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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海市蜃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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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盛夏,几天阴雨后终于放晴,太阳出来,照得人身子骨酥酥的。山上草木葱茏,山下也环了一条绿带,是生在海边的红树林。绕过山岬是一大片白沙,对着烟波浩淼的大海。远处片片薄雾浓云,像轻纱一样覆在海面。海浪柔声嗟叹着,拍打在沙滩上。
海水“啵”地一声,里面露出个小脑袋。他深吸口气,又一个猛子扎下去。过了好一会儿,远处冒出一嘟噜气泡,男孩儿箭也般窜出,抹了把脸,呛了几声。他慢慢往沙滩游过来,到了浅滩便站起身,手里挂着个小网兜,装了几只乌青黝黑的贝。他的脸被海风吹得黑红,颈上用细麻线挂了只刻工粗简的法螺小号。湿了的小褂和短裤紧贴在身上,是普通的渔家少年打扮。走到岸上,他去攀了根细树枝,在滩涂上戳戳点点,细心寻找着什么。
海风轻轻吹拂树梢。一切都呈现在烈日下的静谧之中,除了大海深沉的呼吸。一注汗水从额头淌下,晶莹地挂在少年眉上。他伸手一把抹了,忽觉眼前花光一晃。
不远处有个赶海的小姑娘,约莫十一二岁,梳着玫红缎子扎的双髻,着一件淡粉衫子,下面是揉蓝裤子,裤腿高挽,赤脚趟在水里。他见了女孩子有点不好意思,又埋下头去拨拉几下,拣出一只牡蛎。偷眼看女孩,她跳跳蹦蹦地走着,不时蹲下去捡贝壳,甩手丢进小竹篓。细一听,她嘴里还哼着什么。待她走近了,他听得是:
“大牡蛎呀真漂亮,
捡你回家做鲜汤。
不要姜来不要醋,
阿罗把你吃光光!”
他咳嗽几声,只低头挖沙。不一会儿词又变了,他拼命忍着,忍到后来,听到“鱼儿鱼儿快上钩,上钩就是好乖乖”,他实在掌不住,噗哧一声,继而哈哈哈哈大笑起来。
女孩儿白他一眼:“笑什么?”她的声音真好听。
他好不容易止住笑声,犹是满面笑容地说道:“你捡到牡蛎了吗?”
女孩撅嘴道:“还没有。”她嘴角忽地跳荡起一朵笑花,炫耀地把竹篓递给他看:“可我捡了这么多贝壳,漂亮吧?”
他瞅了一眼,奚落道:“就这呀,我老上这儿来见得多了,有什么可捡的。”
女孩儿脸上又晴转多云:“你——说——什——么——”
他忙点头:“嗯,好看好看。”
一见女孩儿,竟然憋屈地流出了泪水。他一慌,女孩就把竹篓往他一扔,叫道:“坏人!呜呜……你明知这是很普通的东西吧?不用安慰我,呜呜……人家就是想捡最漂亮的送给娘,送给先生嘛,哇——”
少年越发慌了,一边想现在的女孩子怎么这么横,一边急急说道:“不要哭不要哭,要找好的还不容易。我知道几种特稀奇的贝壳,带你去找就是了。”
女孩儿的眼泪可轻易收不住。她继续哭道:“坏!坏!坏!亏我还想着他们,念着他们。嫌我碍事把我送出来,呜呜……阿罗也能帮上忙的,他们不信……呜——”
他急得抓着头发打转了:“怎么了嘛,怎么了嘛?”
女孩子抽抽嗒嗒地说:“哥要考试,要做官,爹不肯,父子俩正杠着呢。先生跟爹讲理,爹骂都是先生闹的——呜呜,娘头发都要愁白了,里外两头劝着。哥又不吃饭,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呜——阿罗也能帮忙的,我跟爹说,爹胡子一翘,娘就急着让四福把我送到外婆家……”
“那我们捡贝壳玩,玩就不哭了啊。”少年睁大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小心地看着她。
小姑娘终于点了点头。他如释重负地笑了。她突然问:“你是谁?”
