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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终之章:奥德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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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吧。”领头的人对其他人说。
而后又转向男孩说:
“你不会死的,你会活下去,而且会懂得一个人不能如此愚蠢。两年前,就是你现在呆着的地方,我也两次做了同一个梦,梦见我应该到西班牙的原野上去,寻找一座倒塌的教堂。牧羊人经常带着他们的羊群在那里过夜,圣器室里生长着一棵埃及榕。如果我从这棵埃及榕的根部挖下去,就一定会找到一批埋藏着的财宝。可是我并不愚蠢,不会仅仅因为一个做过两次的梦而穿越沙漠。”
——保罗柯埃罗《炼金术士》(或译作《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
阳光终于从黑暗里探出头,温柔地洒落金色光芒。
一切都已经结束。
他只是很平静地这么想。
“冥斗士!”他听到一声惊呼,还未回过神,猝不及防的力量穿过身体。冰凉的疼痛,不知为何他的一切感觉变得如此迟钝,比一个普通人还不如。他觉得这是因为自己太麻木的缘故,不想做任何事,也不想思考,死亡降临也毫不抵抗。
“算了吧。”模糊视野里,似乎有人拉住了急欲冲上来的那个。
“他可是冥斗士!会危害这个大地的!”那个人高声说。
“算了吧……圣战已经结束了。”
圣战已经结束了。
听到这句话,不知道为何,他突然想要流泪。
然后呢,你往何处去?
回到故乡去。
他听见自己的心灵在低语。回到一切的起初,开始的时候和地方去。
在你走入传说的那个地方和时刻,你曾经做过一个梦。
开启的那扇命运之门。
而在这挟裹着一切前行的洪流中,你追寻着自己天命的步伐,听从内心的召唤而行么。
他站起来,拖着步伐往远处走。
“况且,他已经快要死了。”
他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走,心脏部位有个伤口,正从里面滴下血来。沙漏里的沙一点一滴地漏下去,他冷静地计算着自己的死亡时间,灵魂轻灵地张开翅膀,展翼欲飞。离开这具残破的身躯。
死亡后的世界与愿望。他不想祈求欢乐与幸福,只是觉得非常非常累。
想要一个遗忘曾发生一切的永眠。
回到起初的故乡。
无限纯白、水晶般的遗忘。
在特洛伊战争之后,失去所有同伴独自一人的奥德修斯漂流到了卡吕普索的岛上,受到了女仙的欢迎。为了让英雄舒心,她每天缠着奥德修斯给她讲特洛伊的故事。奥德修斯翻来覆去地讲啊讲,变着法把故事重复了好多遍。一天,他在沙滩上画布防攻略图,希腊的船,伊利昂的城池,一个浪头打来,便都重归平沙。见此,卡吕普索对他说。
“你还要渡过这如此轻易就能抹去那些伟大传说与英名的大海回去么。”
英雄们扬帆归乡,传说在身后步步毁灭。
不要回过头去。
当年伊阿宋号召起全希腊最出名的英雄,坐着那艘将声名远扬的阿耳戈号出征寻找金羊毛的时候,是多么年轻气盛。
不灭的金色传说。
最后,美狄亚离他而去,他的孩子被愤怒的新娘子民杀死,被驱逐,一无所有。
有一天,他来到那艘曾带来一切的阿耳戈号船下,在它的阴影里憩息。那艘腐朽的船就坍塌,在他身上堆起坟墓。
穿越过形形色色的光影,人的一生,传说与时代的出现与离去。
厄洛斯仰起头,满头金发披散在阳光中,那么耀目沉重的黄金色泽。
“开始了。”
天空纯净无瑕,却似乎有些异常。
也许是不同地方的蔚蓝不太一样,也许是云朵的形状细微差别。总之,似乎微妙地扭曲着,徐徐地在飞扬空气中扭曲波动,渐渐地成形了。
犹如种子抽根发芽,绽开花朵。无形的玻璃幕墙般,慢慢扫过来。仿佛一把扫帚般,扫过遍地狼藉灰败的死亡与腐朽。闲人绿地,群山与森林,冒出炊烟的小屋,劳动的人。奇迹般地从扫过的地方变幻出来,一线分离的两个世界。
一个妆饰整齐的新天新地。
人们的脸上未曾有泪,衣衫没有被血浸洗,启示录与末日的黑暗也不曾降临。
灾难未曾被放出,没有预言,没有那些人。轻易地抹去了那些证明某些事物、这个世界可能存在过的记忆。忘川之水流淌而过,回到起初乐园的纯白。
这是阿拉法,这是俄梅戛,这是初,这是终。
243年前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而并非如此。
“最好的结局,最坏的结局。”飞扬着黄金微粒的眼睛中依旧是那种漫不经心的笑意。“这一切都已经过去,这一切从未发生过。但是,这也不能否定这个世界的结局是灰飞烟灭,而最后并没有光明的结尾。”
即将在云淡风轻时迎来真正彻底消散,连存在都被否定。
虚幻如梦。
也许真的,只是一个梦境而已。
你看,这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时间和空间是多么不可靠的东西。”厄洛斯轻快地说,“而你如何分辨真实与虚幻。但重点并非如此。”
传道者说,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我见日光之下所作的一切事,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人一切的劳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劳碌,有什么益处呢。
我心里议论,说,我得了大智慧,胜过我以前在耶路撒冷的众人。而且我心中多经历智慧,和知识的事。
我又专心察明智慧,狂妄,和愚昧。乃知道也是捕风。
因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烦。加增知识的,就加增忧伤。
我心里说,来吧,我以喜乐试试你,你好享福。谁知道,这也是虚空。
凡我眼所求的,我没有留下不给他的。我心所乐的,我没有禁止不享受的。因我的心为我一切所劳碌的快乐。这就是我从劳碌中所得的分。
后来我察看我手所经营的一切事,和我劳碌所成的功。谁知都是虚空,都是捕风,在日光之下毫无益处。
那经历一切的人在传道书里如此感叹。
死亡必使你所经营的转头化虚空。一个曾存在的梦境。而最后能得到什么呢。
“重要的是你的心所在的地方,这一切你所经历的,塑造成此时此刻,宇宙中独属于你的存在。”
即使最终青烟般消散,也不能否定,它们曾经存在过。
我们哀恸,我们跳舞。最后尘归尘,土归土。
从寰宇初始,到万物皆被虚空吞噬的毁灭之日。
这转瞬无常的世界。
午后阳光很宁静,照着路边无尽横陈的尸体。
他走啊走,走过山川和平原,海岛和溪流。
“我是天伤星曼陀罗的费多尔。”那个人的背影很高,毫不留情而笔直地向前走,步伐整齐,呯然作响。四设是流金叠翠的华耀,美得屏住呼吸般的奇迹,落地大窗中阳光洒落,画像里的人望向他们。“你呢?”
