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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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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那白衫书生及其两位随从,正是便服易容的钦差孟丽君和段明、段亮兄弟。原来八月间皇帝颁旨,命翰林院宣麻,诏告天下,以拜两部尚书郦君玉为相,并赐下丞相府邸。九月中旬,孟丽君便以丞相之尊,手握尚方宝剑,代天巡狩,奉旨督察云贵,安抚难民,并沿途考核地方吏治,审理民间冤案。
她早在出京之前,便已打定主意,要借此番南巡,找到当年杀害叶蓉娘的两个水寇,将其绳之以法,以慰蓉娘在天之灵。于是自从来到两湖一带后,依照记忆绘出从前丢失的珠宝首饰图样,命人前去各地当铺、珠宝行里暗中打探,顺藤摸瓜,终于追查到荆州城内孙才父子。而孙氏父子横行不法,在荆州城内已是恶名昭彰,却屡受陈知府庇护,致使百姓有冤难申。一听得钦差大人奉旨南巡,早有十数张状纸递上,郑昌一案便是其中之一。孟丽君为民除害,并替蓉娘报得大仇,更将那贪贿枉法的陈知府拿下定罪,只觉心神俱畅。而从前失落的那些珠宝首饰,也已寻回大半,只是那柄碧玉如意,却不见影踪。孟丽君若强要发动各地官府细细寻觅,想要找回当也并非难事,但一来此举甚是劳民伤财,二则她自己心底深处,却也并不如何想要寻回如意,是以不加理会。
这日她政事已结,只待随行官员了结杂事,次日便可登船西行,左右无事,索性易了容,带了段氏兄弟出来,微服探访地方民生,顺便览阅荆州古城人文风物。午间在“醉仙筑”酒楼,听得外面桌上众人议论,皆对这位“小殷相公”推崇倍至,更听说他曾与袁容、荣清结交,并甘冒奇险亲自运粮前去云南,又有驿吏索贿、寸步不离章华寺一节,不觉引动孟丽君好奇之心,生出一探究竟之意。
主仆三人依照小二所指,一路来到章华寺。远远地还未入寺门,便听得一阵悠扬的钟声,微风拂面,传来一股清冽芳香,沁人心脾,正是早梅芬芳之气。孟丽君不觉心头一动,记起这章华寺,便是修建在春秋时楚灵王所筑离宫古章华台上,寺内沉香古井,并当年楚灵王时所种楚梅,皆是荆州城内大大有名的景观,今日正好一并游览一番。
甫入寺门,一眼望去,未见多少香客,却见正殿之内竟聚有十数名儒衫书生,团团围住一名知客僧人,似在热切询问些甚么。走近两步,只见那知客僧满头大汗,双手合十,不住念佛道:“阿弥陀佛,小僧实是不知。烦劳各位施主再行稍待片刻……”抬头忽见内殿走出两名小僮,如得了救星一般,松一口气,道:“好了,好了。总算是有消息了。”
那些书生见出来两名小僮,早抛下知客僧不顾,忙不迭迎上前去,七嘴八舌问道:“我们从早上一直等到这会子,连午饭都还没顾得上用呢。小殷相公到底几时才有空闲?再过几个月就是恩科会试了,小殷相公这一去就是两个月,教大伙儿如何不心急如焚……”
那两名小僮一男一女,皆是十一、二岁年纪,一身青衣,头梳双髻,左面男僮儿眉清目秀,机灵可爱,右边女僮儿却是容貌奇丑,右腿微跛。那男僮儿见众人围将上来,作出一副老成模样,皱眉道:“早都说了,先生今日不得闲儿,没空会客,你们非要守在这儿等,怪谁来着!再说,先生出去那么久,昨天才刚回来,你们也总该让先生缓口气儿吧,竟然一路跟到寺里来了。”
众书生还待开口求恳,右边女僮儿已微笑道:“奈何,别再胡闹了。他们也是为求学而来,还是快把先生吩咐说了吧。”那男僮儿奈何这才收了不耐之色,正色道:“先生念你们求学心诚,虽然今日不便相见,却破例许你们进入‘静心楼’里,翻看他的藏书笔记。”此言一出,众书生齐道:“当真?”人人皆是喜出望外,欢愉之色溢于言表,簇拥了两个僮儿向内殿而去。
孟丽君听了这番话语,复又提及“小殷相公”其人,这十数位书生似是备考举子,竟都特地赶来求教,越发可见其人不凡之处。微微一笑,举步跟在那十数名书生之后,也向内殿行去,段氏兄弟紧随其后。
过了韦陀殿,梅花清香愈发馥郁,转过拐角,只觉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嫩红轻白,花光灼灼,老树虬枝,如伞如盖,果然盛名无虚,美不胜收。
前面一众书生均是本地人氏,这般美景见得多了,全然不以为意,匆匆穿行而过。孟丽君停住脚步,在花树之下站定,轻抬螓首,双眸微闭,长吸一口气,冷香盈鼻,禅音绕耳,只觉灵台一片空明,心畅神舒,凡尘琐事,尽数忘却。
过得良久,等孟丽君回过神来,前面一众书生的身影早已不见。主仆三人从梅蕊芳华间信步穿过,见前面只有一位老僧弯腰扫地,孟丽君正待开口询问,却见那跛腿女僮已回转了来,于是迎上前去,笑道:“姑娘来得正巧,我正要去那‘静心楼’,可否烦劳引路?”