他很努力地挠头想。和柱子狗蛋组建的那个“海上飞鹰派”首领?算了吧。大伯公倒厉害,可和自己又不亲。伙伴中拥有最多珍珠的富人?姑娘看起来就是大户人家的,哪能放在眼里。最后他红着脸憋出一句:“我叫明子,日月明。”他看着小姑娘说:“喂,你叫阿罗吧?”
小姑娘轻笑道:“是呀。”
“嗯,嗯……你的衣裳真好看。”
阿罗花蝴蝶一样转了个身:“好看吗?喏,衣襟上的葡萄纹,袖子边的牡丹,衣角上的蔷薇花都是娘教我绣的!”
他不由赞道:“果然好工夫!真跟活花活草一样,只多一层布。颜色又素淡,夏天穿也清凉。”
小丫头高兴起来:“那快带我去找最漂亮的贝!”
少年蹲下来,在她竹篓里拣出几个,说:“也有几个好的呢。看,一对凤凰螺,一个玉兔儿,一个黄金宝螺,瓜螺也有。淡菜可以吃,圆贝可以编带子……”他把这些收着,余者倒了,起身指向不远处的滩涂:“我记得那里还有几个大螺,不知冲跑了没有。”
他们一起在那蹲着用手和树枝挖起来。不一会,出现了一只深桃红色的大螺,色泽光洁明丽。阿罗兴奋地“哇”地一声。明子笑笑,拨出一只大大扁扁的贝递给她:“看,这是翡翠贻贝,蓝紫的颜色很漂亮吧?”抬头见小丫头正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脸上一红,急急忙忙抓了几个丢进竹篓,站起来说:“有个稀奇东西,你一定没见过。”
阿罗跳起来:“什么呀什么呀?”
他神秘地眨眨眼:“去了就知道。”
海浪拍岸,抚过两个孩子的脚踝。走到略深处,一些小鱼围过来,嘬得阿罗痒死了。她跳起来跑到沙滩上叫:“明子明子,坏鱼咬我!”
男孩拍手笑起来:“就它们那点子个头,还想吃了你?”
小丫头睁大眼说:“你要带我往海里去么?”
“怎么,你……不会水?”明子大吃一惊。在他的世界里,游泳就跟人生下来就长着两条腿一样,是理所当然的。
小丫头跺脚:“谁说我不会!我在澡盆里都能游!我,我……人家只是没试过嘛,爹娘哪会让女孩儿下江下河的……”
他皱眉道:“那……我带你游过去吧?水不深的,也不太远,就前头那礁石附近,看到了吧?”
“你等等我——”丫头一眨眼跑没影了。过了一会,女孩只穿着苎麻小衣小裤,满脸是汗从树林里跑出来。阿罗把手一伸:“带我过去,看我会不会游!”
明子的脸“唰”地红到耳根:“你那件花衣裳呢?”
女孩一甩头,擦擦汗:“跟鞋子一块保管了。”
少年拉过那只小手。她的手光滑幼嫩,沾了汗滑不溜手。他转过脸去拍拍额头:咳,拉女孩子的手可真不好意思呀。
阿罗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打了个哆嗦。骄阳胜火,海水却是有寒意的,丝丝侵入躯体。少年道:“冷吗?”她猛地一摇头,和他一同走入海水。
冰凉的海水没顶的那一刻,仿佛有一只铃铛在记忆深处沉浮回想,只一闪又如灵蛇游去。波的一声,她已被明子托出水面。她把头露出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吓到了吗?”少年抓紧她的胳膊问。
“你松手。”她低低地说,“我好像会自己游。”
明子迟疑地松开她。阿罗的身躯往下一沉,继而扑腾两下,真的浮起来了。小丫头快乐地划着水,扭头对他笑着叫:“看,我真的会游!”
