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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   张鸣珂遇见小瑗的时候,小瑗落魄得像只被风吹雨打掉下巢穴的麻雀,连羽毛都是灰扑扑的,她把自己的身体蜷成一个小小球儿,瑟缩在那座架在污水暗河上的石桥底下。
      张鸣珂从桥上走过的时候,手里的折扇不小心掉到桥下,他俯身向桥下一望,就看到了小瑗,而小瑗也因为折扇掉在她的脚前,而抬起头来向桥上看了看。
      一双明珠般的眼眸!一个满脸沾满泥尘的脏兮兮的乞丐少女,竟有这样点漆似的双睛,只是一盼,张鸣珂就怔住了。
      “姑娘,你家在何处?为何会呆在这里?”
      “……”
      “姑娘,你不必害怕,我不是歹人,我是个安份守纪的商人,家在城东,家里只有老母在堂,没有兄弟姊妹,开着几家玉石店铺……”
      “……”
      这少女仍没有说话,只是眼睛里忽然就透出了笑意的影子。大概这样一个相貌堂堂风度翩翩的陌生男人,忽然对住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子说起自己的家底来,总是有点可笑的罢?
      然而因着这笑意,张鸣珂只觉得自己在一寸寸融化,连心也化成了一滩无法收拾的暖水。他的眼睛里再也看不到小瑗身上的泥污,就脱下自己身上考究的新裁缎袍,裹在冷得瑟瑟发抖的小瑗身上。

      小瑗嫁入张家几年了,本来喜好光顾花街柳巷的张鸣珂完全绝迹于以前的烟花场所,一心一意地守着妻子。
      “小瑗,再看你一百年,一千年,我也没有看足的时候。”张鸣珂说。
      于是小瑗就向他微娇浅嗔地横一眼,虽然下颔扬着,但是那一眼却藏着说不尽的娇媚与甜蜜,像丝一样,把张鸣珂一颗心缠得实实的。
      当时谁都不能相信,张家少爷居然会正式地娶一个无家无底、来历不明、连个正经姓氏都没有的流□□子为妻。但是张鸣珂并没在意别人的议论,执意与小瑗拜了天地,给她张家的姓氏与正室名份。
      小瑗是个柔顺安静的女子,初到张家时身体仿佛不很好,不时会眩晕,几次严重时甚至偶尔呕血。张鸣珂不吝掷出千金为她买了珍贵药材与补品调养,渐渐的,小瑗不再犯病,而且人也见着丰满了起来,本来苍白的脸庞儿也透出了水灵灵的红晕,那年春天到来的时候,小瑗站在庭院里初开的桃花前,竟生生地把一树繁花也比得失了颜色。
      而且,小瑗伺奉婆婆也完全无可挑剔,张家老太太初时对这个媳妇的来历不明也是颇有微词的,但后来就完全不介怀了,反疼着小瑗就像疼自己的亲生女儿。当老太太病重亡故时,对儿子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你可得好好待小瑗,要是没对她好,我变成了鬼也要回来找你算帐!”
      张鸣珂宠溺小瑗如珍似宝,虽然她也并不是全无缺点,比如,小瑗从来不会做针线活,也不会下厨,还有,小瑗一直没有提过自己娘家的一言半语,就好像她根本就没有娘家,也只字未提过她为何会落魄到那个地步,一切都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日子一天天度过,张鸣珂面对着如花美眷,本来浑然不觉得似水流年的,然而终于还是发生了变故。
      那是一个夏夜,张鸣珂半夜里从梦中醒来,睁开了眼,习惯地看向身边的妻子,但是……看到的只是半边空荡荡的床。
      刚开始,张鸣珂并没在意,也许是小瑗起夜呢。睡意正浓,合了眼继续睡。但再次醒来时,那半边床仍是空的。
      张鸣珂诧异地起身,从睡房直寻到了大厅上,也没看到小瑗。
      张鸣珂愕然,本想立即唤起了下人一起寻找,但猛地转念,主母深夜不见,如果下人全知道了,会引起什么样的谣言!于是噤了声。
      秉着烛,张鸣珂几乎走遍了全家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找到小瑗的踪影。
      正当他心乱如麻地茫然走回睡房时,却看到小瑗已回到睡房里了,烛火里小瑗的脸颊异样的晕红,一双星子似的眼睛仿佛更是流光溢彩,有莫名的光华。
      “张郎?”小瑗看到了张鸣珂,很明显地松了口气:“你到哪儿去了?我正想去找你……”
      张鸣珂脱口道:“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
      小瑗怔了怔,本来晕红的脸庞猛地微微一白,眼光也迅速转了开去,过了一会儿才幽幽地说:“我起夜,然后睡不着,外边月色这么好,我在庭院那边独个儿散了会步才回房来……”
      张鸣珂静静地看着小瑗,半晌没说话。
      小瑗转回了目光,求饶似地低唤:“张郎,以后我再也不这样了……”
      她走过来,抱住了张鸣珂,把脸颊贴在他的胸前。她的身躯是暖的,但是脸颊却冰冷,即使隔着衣衫,张鸣珂也感觉得到。
      张鸣珂闭上了眼,仍然伸出手臂把妻子还抱在了怀中。
      烛火熄灭了,窗外一片漆黑,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第二次于半夜里发现小瑗不见时,张鸣珂没有再起身寻找她。他就这样躺在床上侧头望着窗外没有月光的浑黑夜色,一直到嗅到黑暗里传来了熟悉的淡淡桂花香,他知道是小瑗回来了。
      张鸣珂闭上眼睛,故意发出均匀的鼾声。耳边听到小瑗轻轻地、试探地唤了一声:“张郎?”
      张鸣珂没有回答。片刻寂静,然后听到小瑗轻盈地回到床的另一侧躺下,静夜里,小瑗虽然没再发出声音,但是张鸣珂仍然能听到她比平时都要急促的呼吸声,带着莫可名状的兴奋的气息。
      之后的下半夜里,小瑗睡熟了,而张鸣珂睁眼到天明。