那女僮方才在大殿里并未留意孟丽君,这时看她一眼,又看了看段氏兄弟,说道:“这位公子也是要去‘静心楼’,翻阅我家先生藏书笔记么?请随我来。婢子名唤小梅,请公子直呼名字就是。这位公子想来也是读书人,只怕不是荆州本地人罢?”一面说,一面在前面引路。
孟丽君道:“不错。我们主仆三人路经荆州,原是来此游览赏梅,听说了小殷相公大名,既然无缘得见,能看看藏书,也是好的。小梅姑娘,你家先生的藏书楼,怎么竟会在这章华寺里?”见小梅右腿微跛,便有意放慢脚步,不想她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脚程竟与常人一般,紧赶了两步方才跟上。
小梅答道:“公子有所不知,这章华寺东南一角,原都是我家先生的祖产,五年前捐了给寺里,只余下一座藏书楼……此事说来,和婢子也不无关系呢。”孟丽君见她小小年纪,容貌异于常人,又身有残疾,谈吐却颇为风雅,神采气度更是不俗,生出几分怜惜之心,柔声问道:“小梅姑娘,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小梅听得她满含关切的话语,不觉回过头来,稚气尤存的小脸上露出一丝凄苦之色,低声说道:“小梅原是南村农户之女,生下来母亲就难产死了,又因相貌过于丑陋,村里人都说是妖孽附身,要将我溺死。爹爹坚决不肯,这才留下了一条性命,与爹爹相依为命……六岁那年,村里几个大孩子失手将我推下山坡,摔折了右腿,幸得先生路过,将我救起,又为我请医救治。那时先生正要将这一片祖产尽数捐与章华寺,听说了我父女的遭遇,无法见容于村民。先生慈悲为怀,便与住持大师商量,作主留下了这一座藏书楼,让我们搬来这里替他整理书楼。但小梅又怎会不知,爹爹和我都不识字,哪里真能做得些甚么?这自然是先生一番好意,为我父女安排一处容身之所……三年前,爹爹不幸病故,寺里再不方便收留我一个孤女,先生于是又收我为僮,让我随侍左右,聆听教诲。他每次来这章华寺,总会带我同来,小梅也就能在爹爹墓前,多陪伴一会儿……”
小梅忆起往事,语音带了几分哽咽。说完这番话,回过神来,提手飞快拭了一下眼角,抬起头来,向孟丽君展颜一笑,已然恢复了先前的开朗明快,说道:“小梅多嘴了。说起这些陈年旧事,倒让公子见笑了。”
孟丽君道:“姑娘身世果然堪怜。昔日孟圣人有一段话,送与姑娘共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小梅接着道:“……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一大一小两个人不觉同时一笑。
小梅转过身来,正色朝孟丽君行了一礼,道:“多谢公子指教。我家先生也是这般教导小梅。”孟丽君点点头,心道:“这孩子如此遭遇,却无丝毫自怨自艾、怨天尤人之态,是个可造之才。孟夫子这一番话,向被读书人奉为至理名言,这‘小殷相公’不拘常礼,竟肯用它来劝勉一个小小的女僮儿,果然也是我辈中人。”越发动了要见见此人之心。听小梅每一提起“先生”,话语中便充满了崇敬仰慕之情,随口问道:“小梅姑娘一口一个‘先生’,想来你家先生,必是你最为敬慕之人了?”
小梅道:“当今世上,小梅最为敬慕之人共有三个,第一个自然是我家先生了。另一个便是那才学盖世、威名赫赫的郦相爷,他是我家先生最为仰慕的人物,名满天下。公子是读书人,一定听说过的。”孟丽君一笑,问道:“余下一人又是何人?”
