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旸谷》不失语

1、第一章 安然

　　我像往常一样在房间的大窗台上，抱膝坐着。这座大城市的阳光意外的很温暖。多年来养成一个习惯，不喜欢端正坐在桌前，甚至不喜欢窝在床上、沙发里，而喜欢蜷缩在窗台这样逼仄的小空间里。窗帘放下来后，把我和泛着苦涩气味的房间隔开，我被划分到窗外广阔天地里，而透明玻璃恰到好处地把窗外过多的喧闹和飞尘挡住。这样泛着阳光的下午是我最享受窗台的一个时刻。

　　“安然，你又撇下我。”

　　啊对，今天他也在，我这么自顾自地，他定然又要怪我。

　　我看了窗帘外模模糊糊的人影一眼，不带什么表情。然后继续偏头看窗外对面房子屋顶上的两只雀鸟，在阳光中打闹，然后依偎。我已经这样看了许久。有多久？随他了。

　　他很自然地拉开窗帘，坐到我对面，然后小心地放下窗帘，努力调整姿势，让自己在狭小空间里稳住身形。动作挺笨的。

　　“啊，好温暖！安然果然很会享受呢。”他半眯眼睛，表情一片享受陶醉。

　　今天也不知为什么，竟默许他与我分享我最后一点私密的地方。是的，默许。以往他站在窗帘外，不论讨好还是哀求还是怒然狂啸，我只会说“走开。”再无下文，也绝不让他打扰我。今天我，竟然没说话。没说话就是默许了。他当然知道我的意思。不得不说，他很能理解我每一个细微的行为。

　　和这温暖阳光一样意外的，我并没有因为他的闯入感到太多反感。

　　阳光真的很暖和，温温热热的触觉，我也忍不住眯起眼睛。

　　唯独没想到会睡着。

　　我醒过来时正趴在他背上。他背着我，慢慢走着，尽量不吵醒我。不过醒了就是醒了。他显然也发现我醒过来。

　　“醒了？还没到，再睡会儿吧。”他说话时脖子往后转。大概是想看我。不过怎么可能看得到呢？可笑。

　　“要去哪里？”

　　“好安然，别生气，别生气啊，我只是，只是听说有个地方，晚霞很美很美，很久以前就想和你一起去看了。今天太阳这么好，晚霞肯定会很美的。好安然，求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要自作主张，你别生气啊，求你。啊，如果要气的话，也等我们回家以后你再生我气好不好？晚霞很美的，安然一定要开开心心的，晚霞才会美，安然如果生气了，晚霞就不美了……啊！没有，不对，不对不对，我在说什么，我在说，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安然，好安然，别生气好吗，别生气……”他似乎开始不安地跺脚。

　　我想大概是之前的阳光还有残留在我身上的温度吧，我不生气，真的，一开始也没打算生气。

　　我没说话，只是把脸重新枕到他颈边，阖上眼，继续小睡。

　　我听见他小心地呼了一口气。然后他闭上嘴，安静地走。

　　我竟然再一次睡着。

　　睁开眼睛，我正坐在一面湖水面前，身上裹着他的外衣。

　　“安然，安然，还好你醒了，再不醒过来，我又不能吵醒你，这一晚美丽的夕阳你就看不到了，多可惜啊！看啊看啊！很美吧？”

　　不用他说，我从睁开眼皮，眼睛对上焦距开始，就挪不开眼了。很美。真的很美。

　　这面湖水极平静，四周一片开阔，没有城市高楼，没有霓虹灯光，整个天和整面湖都是一片艳丽至深的玫瑰红。不全是，也有些地方是明黄色的，像是镶边，粲然绚丽。

　　“啊，对了对了，我怎么给忘了。”他从衣兜内掏出眼镜盒，小心地打开，然后小心地取出一副眼睛，说“来，戴上眼镜看吧。”

　　我没说话，任他暂时挡住我的视线为我戴上眼镜。

　　视野不一样了。原来湖面并不是完全光洁的，泛着粼粼波光，把从天上白得来的美丽割的支离破碎。可悲的湖。割碎又如何？比你更广阔的天宇又岂会因你这番微不足道的举动而让美丽凋零？

　　“那湖破碎的样子美不美？”我问他。

　　“啊？”他因为我少有的善意的主动搭话而发愣了一瞬，然后很激动地说“美啊，很美很美，好—美—啊——美死了！”

　　“那，我把你家的墙画成这样美不美？”

　　“啊？啊，美啊，家里的墙上有这么一幅安然作的画，肯定美得，比那卢浮宫的那些什么什么画还美啊！安然要画画么？明天我们去买颜料好不好？然后，我们一起把咱家的墙画成这面湖……当然，我是说，安然如果要自己画也一样，啊不，是更好，呵呵，我画的丑死了，还是安然一人画就好……”

　　“那，你说……”我打断他，他立刻闭嘴，“你说，如果，我……”我转向他，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有些激动有些喜悦有些不安，然后说“把你的脸割成这样呢？美不美？”

　　我想我的嘴角一定是勾起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因为他眼里蒙上一层恐惧。呵。

　　“安然……”

　　“美不美？”我追问。

　　“安然……安然，安然！你别这样，安然，我求你……”

　　他抓住我正在往自己脸上使劲抠的手，紧握到自己心口，不让我继续抠，颤抖得几乎站不稳跪倒在我面前，那双恐惧的眼睛里面又充起一层泪雾。

　　脸已经破了，我感觉到一股液体从皮肤下涌出，然后顺着脸颊流下。这种感觉好熟悉，好熟悉……

　　“安然，安然！我的安然……”他开始哭泣，却又因为要管紧我的手而无法腾出一只手来擦眼泪。我看着那些泪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然后滴落，蓦地觉得有些不满，然后就上前把它们一一舔掉，却怎么也舔不干净。

　　下意识地想要挣脱他的手来擦掉这些怎么也停不住的眼泪。他却用更大的力气来困住我的手，我挣扎，使劲挣扎，他力气却始终比我的大，怎么也挣不脱。

　　我感觉心脏被重锤猛地砸中，突的加快跳动节奏，头也疼得不行，好像要从中间裂开。我想要抱住头，他却还在紧抓我的手。

　　“安然，求你……”

　　头疼得受不了，不止头，全身都疼，疼的要死，全身都在被刀划刻着。

　　意识濒临一种刺眼的白，我不受控制地尖叫起来。

　　我无法知道自己叫得有多凄厉，因为后来眼前开始天旋地转，他流泪的脸，玫瑰色的天空，全都搅到一起，耳边最后的声音是他一遍遍喊着的“安然”，之后就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