少年笑了,一头扎下去滑进清凉碧蓝的海水,一下子游到她前面去。
“喂,你等我!”阿罗气愤地捉住他的脚。
“呸,呸。”他身子一晃,一个仰翻喝进几口水,“丫头!快松手!咳,咳。”
“让你不等我!”阿罗又用力一拽,一甩手,身姿曼妙如一尾鱼儿,已游到他前方。
“阿罗——你游偏了啊,现在要往西南向去……”
阿罗一脚踹来险些踢中他的脸:“死明子!不早说!”
两人攀在小小一块礁石上。明子绕到前面,伸手下水,道:“你摸摸。”
小丫头指头刚一碰,“啊”地一声缩回来:“哇,大乌龟啊!”
“不对,”少年捂嘴笑出一脸花儿,“你看仔细嘛。”
阿罗觉得水底似有一大片珠光,便潜下去瞧了瞧,钻出水面大叫:“天啊,好大一只贝!”
“这是只三千多岁的古砗磲了,还活着呢。”少年得意道,“这是我和它的秘密,你可不许告诉别人哦。”
阿罗好奇地摸着它硕大的外壳:“好大!我见过人家用砗磲当水勺啦,饭碗啦,脸盆啦,可这个给阿罗当小床睡都使得。这么个大砗磲,里面一定有个很大很大的珍珠吧?”
少年哂了一声:“又不是珍珠贝。”
女孩儿红了脸怒目而视,他忙吞了口水转移话题:“传说像这么大的砗磲是龙女的居所,你说这里面真的有龙女吗?”
“龙女是海龙王的女儿吧?”阿罗兴奋地绕着它转来转去,“小龙女,快出来!出来和阿罗一起玩,阿罗带你上蓬莱!”
“……”
“明子,你看什么呢?”阿罗望着呆呆的明子。
少年睫毛微动,抬起手来,吐出两个字:“蓬莱……”
顺着他手指看去,远处海面上云雾飘渺,浮着飞檐画栋,亭台楼阁。阿罗大叫:“哇——海市蜃楼!”
“好漂亮啊。”少年漂亮的黑眼睛圆睁着一眨不眨,努力辨认着纤微之处,“我娘说那是神仙居住的地方。蓬莱有三座仙山,瀛洲、方丈和蓬莱。神仙们都不吃饭。他们吃鲜花,喝甘露,用舂碎的玉和石英开玉英宴,穿用天上的彩霞织成的衣裳,不会衰老也不会死亡,永远无忧无虑。”
阿罗看得出神。瞳子虚茫了,映出白云掩映的海市蜃楼。视线渐渐移向纵深,深入另一个幻中生幻的世界。此地有梅花千顷,十二玉楼,飞霞流丹,落英成阵。花影中玉人们临风而立,长袖翩舞,像风中盛放的花朵。一丝细细的歌声隐约传来,游丝样落入她耳中。她忙拉明子:“好听呀。”明子疑惑地说:“什么?”这时,她看到一个红衣服的仙女姐姐对另一个白衣服的说:“有人在看我们呢。”阿罗一惊,忙缩到礁石后,瞥见那白衣姐姐正向这边看过来,心不由地直扑腾。只见她淡淡笑道:“无妨,是那丫头。”眼中忽见白梅如雪纷飞,人影杳然无迹,一阵虚茫后视线又再度拉近,仍是满目云烟,空中楼阁。
她使劲揉了揉眼,再看不到仙女姐姐了,只好作罢,对明子说:“听见了吗?仙女姐姐的歌真好听,听得人就想一辈子听着那支歌。”
明子笑:“隔那么远,就算那仙岛是真的,又怎么可能听得到。我爹出海时海风一吹船就出去老远,只看见他招手,听不见他喊话。”
女孩儿难得地没有跟他顶,只淡淡道:“我们回去。”说着,她往水里一扑,滑出大老远。少年摸摸那只砗磲算是告别,也紧跟着向她游去。
“转过去,不许偷看!”
随着这一声清叱,明子悻悻地闭上眼抱住身后的树干。阿罗隐在浓荫里换过一身,努力绞干衣上的水,又穿上外衣和鞋袜。
“好啦,转过来!”
他转过头:“喂,丫头!你娘又没有告诉你,你是天魔星转世?”
