奇怪。

      当下阿仲出去传了话,说不见。于先群也没再纠缠。

      可后面他又开始了如在长安一样的行动,洛阳城中有什么新鲜玩意,他都第一时间送到了益阳府里。各式各样的小吃、玩物,早开的迎春花,会说话的八哥,甚至还有他自己画的洛阳郊外景色图。每次他都是送来了东西就跑,让益阳连拒收的机会都没有。而且于先群也不再求见了,有时候甚至只是遣人来送东西,益阳无奈,只能听之任之。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些小东西让益阳渐渐的对洛阳城产生了兴趣,她本来也不是一味沉湎于忧郁心伤之中的人。于是,终于有一天她看到桃花开得烂漫,再也坐不住了,叫人租了船去游洛水。

      等到了洛水边,上了船,却发现来迎她的正是于先群。益阳转头看管家,管家小声的说:“老奴那日来雇船,恰好遇到了于郎君。”

      于先群就抱拳行礼:“是我冒昧了,想着我对这洛水景致熟悉一些,就自告奋勇,想给长公主沿途解说一二。”

      益阳也不好再说什么,只点了点头:“有劳了。”又吩咐开船。

      船划起来之后,于先群果然就沿岸景致指点给益阳看,有什么典故,哪里有什么特别的传说,哪个前朝名人曾在那留过什么诗,讲的头头是道。

      益阳有点奇怪:“你从前来过洛阳?”

      “不曾。”于先群笑答,“这段时间我没事就出来闲逛,洛阳城里都叫我转的差不多了。还有很多好玩的地方,长公主若是有兴致,咱们再一一玩过就是。”

      说这话的时候,益阳戴着帷帽和于先群立在船舷边,正看着河岸的景色。益阳回头看了两眼,下人们都离的有些距离,斟酌了一下,开口对于先群说:“我很感激于郎君一番厚意,只是我此番离京来养病,十年八年内是不会回去了,你何苦抛家舍业的在洛阳空耗?”

      于先群还是那样微笑着答话:“我在长安城也并无什么家业,镇日无所事事的还叫家父看了碍眼,如今离的远远的,也叫他少些烦心。”

      益阳正色道:“你这样也确实不是长久之计,你如今也快三十岁了吧,三十而立,总该找些正经事来做。”

      于先群就也换了正经脸色来答:“长公主说的有理,明日我就去看看洛阳城内有没有我能做的正经事。”

      说来说去,他就是不离了洛阳了。益阳决定还是直话直说:“你在都中,想来也曾听过一些有关我的传闻吧?”

      “传闻多半以讹传讹,长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别的不提,有一桩却是确有其事。”益阳不理于先群的话,径自说道:“我和陈衍,确实情投意合。”

      说完这句,两人沉默半晌,益阳看着于先群的反应,于先群则隔着帷帽盯着益阳:“请长公主恕我无礼,长公主刚刚说到,十年八年内不会回长安。”

      益阳点头。

      “但在我离京之时,陈侍郎已经升任左仆射。”说话当中,于先群一直紧盯着益阳,隔着帷帽观察益阳的表情。

      益阳倒没想到这个于先群这样坚定,叹了口气:“他有他的抱负,我有我的立场。但这并不影响我和他的情意。”说到这,益阳不由有点好笑,这话她和陈衍甚至都从没谈起过,这一刻,为了拒绝另一个男子,自己居然这样直白毫不犹豫的说了出来。

      于先群听了,又沉默半晌,最后苦笑道:“其实我同长公主一般,都是情不自禁。”

      这下益阳听了也是哑然,自己不肯移情,就也不知该以何话劝导他。

      这一次谈过之后,于先群就像没这回事一样,而且还比之前更主动了一些,经常来约益阳出去游玩。益阳不得已又跟他说了一次自己心有所属的事实。

      于先群就问:“长公主打算等多久呢?”

      益阳一时语塞,等多久,根本不是等多久的问题,等的再久那个人也不会来。只是她现在没心思再婚罢了。

      于先群也没一定要益阳回答,他继续说道:“我陪着长公主一起等。”

      益阳无法,也只得由他去了。不过原本凄清的日子,有一个人整天陪着,每天不重样的消遣游玩,益阳心中的失落伤感渐渐散去,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

      她身边的下人们欢欣鼓舞,一个一个的对于先群亲热的不得了,直把他当做自家真正的驸马看待了。益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做不知。

      其实她心中非常矛盾,一个是共事十几年彼此志同道合、情深意重的心上人,一个是不求回报、甘愿付出的倾慕者。心上人今生恐已无望,她本是打算就这样孑然一身孤独终老的,并不想耽误了于先群。可他偏偏这样执着,让益阳也不知该怎么应对。

