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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 5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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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毅希从内屋搬出自己从前坐的小竹椅子放在门口,拿了本杂志坐着,一边还趴着邻居阿婆家养的狗。
这是他回到奶奶家第三天。
老家已经彻底没人住了,沈父嫡亲的兄弟姐们都搬到市内定了居,老屋被他们嫌旧,不大的占地面积让他们也懒得翻修,索性就让木质结构的房子和青石板一起老下去。
于是这里就成了每年沈毅希的度假胜地,没有人会来打扰他,他闲来无事可以坐在门口看看书,逗逗狗,扛着锄头到邻居阿婆家的田里溜一圈,顺道顺些瓜果吃。
“我们小希可是大作家!”
邻居阿婆和奶奶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对待沈毅希也像对待自己的亲孙子一样,每次沈毅希回来她都会乐呵呵地这么说。
“小希,尝尝刚摘的枇杷。”
阿婆端着个小铁盆慢悠悠地走出来,沈毅希站起身来把杂志放在位置上,快走了两步去扶她。阿婆年纪大了,瘪着嘴说话有些漏风,但一点都不妨碍她和沈毅希话家常。
从她年轻的时候和沈毅希奶奶的相识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许多琐事,沈毅希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阿婆的丈夫很早就去世了,自己辛辛苦苦把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拉拔大,孩子们去了大城市,工作繁忙也很少回家,阿婆又舍不得老宅和田地,拒绝孩子把自己接出去,于是只能自己寂寞地住在老宅。
沈毅希正和阿婆有一搭没一搭地边吃着枇杷边说话,不经意抬头才看见不远处走来一个人,拎着行李,身形修长。此刻他的心情岂能用欢欣雀跃来形容,抑制不住地笑,他问阿婆,“阿婆,咱们早上吃的面条还有吗?”
“什么?”
阿婆年纪大了耳朵有些背,沈毅希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阿婆笑了,满脸的褶子。
“你这孩子,又饿了啊?”
“不,我哥哥来了。”
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朝越来越近的那个人走了几步,伸手接过他的行李。
“阿婆,这是我哥哥,我亲哥哥!”
阿婆笑得满脸褶子一个劲儿地点头,站起来步履蹒跚地说去给沈程下面条,坐那么长时间的车他一定饿了云云。沈毅希拉着风尘仆仆的沈程坐下,动手给他剥枇杷。
沈程鲜少回到老宅,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陌生,神情有些茫然地四下环顾。
“哥,那是邻居家的阿婆,和奶奶做了一辈子邻居,从小就对我很好。”
他把手里剥好的枇杷递给沈程,沈程神情仍旧是有些愣怔。
“怎么了?”沈毅希伸手在他眼前晃晃,“找了很久吗?从大巴站到这儿的确有些路,走累了吧?等等我给你打水洗漱洗漱……”
“小希,我给爸妈说了……”
“什么?”
“我和盈盈离婚,小吉去世了的事。”
沈毅希剥枇杷的手停了动作,先前剥的那个还被沈程拿在手上。
“然后呢?”
“嗤,”沈程忽然笑了,“老头子高血压差点昏过去,妈哭得撕心裂肺的……”
“所以你跑了?”
“意料之中么?”
沈程说着,低头咬了一口枇杷。甜蜜的汁液沁入口中,多日紧绷的情绪也得以逐渐舒缓。沈毅希把手上剥好的第二个枇杷递给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当然。”
他笑着这样说,对一边懒洋洋趴着的狗拍了拍手勾引它过来。
“沈家的脸算是给我们兄弟俩丢尽了。”
沈毅希一边摸着狗的头,一边调侃地说。沈程没有说话,沉默地吃完了手里的枇杷,沈毅希问他,“甜吗?”
“嗯!”沈程点头,“比外面买来的好吃多了。”
“阿婆自己种的,没打过农药。”
沈程又点点头,两人又同时沉默。
“希希,别光顾着说话,让你哥哥吃点面条,走这么长时间肯定累了。”
“谢谢阿婆,我叫沈程。”
沈程接过阿婆递来的海大的碗,礼貌地道了谢。阿婆在旁边的小竹椅上坐下,乐滋滋地摸着狗光滑的皮毛看沈程哧溜溜地吃着面条。
他是真的饿了。
“程程,这天儿眼看着迟了,阿婆明天再给你整理个房间啊。”
“没事的阿婆,今晚我们兄弟俩挤挤就好了。”
沈毅希伸手拍拍阿婆佝偻的背重复了好几遍,阿婆瘪嘴笑着点头,一个劲儿地重复说,“兄弟俩一块睡好,感情好!”
“哥,吃完我带你去田里逛逛吧。”
阿婆收走了沈程吃了个底朝天的碗,催促两人出去逛逛。沈毅希领着沈程往田埂边走,阿婆家养的狗跟在他们身后。
正是快要傍晚的模样,村里大多是平房,陆陆续续地也升起炊烟,在田里耕作一天的农民们扛着锄头三三两两往回走,沈毅希和他们点头打着招呼,一副十分熟稔的模样。
“这些人你都认识?”