“什么?!”
于是……于是……
有个人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伴随着男孩一声声惨叫抓着上面一根斜枝奋力蹦跳。男孩挂在树上死死抱住那树枝叫:“阿罗!阿罗!算我怕你了!你不是天魔星,你是织女星!太白星!文曲星!”
脚步一缓,他忙爬上半身来:“你整个一太岁……”
阿罗用最大力气猛跳了一下,他“哇”地一声又两臂悬空。“再乱说话,看我不把你踢下去!”
现在,可怜的少年明子大气不敢出地坐在树枝一头,心想女人可真厉害啊。是不是女人当了皇帝,天下女子就都抖起威风了?刚才千不该万不该跟她比爬树。这十里八乡有谁不知道他是个树上猴。可这天魔星愣把自个给比下去啦。刚喊“开始!”,她就往树上飞窜一丈多,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超过他,弹指间出现在树顶,从大鸟巢里拿出鞋子——敢情是藏在那——早知道才不要比呢!
阿罗挪过来,看了看他脸色,讨好地说:“明子——明子哥!你不用这样啊,阿罗已经不生你气了。”
“……”他无语到极点了。
“那么,我给你唱首歌吧。”她小巧的身子在枝上轻跳几下,拍手道:
“明子明子真听话,
会做香葱牡蛎汤。
牙齿白白珍珠样,
笑起来就像老生姜。”
他很努力地忍着,终于还是笑出来:“喏,这是我输给你的珠贝和牡蛎。”
阿罗撒娇道:“不嘛——阿罗不会做菜,要明子哥煮来吃——”
看着她一脸可爱的聪明样子,明子又好气又好笑:“好吧。我回家拿锅。”
阿罗指向山后:“我外婆家就在那,近着呢。要不就去我外婆家玩,我们煮东西吃。”
明子点点头,又道:“阿罗,你的小嘴真厉害,张嘴就是诗。”
小丫头一怔,突然哈哈笑了:“那也能叫诗?那是我乱编的歌儿呀!正经写起诗来才不是这样子呢。”
“那是什么样?”
“你信不信,皇上都夸过我诗写得好。”
“你见过皇上?!”
阿罗从襟里抽出红丝线,上悬两颗光华夺目的明珠:“这就是皇上送我的。”
少年惊讶道:“怪不得刚才在水里见有什么在你胸口一闪一闪的,原来是它!”
“在水里真的会亮?我倒没留心。”
少年托腮问道:“皇上长什么样?”
“嗯……”阿罗抬起头,望向远方尚未散失的海市蜃楼,“皇上雍容华贵,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可她的心好像比面容还要老,很不快乐……”
两扇朱漆斑驳的大门前,阿罗一指,说:“就是这里!”
明子一呆,嚅嗫道:“这……”
“怎么,不对吗?”
“不是……”少年悄悄挪了几步,拔腿就想跑。
阿罗一把揪住他的褂子:“不想做汤?后悔迟了啦!”
他只好站住,指着门上刻着“黼黻文章”四个大字的木匾,结巴道:“这,这是你外婆家?”
阿罗撅嘴道:“我外婆跟你有仇啊?”
“不是……”他支吾了半天,终于说道:“这,是我大伯公家。”
现在轮到阿罗大吃一惊了:“啊?!”
明子唉了一声:“所以,我爷爷是你外公的弟弟……”
“太好了!”阿罗跳起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拜见远房表哥!”
未及表示什么,明子便被她一把拖着冲进去了:“外公——外婆——我回来了!”
明子已经被她拉着晕晕乎乎转了几圈,也没见到两位老人。转到大厅,正撞上端果子出来的叶娘。
“啊呀,小小姐!你又上哪淘去了,闹到做点心的时候才回来?”叶娘用围裙擦擦手,捡起个黑炭似的大杨梅放进她的小嘴里。
阿罗美美地嚼着:“叶娘,外公外婆上哪了?”