      过了十余日,小瑗正在庭中剪花枝要回房插入花瓶摆设,忽然之间,剪子无力地脱手落地,小瑗脸色煞白,眩晕中倒在陪侍身边的丫环身上。
      大夫请来后,为躺在床上的小瑗诊了脉。张鸣珂担心地问:“以前内人就患有眩晕旧症的,可是复发了?”
      大夫笑呵呵地说道:“张公子不必担心,尊夫人这不是病,这是喜兆,恭喜府上要添丁了!”
      张鸣珂与已经清醒过来的小瑗都为之一怔,夫妻俩对视了一眼,极快地,又各自将眼光转了开去。
      大夫离去后,张鸣珂与小瑗相对坐着,良久,两人都默默不语。无论是丈夫还是妻子,都并没有喜悦之色。最后,小瑗抬起头,勉强地微笑着,说道:“婆婆临走时,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能看到孙子,如果现在她老人家泉下有知,应该会高兴的吧……”
      张鸣珂的沉默使小瑗的语声渐低,终于停住,她哀求似地轻轻向他伸出了手,点漆般明眸里流露出了不安的神色。这神色让张鸣珂想起了当初那个瑟缩在桥下的脆弱小鸟般的少女……
      张鸣珂不由得轻轻握住了小瑗伸过来的纤手,小瑗松了口气,像以前经常做的那样,柔顺地把头俯到了张鸣珂的手背上。
      所以,她没有看到张鸣珂脸上的微笑,并不是幸福的笑容,而是讽刺与苦楚的笑。

      小瑗怀孕十月,张鸣珂并没有像过去那样寸步不离地陪伴她。她独自坐在窗前看着庭院里寂寞的花树的时候,张鸣珂正在青楼妓馆里听歌饮酒。
      小瑗什么也没说,当张鸣珂回到家时,她依然挂着笑容向他迎上去,但是当一个人独处时,丫环进来为她添茶加衣,却往往能看到她睫上未及掩饰掉的泪痕。

      终于,小瑗于一个深夜分娩。
      张家的下人提着灯笼惶然奔走于一家家青楼,寻找着男主人。当饮到八成醉的张鸣珂听到跑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的下人禀报后,一怔,酒也似醒了几分,从一个歌妓的怀里起身,匆匆回到家里,小瑗已产下了一个儿子。
      张鸣珂端详着襁褓中的婴儿,小小的肉团蠕动着呱呱啼哭,看不出长得像谁。
      在张鸣珂仔细端详儿子时,还挂着冷汗的小瑗也在端详着丈夫,他脸上再细微的表情变化也没能逃过她明澈的眼,她虚弱地微笑,心却从外到里一层层冷下去,直冷到发抖,一如当时蜷缩在那座桥下时的感觉。然而,现在的张鸣珂再没有从自己身上脱下寸丝片布来为她裹在身上。