沈程忍不住出声问。
他在城里长大,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不免有些拘束感。
“嗯,我小时候满村子乱窜,到处到人家里蹭饭。奶奶都说,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命硬。”
说起在村子里度过的童年,沈毅希满脸柔和的笑意。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距离,此刻的视野已经很开阔了。远处是葱翠的山,因着艳红的晚霞掩映显得有些迷蒙,近处是油绿的新栽的水稻,在余晖下看起来像撒了金粉。
“哥,你看,”沈毅希指着不远处的一个稻草人说,“那个稻草人是我小时候扎的,过了这么多年还在呢!”
沈毅希绕着田埂跑了两圈,最后在沈程身边蹲下来,仰头看着他说,“这是奶奶亲手教我扎出来的。”
“小希……”
沈程对奶奶一点印象都没有,他是在父母身边长大的,不像沈毅希,甫一出生便被丢到了奶奶家。他不明白为什么父母对沈毅希有这样强的敌意,沈毅希也不明白。
“你们的亲情有排他性,我和奶奶的也有。”
“小希……”
“这里才是我的家啊!”
沈程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只能取出烟盒递给沈毅希一支,自己也点了一根叼上。兄弟俩一个站一个蹲,就这么沉默无言地在夕阳和炊烟下抽完了一整支烟。
“好些了么?”
沈程盯着弟弟被烟熏得微红的眼睛问道。
“嗯,回去吧,阿婆该做好饭了。”
沈毅希站了起来。
回到家,阿婆已经煮好饭,正一边缝衣服一边等兄弟俩回家。
村子里大多剩下些老弱妇孺,所以吃过饭,入了夜之后也没有什么可供消遣的娱乐,于是兄弟俩早早地就回了卧室。
洗漱完毕,沈程把贴身的衣物洗了挂到外头,沈毅希抱着从阿婆家里拿来的枕头和薄被子走进屋。乡下不比市里,即使是到了夏初,晚上还是会冷。
沈程见沈毅希把两只枕头并在一起摆,身体下意识地僵住。沈毅希铺好了床回头看见他的神色,心下凉了半截,不是滋味地问,“哥,不然我睡沙发?”
沈程看了一眼旁边老旧的小沙发,摇头说,“算了,两个大男人,睡一张床有什么好避嫌的。”
话说完,自己都觉得尴尬,他不再看沈毅希的脸色,卷了薄被往床上一躺。
“早点睡吧。”
沈毅希应了声,也和衣躺下。
床是老旧的木板床,两个大男人躺在床上本来就有点挤,沈程又翻了个身,床嘎吱的声音让本来闻着哥哥熟悉的气味即将入眠的沈毅希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
“没事,”沈程叹一口气,“有点睡不着。”
“今天坐车累了么?用不用我给你按一按?”
沈毅希转过身来面对着沈程。
“算了,睡吧,折腾一天你也累了。”
沈程闭上眼睛,睫毛微微地颤,鼻息平和,光线从他身后的窗子里照射进来,显得他的神情十分柔和。柔和得让沈毅希恍惚间回到了小时候,自己睡眼朦胧地坐在书桌旁边打盹,沈程晚自习回来神色宠溺地揉揉他的脑袋,让他去床上睡。
他心里热热的,眼眶也有些热热的。月光太柔和,他经不住诱惑,吸吸鼻子,屏住呼吸,倾身贴上沈程微厚的唇。没有深入,只是单纯的四唇相贴。
沈程的嘴唇骤然抿紧,沈毅希猛地闭上眼。
料想之中的拳头并没有挥上来,沈程只是别开了头,翻了个身。沈毅希呆呆看着哥哥的后背,心里一抽一抽地疼。
“小希。”
沉默了很久,沈程忽然背对着沈毅希开口。
“嗯?”
“奶奶去世时,你是什么感觉?”
沈毅希沉默片刻,说,“痛,全身痛,哪里都痛,痛得快死了。”
“……我也是。”
沈程的声音闷闷的又低低的,“我只要闭上眼,就好像能看见小吉站在马路边上,我想要叫他站在那儿别动……”
“哥,别说了,”沈毅希伸手搭上他的肩膀,“睡吧。”
他从来没有过如此的耐心哄人入睡,沈程在他轻拍下渐渐睡着了,但沈毅希却越发精神。
痛,哪里都痛,痛得快死了。
奶奶的葬礼上,他唯一的感觉便是这样。
那时候他年纪小,穿着孝服跟在出殡队伍的末尾,一双眼睛里又是惊恐又是仇恨。亲戚都知道他是奶奶一手带大的,和奶奶关系尤为亲密,所以纷纷来安慰他。但彼时沈毅希一直在躲闪,瞪着小兽般的眼睛,谁朝他伸手他便张口咬谁。
他不知道自己在恨什么,或许只是因为害怕,所以陌生的人在他眼里都被妖魔化了。
那些人带走了他的奶奶,把她放到小木棺材里,把她送进焚烧炉里,滚滚黑烟把这世上他最爱的最爱他人带走了。
焚烧炉点火的那一瞬间跪在周围的很多人都哭了,沈毅希两只手死死扣着地板,力气大到指甲都折了,但他感觉不到痛似的,只是牙关一直打战。
痛,太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