“老爷夫人出去办事,我先去给你这小馋猫炖点馄饨。”
“不用了,”阿罗满面笑容地拉过躲在身后的臭小子,“有他给我做香葱牡蛎汤呢。”
叶娘“呀”地一声:“明子!你小子怎么来这儿?当心带坏小小姐,老爷吼你。”
明子肚里咕哝:我不被她带疯就不错了。
阿罗把他拉到厨房,很殷勤地点火烧起热汤来,又亲手打来一盆水。明子将网兜一倒,通通洗净了,把牡蛎和淡菜拣出来丢进锅里煮。他又拿菜刀来剖珠贝,连开了四五个都没有,到最后一个,总算有颗老鼠屎大的珍珠,带点浅碧色,只是扁扁的,不太圆。他兴高采烈地拿给阿罗看:“又是一颗!我已经攒了三十颗了,厉害吧?全部换成银两的话我就会发财啦。”
阿罗奇道:“发财干什么?”
明子脸一红:“娶媳妇不要彩礼呀?”见阿罗笑嘻嘻地拿手指羞他,忙背过脸,转着勺子假装煮汤。
最后香葱牡蛎汤终于热腾腾地出炉了,两个孩子吃得好开心。放下碗,阿罗把嘴一抹,问:“这里你进来过吗?”
“我很小的时候好似来过的。”
“你家不是很近吗?是亲戚理应多走动嘛。”
明子黯然:“你不知道呀?大伯公不喜欢我爷爷,说他窝囊废、没出息,早就分家过活了。我爹除了会打鱼也没别的本事。我呢,你看到了,才念了两年书,没有钱,就丢开了,就这熊样。”
阿罗捂嘴笑起来:“你也说自己是熊样?”她止了笑,正色说道:“明子哥,我觉得你好厉害,好多阿罗不会的你都会。”她友善地拉他道:“明子哥,我们一起去玩。”
走廊阴暗幽深,穿堂风倒是凉飕飕的。廊柱上朱漆暗淡,庭院里杂草丛生,树上还有蝉在咕哇咕哇唱个不住。整个府第一片幽静,透出没落贵族的气息。
阿罗蹦蹦跳跳跑到前面,叫道:“明子哥,五个大院子连着,是不是很大?我们玩捉迷藏好不好?”
“好。我看北院还有山子石,家具啦杂物啦又多,我们上那躲去吧。”
明子捂着眼睛开始数数。阿罗急急忙忙往彩凤楼上跑去。这大宅年头甚久,又只住了外公外婆和仆从,倒有很多屋子闲置,这北边玄芳院小楼听说是外公少年读书时用作书楼的,后来改了外婆和母亲的绣楼,阿罗一次也没进来过。踏着嘎吱作响的楼梯跑到最上面,见最角落的房门帐幔垂地,上面满是积灰。“后面正好,明子就别想找到了。”她偷笑着,小心地钻了进去。
一缕夕照,半室霞光。面前厚粗布盖了数只大箱,像是许久没人开启过了。
她好奇地把最上面的箱子推出一些,用小手指去拨弄铜锁。听到锁里咔哒一响,她吃一吓,忙往旁边跳。里面突然飞出一道银光,“笃”地钉入门中。“呀!”她轻轻叫了一声,挡着脸蹑手蹑脚走近了,突然把箱盖掀开,立马抱头蹲了。还好,没飞出暴雨梨花针,也没有石灰粉。定睛一看,里面齐齐地码了不下百余卷绢素。展开一卷,见是一幅《红石孔雀》。与《傲雪图》的精细无双相较,这幅刺绣施针简单,劈线粗松,但技艺着实精湛,用针疏落灵动。那只白孔雀光亮洒脱、精神焕发,秀目睥睨不群,活灵活现。她又展开一卷,是白衣大士,眉目楚楚,宝相端严,但针法沉着细腻,不似出自一人之手。她喜欢得顾不上捉迷藏了,再一一展卷看去,人物、花鸟、山水、器皿、博古等无一不精,多鲜浓腴艳,善留水路,且有光影、远近之巧变。出身于商贾之家,又见多了织绣,阿罗不禁想到,若这一箱子刺绣都折成现钱,不知值几个这样的大宅子!