      转眼间,儿子过了百日。百日那天,夫妻俩一起小酌了一杯,小瑗的兴致难得的好,笑语盈盈,吹弹得破的肌肤透出海棠花般的娇红,妩媚更胜往昔。张鸣珂看着妻子,眼里也有了许久未曾有过的温存。
      一绺发丝落到小瑗的颊边时,张鸣珂伸出手轻轻替她抿上去。
      这已是很久没有过的举动了,小瑗嫣然笑着,心尖微微地颤动,正要说话,旁边乳母抱着的儿子却哭起来,只得回身先抱过儿子,摇晃着哄逗,然后笑着向张鸣珂说道:“看,其实宝宝的额头与鼻梁都与你一模一样呀!”
      张鸣珂脸上的微笑没有敛去,凝视了婴儿片刻,忽然没头没脑地闲闲问了句:“小瑗,我们成亲两年了,都没怀上,怎么你半夜出去散步赏月几次就怀上了呢,世上的事也真难以预料,是不?”
      小瑗摇晃着儿子的手臂停了下来,像是陡然失去了力气,随即她也笑了,同样闲闲地说:“是呵,天下的事情,本来就是难以预料的呵!——就像有些事,我本来以为可以逆转的,谁知道……命定了的,竟是无法逆转呢。”
      把儿子交回给乳母,小瑗回过身,执壶给丈夫斟了杯酒,笑盈盈地说道:“来,咱们再喝一杯吧,谁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有几天?一切都那么的难以预料……”
      那绺发丝又荡落到小瑗的颊边,这次,张鸣珂没有再替她抿上去。