      在感情这件事上,用处理军国大事的杀伐果断明显不适用。冷待他吧,这都两年多了,他也不曾放弃过。益阳后来就想,冷待不行,就让他就近接触接触,没准曾经的迷恋就会消散了呢。

      而于先群也听从了益阳的建议,在洛阳城里置地置宅子的,说是做正经事,却是一副打算长期驻扎的样子。

      就这样从春到夏,从夏到秋,益阳终于恢复了摄政前的那种闲情,将宅子收拾齐整了,也不再闭门谢客,开始和城中贵妇们交际应酬。

      秋日里益阳请了洛阳城中贵妇们来尝蟹赏菊,自河南尹的娘子往下,至洛阳司马娘子止,来的甚是齐整。益阳一副平易近人的风度,好好招待了这一众人等,宾主尽欢之后,就是各种回请。

      这一日是少尹家给孙子办满月酒,河南尹家的张娘子作为城中品阶最高的贵妇一直陪着益阳。几个人坐着闲话,少尹娘子牵着一对小儿出来:“这是奴家长孙长孙女,特意叫他们出来见见贵人,给长公主磕个头。”

      益阳赶快叫起来,将两个孩子拉到身旁细看,两个孩子看着四五岁的样子,白白净净,一般高矮,益阳就问:“这两个是双生子?”

      少尹娘子点头:“是。”

      益阳给了见面礼,又拿了一把糖给两个孩子分了,然后柔声问话:“几岁了?你们两个谁大呀?”

      男孩子拿了糖就专心的吃,女孩子却软软糯糯的答话:“五岁了,哥哥比我大。”

      益阳看她握着糖想吃、还要忍着一本正经的答话的小模样,心里喜欢,摸了摸她的头,又问:“你叫什么呀?”

      “我叫珍娘,哥哥叫义郎。”还不忘了哥哥。

      益阳就抱了珍娘坐,义郎却吃完了糖就跑去玩了。珍娘也不怕生,还和益阳一问一答的,说的很是热闹。张娘子看着益阳喜欢这孩子,想起在家时跟丈夫商量的事,趁空身边人少的时候就和益阳说:“咱们女人啊,到了时候就是这样,不由的就喜欢孩子,看见谁家孩子玉雪可爱,都想抱抱亲亲。”

      益阳微笑点头:“这孩子确实可人疼。”

      “奴说句许有些僭越的话,长公主若真是喜欢,何不自己生一个?”

      益阳只当玩笑:“你又打趣我,我倒是想生,却和谁去生?”

      张娘子当时也是一笑而过,过了几天,却独自上门求见。

      益阳只以为她是闲来无事过来拜访的,谁知道寒暄过后,张娘子说出来意,居然是来做媒的!

      “……上次看见少尹家孩子说笑了几句,奴回去却忽然想起个人来,只是顾虑长公主怕您瞧不上眼,左思右想的,就想着不如来问问您,中意什么样的男子。咱们在洛阳城住的久,要有合适的、能入得长公主的眼的,倒是一桩美事。”

      这个张娘子还真是个爽利的性子,要是旁人怕是不敢这么直接来跟她说。益阳也没做那扭捏之态,答:“我已是这把年纪,对婚姻之事早已看淡。”

      张娘子一脸不赞同:“看您说的,您要说这把年纪,可叫我还敢出来见人么?要说婚姻、夫君看淡一点无妨,要我说,一个人过日子更逍遥自在呢!只是,真到老了,若是连子嗣也无一个,岂不是太孤清了?”

      益阳此时觉得这张娘子还真是个妙人,洛阳城内的贵妇也和长安城内截然不同,显得更直爽可爱一些。就说:“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只怕生不出了。”

      “您总说年纪大,您这才三十出头,哪里大了?胡司马的娘子四十二岁才生下长子,那时她外孙都会跑了。”

      益阳扑哧一笑:“有这回事?”

      “可不嘛,早年她一直生不出儿子,连生了三个女儿,真可谓是老来得子。”说起了八卦。

      绕来绕去,益阳只说要想想,也没给她准话,送了她出去。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该干嘛还干嘛,身边下人们着急,推了阿仲和阿眠来劝益阳。

      两个侍女觑着益阳这日心情不错,互相对了个眼色,阿仲鼓了勇气先开口:“说来于郎君有一阵没来了。”

      益阳随口回道:“不是说回长安了么?”