不知不觉差不多已翻腾到底了。见这一堆珍贵绣品被自己翻得凌乱不堪,她吐了吐舌头,正要动手收拾,忽然停住了。箱底铺着一卷精妙绣品,其技又高出方才所见。中有十洲三岛,天人玉女,台殿麟凤之象,而执幢捧节的小童亦有千余,眉目如生。阿罗喜得俯身捧起,突觉不对。翻过面来,背面竟抠出了上百个小袋子,密密匝匝插满了尖针。有的极短,才一根睫毛那么长;有的长达五六寸,柔韧如牛皮;有的弯曲如月,阿罗认得,是白云英首创的“弯月针”;有的针尖上沁出一点殷红,是魏夫人爱用的“龙血刺”……有的甚至奇形怪状,七曲八弯、三叉两头,不似绣针,倒像是奇门兵器。
见好多箱子还没看,保不定又是许多好玩的东西,阿罗便急着把绣品丢下胡乱塞进箱里。见脚边就有一只金漆绘花紫檀小箱,她好奇心起,蹲下捧将起来。上面悬了两把如意云头小金锁,看上去精光闪烁,牢固无比。把手掌放在箱盖上方,心里头忽强烈地觉出不对来,却又说不上是什么,只觉憋闷得慌。扳住小锁用力地扭,费了老大功夫也不见动静。
“阿罗!阿罗!好了吗?我来寻你啦!”远远听见明子叫她,阿罗额上沁出了密密的汗珠。冷不防珠子从衣襟里滚了出来,暗室中登时幽光大盛。在阿罗惊奇的注视下,一对珠儿光芒渐涨,竟成了两轮清冷的明月,能照见世间一切不可告人的秘密。
“啊……”她掩口,眼看着珠光将这封锁严密的小箱子一点点照透。变得脏腑透明的小箱中冒起了白光黑气,隐隐可见其中有数扎纸人,上涂朱砂符咒,扎了好多银针。外公家竟会有这种东西!她记得奶娘说过,这些是害人的咒术呀!前些日子官府抓那个云南巫师时她见过,搜出了好多纸人纸马、银针、符纸、媚药,甚至有养蜥蜴、蜈蚣、毒蛇的小罐子,难不成……难不成……
阿罗踏上一只大箱子攀到窗口,空中已经有了薄薄的雾气。遥见南边红香院已经掌灯,外公外婆应该回来了。一扭头,见东面青蘅院角门有火光一闪。她使劲伸长了脖子想看个仔细,忽听一人道:“小心跌出去!”
阿罗一蹦三丈,待看清是明子,没好气地说:“坏明子,走来也没个声,吓死我了!”
明子不言语,踏上箱盖与她站在一处,静静地望着东院的火光。
“这会儿来客人了吗?”阿罗一对黑水晶样的眸子闪动着,“为什么不从南院正门进来,反要从东院角门进?”
“大伯公家常来这样的‘客人’,你都不知道吗?”
阿罗撅嘴:“周平和叶娘都骗我说别的院落不大住人,黑漆麻乌的爱闹鬼——我晚上从不去的,只在南院耍子。”
明子点点头,转身指对面的小窗说:“那里应该看得到西院动静。”
西边白荷院后方是几座小山,换作白日里,山道上来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但这会山那边好像起大雾了。阿罗只见茫茫白雾中两条灯笼火把组成的蜈蚣正平静地向西院爬过来。“这是怎么回事?!明子,晚上外公家怎么会来这么多人?”
“他们常来,只是你不曾留心。”他淡淡地指了指四面墙上的镂花小窗,“在彩凤楼,整个大宅子和附近的动静能尽收眼底。”少年转过来正对着她,幽暗中目光灼灼:“周家,不简单。”
携手下了小楼,两个孩子向南院走去。阿罗不禁回望了一眼。
海风吹来湿雾。暮色四合,天幕上似绣了一个黑沉沉的影子。彩凤楼就在这漠漠云烟中无声矗立着,像一张紧闭的口。
那是又一座海市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