      就是这次夫妻小宴后过了几天的一个深夜里,当更柝敲响三点之后,张鸣珂在一家妓馆里透过了红烛暧昧的光芒看到没有月亮的夜色时,突然之间,心里像有什么硌了一下。
      他挣开了缠在颈脖间的青楼女子白皙的手臂,扔下一块银子后,便匆匆赶回家中。
      果然,小瑗不在家。
      睡房邻近的侧房中,乳母抱着他们的儿子睡得正沉,铜炉中的沉香还没焚尽,微微的暖与香的烟气蒸腾氤氲着,像一个未醒的梦。
      只是睡房里的床是空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
      张鸣珂用手掌抹了抹脸,自嘲般地笑了,挑亮了灯,就这样坐在床沿等着。
      更柝四点。外边传来如一叶落地的声音,张鸣珂张大了眼,门帘在他的注视下掀开,果然是小瑗回来了。
      小瑗看到在房中等着的丈夫,微笑,竟丝毫没有意外的神色。反是张鸣珂惊诧得不知不觉间站起身来。
      他从没见过妻子这样的装束,黑色的绸衣,伶俐的短打扮,黑绸抹额,将一头秀发裹扎住,身上还系着个革囊。一身的黑色,唯有樱唇一点艳色,眼眸中有光芒熠耀,整个人异样的冷艳与夺目,全不似往日那个柔顺的小妇人。
      “你……”张鸣珂张了张嘴,可是面对着这样的小瑗,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小瑗嫣然笑着,柔声说:“你在等我么,张郎?”
      “……”
      “这样也很好,至少,我能当面与你诀别。”
      “……”
      “我要走了。”
      “你……走……?”
      小瑗依然微笑,反手取下了系在身上的革囊,放在桌上,打开来。
      烛光照射在从革囊中露出的物事上面,乱草般纠结的毛发……圆的……沾满鲜红粘液的……人头。
      张鸣珂张大了嘴,想惊叫,却发不出声音,只是重重地跌坐回床上。
      小瑗平静地说:“这是九门提督的人头。五年前,我在峨嵋派修行学艺,是他带兵血洗了我们峨嵋派一门,我师父、师姊妹全数丧生,我与另一位师姊因出外采买而逃过灭门大劫,得知噩耗后我们立誓要报此血仇,千里追踪这贼子来到京城,途中我那位师姊贸然出手,却枉送了性命,我为了救她,自己也受了重伤,不能再战,只能扮成了乞丐躲在僻静处养伤。就在这时,遇见了你……”
      张鸣珂颤抖着瞪视面前黑衣冷艳的丽人,共枕五载,而此时面前的女子竟是如此的陌生。
      小瑗微笑,凝视张鸣珂的眼光中却带了几分惨然:“张郎,你一度让我有放弃复仇的念头,一个女子,最好的归宿并非快意恩仇,而是丝萝能托乔木。……琴瑟谐和,相夫教子,白头到老,哪个平凡女子不渴望能这样?不止一次,我想过,也许我不必再想复仇之事了,就这样把过去的一切全隐瞒下来,安心地做张家的主妇罢……但是,想起了抚养我十几载的恩师,终于忍不住在夜里悄悄潜去了九门提督府探路,看复仇成功的可能性能有多大……第一次,被府中的兵卒发觉,只得急忙回来。终究是心有不甘,于是,隔了几天,又去了第二次。——张郎,我不骗你,我半夜出去,真的仅是两次。”
      张鸣珂的喉结惊惶地上下动了动,却仍是哑然无声。
      小瑗垂下了纤长的眼睫,低声说道:“我知道你发觉了我夜半出门的事情,原还只想,既然探明了九门提督府的路径,那么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暗杀了这贼子,从此后决不再生任何事端,就这样默默做一世张家主妇好了……可是当真所有的事情都难以预料,便在我想去动手时,发现自己怀上了孩子……而更不能预料的,却是你竟会认为这孩子不是你的骨肉!”
      她停了下来,默默看着张鸣珂,似乎想待他说话,但是看到他吓得冷汗涔涔的蜡白的脸孔,半晌,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那么,我告辞了。张郎,终究你收留我五年,我……我……”说到后面,语声中已带了哽咽,抬手将人头重又用革囊装好,系回腰间,退了一步,呜咽道:“儿子是你张家的亲生骨肉,我走了,望张郎好好待他。”转身掀帘而出。
      张鸣珂猛地跳起身来,向门边冲出几步,伸出了手似乎想拉住她,但双臂终于颓然垂落,呆若木鸡站在房中。
      过了片刻,蓦然间门帘再次掀起,小瑗竟去而复返。
      张鸣珂惊喜骇诧交作,不由自主向着她迎上两步。小瑗见他迎上,眼中亮起了喜悦的光芒,低唤道:“张郎!”向他奔了过来。
      便在此时,张鸣珂一眼看到她腰间系着的革囊,猛地向后退缩,退得极之张惶,以至绊到了茶几的一角,险些带翻了整张茶几。
      小瑗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了下去,黯淡得这么快,就像是突然之间掉落入万丈深渊的一星火光,她怔怔地停住了脚步。
      “对不起……”她的声音轻轻的,听在张鸣珂耳中,像是一片薄薄的冰:“我只是想再喂孩子吃一次奶。……这一去,我将永不再回来了……”
      张鸣珂没有敢动弹,眼睁睁看着她走过侧房那边,顷刻,抱了儿子过来。乳母没有一点声息,料来没被惊醒。
      小瑗缓缓解开衣襟,摇醒了儿子,喂他吃奶。
      张鸣珂看着她紧紧地抱着儿子,抚摩着,死一般的寂静里,只隐隐听到她的哽咽吞声。铜炉中的香已燃尽,残余的香气遮不住血腥气息,且似乎血腥气愈来愈浓,张鸣珂心中也一分害怕过一分,耳听得更柝声敲过了五点,只盼小瑗带着这颗人头越快离开越好,只是舌头全似僵硬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小瑗似乎也被更柝声惊动,终于抬起头来,清丽的脸上泪痕斑斑。她拉好衣襟,怜惜地俯首在儿子脸上吻了又吻,终于一咬牙,走到床边,将儿子放到床上,决绝地道:“现在没有什么让我牵挂的了!”快步走到门边,掀帘而出,须臾身影已消失在了夜色中。
      张鸣珂足到了这时候,才猛然放松下来,脚下一软,瘫坐在地上,良久动弹不得,此时才感觉到一颗心直欲跳出腔子来,咽喉干燥得发苦,鼻端似还萦绕着浓重的血腥气味……
      过了许久许久,只觉房中血腥气息越来越浓,张鸣珂惶然抬起头来,只见有鲜红的血正沿着床单缓缓浸洇下来,大半幅床单成了深红色,而那婴儿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声息,安静得可怕……在包裹着婴儿的襁褓上,有刀柄的金属光泽在烛光中反射出钝钝的亮光……
      “小瑗——!”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喊从张家宅院里传出,惊碎了死一般寂静的京城深夜。

      远处,一个孤单的身影正向黑暗深处疾奔,几点泪珠随着夜风点点飘落到尘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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