      阿眠答:“是回去给于郎君母亲祝寿的。不过算着日子,也该回来了。”

      益阳看了她一眼:“长安才是他的家,怎么倒说要回洛阳。”

      阿仲就着急了:“长公主,于郎君如此重情重义,离乡背井的追随您到洛阳,您怎地就是不放在心上啊?”

      益阳皱眉不答。阿眠就出言赔罪:“长公主恕罪,阿仲也是一时情急,咱们都是一心为着您着想。那日张娘子说的十分有理,您就算对男子不抱什么期望了,可总得成婚生子呀。鲁嬷嬷整日念叨着要多活几年,好歹要看着小郎君出生呢!”鲁嬷嬷是当初跟着定康皇后的老人,益阳开府的时候就跟着出来了,服侍益阳多年。

      阿仲走到益阳跟前跪下,扶着益阳的膝盖:“长公主好歹想想先帝和先定康皇后对您的期许,如今天下安定,圣人理政也十分顺遂,您此时不为自己想还要等到何时?”

      阿眠最后还加了一句:“您总是这样形单影只的,便是圣人也不安心呢!”

      益阳叹气:“我知道你们的心思,都是为了我好,你们去吧,我好好想想。”

      两个人也不知益阳听进去了没有,颇为忧虑的去了。等于先群回来,就添油加醋的说河南尹娘子要给长公主做媒什么的,要他多多努力,千万别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去见益阳的时候,于先群难免有些忐忑。

      “家中都好?”益阳问。

      于先群点头:“很好。我不在家,家父连饭都比从前吃得多。”

      益阳笑了笑:“又胡说。哪有人这样背后说自己的父亲。”

      “这是实话。”于先群也笑了,“这次回去,我跟他们说了,再一年半载的我是回不去了,我的院子若是他们要用就尽管用,不必管我。”

      益阳挑眉:“你这又是何必,院子里的人也都不管了么?”

      于先群正色道:“院子里如今也没什么人,只看屋子的人罢了。”

      益阳疑惑的看了他一眼,这人当初和离不就是因为妻妾不合么?却也没追问。

      于先群临走时踌躇了半晌,忽然说:“我离京之前,去求见了左仆射。”

      益阳一愣,没有说话。

      “跟左仆射谈了谈东都风光,邀请左仆射一路同行来东都玩赏。”于先群有点犹豫,说的语声也轻,“左仆射说,咱们大周山川名胜,难以胜数,待来日他卸下身上担子,再一一玩赏。我告辞之时,左仆射问长公主安康。”

      益阳笑了笑:“左仆射倒有空闲见你。”

      于先群沉默,最后咬牙说:“其实,年初我出京来东都,长公主的行踪正是左仆射告知的。”

      说到这里,于先群索性不走了,要把心里话全说出来:“事到如今,长公主还要等么?”

      益阳不语。

      于先群豁出去了:“听闻这段时间有人给长公主做媒,若长公主改变主意,有再婚之意,于某自认是最合适的人选。但若是于某实在入不得长公主的眼,于某也想多嘴劝长公主一句,韶华易逝,长公主实在不必这样等一个永远不会来的人。世间好男儿所在都有,只要长公主肯转头去寻。”

      说完看着益阳,益阳始终没有反应,于先群只得失落的去了。出了益阳的宅子又后悔,早就打算好了,只慢慢磨慢慢等就是,今天怎地这样沉不住气,若是她听了这一番话,再不肯见自己,或是随便另找一个人嫁了可怎么好?

      第二天开始就整天从早到晚赖在益阳府里,不管益阳见不见他,反正就赖在这。府里下人都向着他,有什么消息都第一时间告诉他,这样起码安心点。

      其实益阳听他说了那一番话是有些恼羞成怒的,我自爱等我的,要你来啰嗦什么!想起陈衍,又不免伤心,可她又一点也不怪陈衍,换成她是陈衍,只怕选择也跟他一样。人这一辈子,有一个实现自己毕生抱负的机会,是多么难得,只能说命运弄人,他们两个终不能携手白头罢了。

      可现在要她点头答应下嫁于先群,她又不能忍心,对于先群不忍心,对自己也不忍心。好些天都没再见他,只想拖一日算一日罢。后面张娘子又来也叫益阳回绝了,只说暂没有这个心思。

      过年的时候,于先群也不肯回长安去,只是赖在益阳这里。益阳无奈,却也没赶他走,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这么冷清清的过年,皇帝再三要接她回去,都被她拒绝了。两个人和一府下人一起守岁,大家喝酒说话,倒也驱赶了几分寂寞。