小梅目光向远处望去,小脸上流露出一副神往之态,慨然道:“便是那女扮男装、全忠全孝的女中豪杰奇英县主了。她以女儿之身,竟能大败天下英雄,夺得武会元之位,出征平南、千里救父、金殿伸冤……这桩桩件件,便是须眉男儿也未必做得到。就连我家先生,对这位奇英县主也是十分敬重的。小梅这一辈子,见郦相爷是不必奢望了,若能有幸得见奇英县主一面,也算不枉了。”
孟丽君听到这第三个敬慕之人竟是卫勇娥,不觉微感惊诧,心道:“朝廷将勇娥事迹诏告天下,旌奖芳名,算来至今不过两个多月,想不到在民间竟已有了如此声名。”不觉替她欢喜。又听小梅说“见郦相爷不必奢望”云云,不由莞尔一笑。
说话间已来到静心楼前,孟丽君命段氏兄弟在楼前守候,自己随小梅上了楼。小梅指着四壁一架架满满摆放了书卷的书架橱柜,悄声解释道:“这座‘静心楼’里,收藏了我们先生家祖传数代近三万卷藏书,书内附有先生读书时的详尽笔记。从左至右,分门别类,依次是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历史典籍、诗词文赋以及其余杂项。公子请随意翻看,小梅告退了。”
孟丽君道:“姑娘请便。”四下踱了几步,见先前那一众书生,大都聚集在四书五经类书橱下,每人手里至少握了一册书卷,人人面露兴奋之色。有人嘴唇急动,似在低声诵念;有人三五成群,窃窃私语,议论纷纷……而在诸子百家、历史典籍和诗词文赋类书橱下,也各有人在翻阅藏书。唯有杂项一橱,并无旁人。
于是信步过去,打量起架上藏书。只见这一排书橱里,第一层架上摆有《墨经》、《周髀算经》、《九章算术》、《算经十书》等数算类书册,第二层架上是《水经注》、《山海经》等地理类书籍,第三层则有《黄帝内经》、《神农百草经》等医书。弯腰下去看第四层时,却堆放着一卷卷写满了弯弯曲曲、认不得字的羊皮纸卷,心下一怔,暗道:“听说寰宇之内,除我泱泱华夏外,尚有许多别的国家,莫非这些羊皮卷上竟是异域文字么?是了,这一本是回文《古兰经》,我从前见过的。”
眼光不经意间扫过一物,蓦地全身大震,手足僵直。只见那一卷卷羊皮纸间,摆放着一本与众不同的书册,封面之上赫然九个大字,写的竟是《再生缘之孟丽君传奇》,下面另有一行弯弯曲曲的小字,却是不识。
一时孟丽君脑中惊疑交集,闪过无数疑念:此处怎么会有这样一本奇书,书名里竟然包含有自己的本名?难道这是精心设计、引自己入彀的一个圈套么?又莫非一切只是巧合,原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然而心底深处,不知如何,已有几分笃定,此事绝非巧合,必与自己有密切关系。
孟丽君定一定神,伸手将书取出,手指已不禁微微颤抖。细看书页,只觉这本书纸质奇佳,竟是闻所未闻,而那封面上九个大字并一行小字,也并非用笔写就,一撇一捺,宛若印成,却又清晰非常,较之书局所印,何止精细百倍。
孟丽君屏住呼吸,缓缓伸指过去,就在手指触及书页、将翻未翻的一瞬间,心头遽然涌起一股怪异无比的感觉,一时只觉周身笼罩于一道温润柔和的光芒之中,又仿佛沐浴在一池温润柔和的湖水里,眼前仿佛见到甚么匪夷所思的情景,耳际又似听到一些不可捉摸的话语声……
便在这转瞬之间,她身子轻轻一震,登时万念皆消,百音俱失,已然回过神来。原来依旧身处于层层书橱之间,手上握着一本不知甚么质材的书卷,手指伸出,正要翻开查看。孟丽君轻轻打开书页,竟是一片空白,并无一字,回头去看那封面,先前现出的字迹果也消失不见。
她心下似已早知如此,是以并不觉得诧异。方才那转瞬之间的所见所闻,直如一场梦境,而梦醒之后,竟是全数忘却了。心念一动间,似有所感,转过身子,却见书橱对面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道门,一个少年书生面带微笑,正在门内朝着自己拱手为礼,又作了一个“有请”的手势。
孟丽君自然猜到,那人便是这“静心楼”的主人、众人口中推崇备至的“小殷相公”了。当下拱手回了一礼,欣然举步,随他过去,手里仍紧紧握住那本空白一片的“无字天书”。楼内一众书生皆醉心于翻阅楼中藏书笔记,并无一人留意到此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