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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Harry!”

      “是。”男孩抬眼看女人,蓬乱的淡金色头发烫成了滑稽的模样,浑浊的双眼,嘴中吐出的烟圈呛得地他咳嗽了两声。

      ——谁知道她曾是个端庄典雅的妇人呢?

      “Harry!”女人又重复了一遍,揪起他的衣领,他下意识撇过头,“你做什么?小杂种,给我拿酒来!”

      “妈妈…”男孩瞅了眼女人手中已空的酒瓶,有些为难,“没有了,很抱歉……这是最后一瓶了。”

      “该死的!你说什么?”像被打开了一个开关,女人无端暴躁起来,将孩子一把摔在地上,那力道大的有悖她苍白病态的外形。

      “这可不行!恶毒的小混蛋!”女人说着一脚踹在男孩瘦弱的背上,酒瓶子打翻了在地,男孩默然地承受着她的拳脚相加。

      “别以为不说话我就不知道你怎么想,瞧瞧你这眼神!哦我的天,从小就那么恶毒,简直是让人看一眼就恶心的孩子!”

      “别想要我的钱!别想!一分都没有!我要把它们带到坟墓里去,就一个人……哈!连那个死鬼也得不到一法郎!”

      女人咧开嘴角,神经质地笑了笑。男孩垂下眼帘,他知道逃不过的了。

      就算只是安分守己也总会被按上莫须有的罪名,喜怒无常的养母或许只是需要一个泄愤桶。

      他不清楚女人为什么那么厌恶他,在那之前他学会了习惯。

      这三年来他习惯了被打骂,并不觉得今天有什么特别。

      果不其然女人露出因为吸烟而发黄的牙齿,嘶哑地笑了两声,随后她手中的烟头被按在了孩子的脸上。

      “啊…”男孩忍不住短促地叫了一声,又适时地收住了,他知道如果吵闹这场酷刑还将持续更久一点。

      脸上被烫伤的地方热辣地痛起来,女人恶心地啧了一声,像扔垃圾一样把他扔到地上。

      他蜷缩着,一直听着女人烦躁的跺脚声,以及哐的一下门板合上的声音。

      女人出门了。

      酒瓶玻璃的碎片刺进皮肤,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冷,以至于从地板蜿蜒而上的寒意剥夺了灵敏的痛觉,半晌男孩挣扎着爬起来,他觉得眼眶中有一股热流,他明明很久没哭了。

      一定是因为冷的。

      他吸吸鼻子,冻红了的小手抹一把脸,从角落里捡起扫帚,将一地的玻璃渣子扫干净。

      他或许有十一或者十二岁,前些年他的人生是在一个孤儿院,就和许许多多被父母抛弃的孩子那样,并没有什么可说的。

      三年前一对衣冠楚楚的夫妇领养了他,他记得最后院长修女慈爱地摸摸他的头:“Harry,好孩子,神会保佑你。”

      从车窗中看见孤儿院的影子愈小,他确实曾经以为会来到天国,不用穿缝补破烂的衣服,喝淡的出水的粥,在狭小的宿舍里一个人缩在角落里打颤。

      因为他是亚洲人的缘故,所以一直是一个人。黄皮肤黑眼睛在这个世界仿佛一个突兀的异类,人的阶级性无处不在,就算是在孤儿院也是有党派之分的,而在白人的孩子中,他显然不合群。

      他不记得那排挤是从何时而起,只记得似乎没有终点。

      渐渐他学会不说话,不反抗,甚至放弃了在心里诅咒他们,因为他最喜欢的院长说了,恶毒的孩子是会下地狱的,只有听话善良的小朋友,小天使才会带他们去天国。

      他习惯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逆来顺受,这样那些为满足自己虚荣心的欺压行为就会显得无趣,实际上,他成功了。

      他成功地逃离了这个地狱,来到了另外一个。

      这对夫妇是由于无法生育才领养他的,那时他的年龄算不得小,已经抱了不会被领养的想法。

      谁知他们只是眼神冷淡地扫过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孩子们,看向他躲藏的不起眼的角落说:“就是他了。”

      他曾经愚蠢地对骄矜美丽的女人与风流温和的男人起过想要亲近的念头。

      男人是典型的风流浪子,韩国人,而女人是来自美国的富家女,他们像每个故事里的亡命鸳鸯一样,逃离了。

      女人携着家族财产来到法国,与男人筑起豪宅大院,然幸福并不长久——女人无法生育。

      他曾贴着耳朵在木门上,听着门那一边的男女与院长侃侃而谈‘幸福’与‘爱’。

      但院长恐怕也没能料想,实质上女人对他的厌恶已然无法遏制地溢于言表。

      男人在家的时候并不多,这三年来他们情浓转薄,聚少离多,聚在一起时更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那些贵重的砚台花瓶不知被打碎了多少个,扰得人不得清净。

      他知道养父在外面又有了许多人,他已经几个月没有回家过了,而背叛了娘家的养母此时就如离群索居的羊,语言不通,没有朋友,没有亲人,除了一个男人和钞票宛如浮萍。

      这个骄傲的小姐不懂得低下高贵的头颅去寻求帮助,于是将自己活活囚禁在空巢中,被三年的时间磨去了青春与美丽。

      她学会了酗酒,吸烟,没完没了的出去赌博,甚至吸毒,一切她曾经不耻的堕落,就像个街坊里的恶妇一样。

      虚耗在空荡荡的别墅里的光阴使美丽的妇人变得苍老丑陋,努力作践自己,只为了让那个男人有所感知。

      但是,男孩有时恶意的想,就算男人再回来,也不可能对这样疯狂的女人起感情了。

      没有依靠的女人的愤怒,自然是由更加弱势的男孩来承受。

      男孩清扫了地上的渣滓,碎玻璃又将赤裸的脚板割的血肉模糊。

      他忍耐着想找一双鞋子,推开卧室的门走下楼却发现——门是虚掩着的。

      他将碎玻璃倒入垃圾桶,又瞥了一眼那扇门。

      ——逃吧!

      忽然有个声音在他心里大声地喊道。

      ——逃吧!逃离这里!

      “然后呢?”他听见自己问。

      ——然后你就自由啦!是彻底的自由哩!逃出去,再也不回来了!让那该死的女人去见鬼吧!

      他几乎难以抑制颤抖地放下手中的扫帚,那扇因为女人的疏忽半合的门成了孩子眼中的希望。

      门的后面会有什么?可怕的妖精,北边的森林,还是一望无际的草原?

      是的,他喜欢看童话。趁女人不在家时偷偷地拉开书橱翻阅她为她注定无法降生的孩子准备的童话书,一页页地翻。

      这几乎是他生活中唯一快乐的秘密。

      故事里面的人和动物总是淳朴又善良。他不知道自己将经历什么样的考验,会说话的狐狸?还是被诅咒的乌鸦?抑或是,被束缚在高塔上的莴苣公主?

      他不知道,但是相信,没什么会比这里更可怕。更像个地狱了。

      他的手握住门把,很快泛着金属色泽的把手上印上了暗红的血印。

      ——这就是自由了吧!

      男孩突然发疯一样地跑出去,像一阵风咻地一下,从寂寞的深宅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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