      过了年,很快就是上元节,洛阳城也有灯市,于先群陪着益阳带了随从去逛。于先群看着益阳提了一盏灯笑的灿烂,一时有点看呆了,等回过神就凑过去悄悄说:“我之前说的都是浑话,你可别放在心上,当真转身随便找个人成亲。”

      益阳听了很是无语,不理他,提步前行。于先群跟在后面,还在说:“起码也得比我强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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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线渐渐昏暗下来,但佛龛前的益阳依旧是一动不动,口中还在喃喃念诵着《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往事不堪回首,越是当时欢喜的回忆,越让人觉得唏嘘。益阳不愿每日只沉湎于回忆,就只能佛前诵经来平静心思。

      不一会有杂乱的脚步声越行越近,接着就听到侍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回禀长公主,娘子那里有人传话过来,说娘子肚子疼,怕是要生了。”

      益阳一听,也顾不得再诵经,想起身腿又麻了:“进来扶我起来。去找御医了么?大郎呢?”

      侍女小跑进来扶起益阳:“郎君今日去钟宁公主府吃酒,已经着人去寻了,产婆和稳婆已经扶了娘子进产房,也遣了人去请御医了。”

      益阳扶着侍女的手,一路疾行去了齐氏的院子。齐氏过门几年,中间又赶上孝期,好不容易怀了这一胎,这还有一个月呢,怎地这么快就要生了?心里焦急,益阳走的也就很快。

      到了齐氏院子门口,就有齐氏身边的侍女迎上来:“长公主莫急,产婆说这才发动呢,还有的等,您慢点。”

      益阳就问:“不是还有一个月么,怎地突然发动了?”

      “产婆说也有提早的。”

      “御医还没来?”

      “已经去请了,想来也快到了。”

      益阳就坚持要进去看看齐氏,好在齐氏还在阵痛阶段,众人见拦不住也就让她进去了。

      益阳拉着齐氏的手,给她拨了拨头发:“好孩子,我在呢,别怕。大郎很快就回来,你只管攒着劲,好好的把孩子生下来。”

      齐氏点头:“阿姑,我没事,您快出去吧,血房不吉。”

      “这孩子,哪个女人没在产房呆过,哪里不吉了?要我说是最吉利的!别怕,也别担着那些没用的心,甭管是小郎君还是小娘子,我都喜欢,顶好像佩儿似的,生个粉雕玉琢的小娘子。”

      正说着齐氏又开始镇痛,众人都催着长公主先出去,益阳就又握了握齐氏的手:“好孩子,我就在外面等着。”

      益阳刚出来,御医也到了,进去诊了脉,出来回报说是正常早产,益阳也就放了心。叫人带着御医去厢房休息,以备不时之需。御医刚出了门,于荣安奔了进来,满头大汗的问:“怎样了?”

      屋子里的人都笑,益阳就招手叫他过来,拿了帕子给他擦汗:“没事,御医进去看过了,如今只等着便是。”

      娘俩坐下来等,于荣安有点着急,总想进去看看,益阳劝着他,先别去惊扰齐氏。正说着,有人来报说钟宁公主和文安公主来了。

      于荣安就说:“倒把他们家的宴席扰了。我去迎一迎。”

      他话音刚落,那姐妹俩已经进来了,元华还说:“表哥还这般客气,不用你迎,咱们自己进来了。”

      益阳让侄女们坐,又说:“你们俩还特意跑这一趟干什么,眼看宵禁了,家里的客人呢?”

      元华笑着答话:“其实也没什么客人了,都是自家人。我和二妹想着表嫂生产,姑母上了年纪,表哥又是个男人家,倒是我们俩过来坐镇最好。”

      庭媛也接话:“本来四妹和五妹也闹着要来,我和阿姐说,她们拖着孩子来,倒是来帮忙的,还是来添乱的呢?就没叫她们来。”

      益阳也笑:“带来也好,正好一个童男一个童女,给你表嫂带个好彩头。”

      几个人说说笑笑,倒冲散了先前的紧张气氛。只有于荣安还是焦虑不安,几次都冲出房门去听动静。又等了两个时辰,那边还没生下来,元华就劝着益阳去休息:“第一胎,都是艰难些,万一到明天早上呢,您身体不好,还是别熬着了,有我们呢。”

      于荣安也来劝,要亲自服侍母亲去休息,益阳不想让孩子们担心,就点头允了。可回去也是睡不着,待于荣安出去,她就一个人捏着念珠,默默祈祷佛祖保佑。

      不由得想到她生康儿那时候,于先群根本不管什么男人不进产房,从始至终就赖在产房里,握着她的手。她只是痛得没力气,他却是哭的没力气。待最后生下康儿的时候,他只看了一眼,遗憾的说:“怎么是个男孩?”

      又立刻说,男孩也好,以后娶了媳妇生一堆孙子孙女。咱们就省省力气,只生这一个就够了。

      你是不舍得让我再那样痛一次,可惜,你却没看到咱们的孙子出世。二郎,你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芸娘平安顺利的生产,保佑他们夫妻多子多福。

      她反复祝祷,忽然听见院子里有说话声,接着是守夜的侍女轻唤:“长公主。”

      益阳擦了擦眼睛,问:“如何了?”

      侍女端着灯进来:“恭喜长公主,娘子生了,是个小娘子,母女均安!”

      益阳瞬时眼泪就流了下来,是你吧,我们一直想要个女儿却不得,如今终于有了孙女,你可高兴么?

      侍女还在接着说:“郎君说,长公主若是睡了就叫婢子不要惊扰,若是醒着,就先把好消息告诉您,明儿一早再把孩子抱给您看。”

      “胡闹,刚生下来的孩子,哪能抱出来。去跟他说,我明早自己过去看。叫人好好照顾着娘子。”

      “是。”侍女应了退下。

      益阳终于放下心,安慰的睡去了。梦里梦到自己答允下嫁,于先群高兴的满院子疯跑,自己却在他终于停下来的时候问:“只是我心里,还有他,你当真不介意么?”

      于先群的高兴劲被冲淡了,却异常坚定的说:“我坚信,总有一日,我才是你心里最重的那个人。”

      接着场景转换,是在陈府。自己得知陈衍死讯,不顾一切的想来看看,是不是只是传错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年纪并不很大……可那个消瘦枯槁、毫无半点生气的躺着的人,不是陈衍又是谁?等再拿到陈衍给她的绝笔信,更是失了全身的力气。

      “……吾自私自利,误卿半生,心中常自愧悔,万幸卿终遇良人,得结良缘……,此生已无颜面再相见,吾九泉之下,也必时刻祝祷长公主安康顺遂,夫妇和谐。”

      于先群扶着自己回去的时候,一句话也没有说。

      紧接着又换了一处场景,换成于先群躺在病床上,面容枯黄,说一句话要喘好一会:“恐怕不能陪你到最后了……”

      益阳握着他的手:“不许胡说,你自己说的,不管我到哪都陪我,等你好了,咱们回洛阳去看花。”

      “好,去看花。”说着去看花,人却渐渐没了声息。

      益阳胸口烦闷,一下子憋的醒了过来,大口喘了几下,看天色还朦胧着,再看看身边空无一人,心又抽疼了起来。这一生她做任何事情都不曾后悔,唯一后悔的就是,不曾把自己的真心坦露给于先群,如今空自嗟叹而已。

      又是睁着眼到天明。一早起来更衣梳洗,喝了点粥就去看小孙女。到那的时候下人说齐氏还在睡,益阳不叫人去惊动,自己去看孩子。红红皱皱的小婴儿正在睡,益阳一看到她,只觉得满心烦闷疼痛都不见了。

      因为是早产,这孩子比一般婴儿弱小,就也常生病什么的。齐氏生第一胎又是早产,也需要多休养,于是倒是益阳常常看孩子。当初于荣安那时候都是于先群帮着带,益阳自己却没多操心的。轮到孙女这里,倒付出了十足心力照看,渐渐的倒把那些痛悔的情绪丢开了。整日整夜的顾着孩子,益阳自己的身体居然也渐渐的好了起来,不再像以前那般病弱。

      等齐氏休养好了,小顺娘也已经六个月了。因这孩子生下来就弱小,益阳就给取了乳名叫顺娘,盼着她平平顺顺的长大。于荣安看到妻子养好了,女儿也渐渐的壮实了,就连母亲都渐渐开朗,恢复往日笑容,直说是父亲在天有灵,庇佑全家和顺。

      益阳抱着小孙女,顺娘舔着小拳头,一双黑亮的眼睛盯着益阳瞧,益阳就笑着亲了亲顺娘,说:“没错,是你父亲在天有灵,咱们全家和和顺顺的,你父亲才会欣慰。”至于自己那些心事,还是等自己去见他的时候,再统统说给他听吧。

      二郎,你瞧咱们的小顺娘,长的多好看,等她长大了,我要带着她回洛阳,再去看看咱们走过的那些地方,赏咱们赏过的那些花。你说,好不好?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直须看尽洛阳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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