“圣……圣地亚哥。”
“星位?”
“不知道。”
寒冷的冬日,他抬起头,看见漫天星辰如绿色无花果摇落。
而死去的人的血沾到皮肤上,先是温热的,然后变冷。
阳光中,过往的幻音开始在耳边低喃响起,远处有人向他招手。金色朦胧的浮雾里,都是很久以前的人和事。幽灵环绕着他,穿过他的身体。重演的海市蜃楼。
眼前重重叠叠无尽的遗骸。他没有回过头,它们不是为引诱他回首而存在。只是一些事,过往的事。
然后,那些人又消失了。
出现的,最后也一一幻灭了。
他走了很远的路。
这场恢宏的、歌唱的、无数人悲欢离合的战争,他走入了传说中。
然而并没有神明看顾他,为他使旁人送死,给他加荣耀和冠冕,获得声名;而他的归来也没有凯旋,没有人在家等他,他也永远也不可能戏剧性地从一个落魄的流浪者变成一个半神英雄,让嘲笑他的人为之惊慌失措,付出代价,死在他们自己的傲慢中,让所有望向他的眼光都变成尊敬和羡慕。
然而他终究活了下来。
而那么多人已然死去。
那么多的尸体抛入了
大海的口里,地球的口里,
那么多的灵魂
象谷粒似的喂养着石磨,
而河流暴涨着,鲜血渗入它们的淤泥中,
一切只为了一块亚麻布的波动,一小片云,
一只蝴蝶的震颤,一支天鹅的细羽,
一件空袍子——一切只为了海伦——
“那个孩子的魔星名字叫炼金术士的伊斯……猜一下,伊斯是什么?”
“伊斯是一个星球的名字。那是一种生命——不,存在的故乡。伊斯人,它通常被称之为伟大种族。因为它们征服了时间,知道过往和未来将要发生的一切,也通过不断的学习,而获得了几乎全宇宙的知识。”
“它们唯独热衷一件事:知识。它们不断不断地在宇宙间流浪,每找到一个憩息之所,就建立起恢宏的、连群山都显得矮小的城市,通过与其他世界的存在交换精神而学习并记录它们的一切。它们知道这个暂时的容身之地的终结何时来临,在毁灭之前就选定下一个目标,集体交换精神而逃离。有没有联想到什么?”
旁边的他静默不语,只是看着这个世界被吞噬回虚空中。
这才是真正的毁灭之时。
当然,说起来似乎很惊悚动容,实际上表现出来,却是那些黑暗被扫去,光明展现。
一切复旧如新,毁灭或者新生,多么好。
它是真的不在了。
那又如何呢。
又岂有谁企图、且能挽救它么。
这只是拯救一个人、逆转时空的微小代价。
我独自停泊在这里,带着这个传说,
如果这真是个传说的话,
如果真的人类将不再接受
诸神的那个古老的杂耍,
如果真的
未来岁月中的另一位透克洛斯
或另一位埃阿斯,或普里阿摩斯,或赫卡巴,
或者某位不知名或无名可是看见过
一只满载尸体的斯卡曼德洛斯洪流的人,
不会注定要听到
新闻传播者们带来的音讯,
说有那么多苦难,那么多生灵
曾经堕入了深渊,
全然是为了一件空空的白袍子,全然是为了海伦——
他不认识路,周围的一切全然面目全非,竟可以说,是全凭着本能,回到那里。
贫瘠山坡,苍黄土色,焦黑枯死的树木,飞扬着尘土和硫磺的气味。视野有个转折的山谷。
黑云渐渐覆盖起双眼。他很想很想睡,沉黑甜蜜的梦境。
远方却仿佛有夜莺开始鸣叫,似有若无地扰动着他的神经。
是普拉特雷斯的夜莺在不让你沉睡啊。
逐渐入梦的幻觉中,草叶尖细的触感在身下,他闻到了熟悉的青草香气。似乎有个梦境一闪而过,那么熟悉,可是记不起具体是什么了。好长好长的故事。是第二次做这个梦么。然后他想啊想,觉得有些不太对,似乎有些重要的事,还没有做,绝不能被遗忘,是什么呢?
他那么想继续睡,一个细小的声音说。
要是你睡着了,那些羊走丢了怎么办?
他猛地吓醒了,睁开眼睛。
喂。
那不是真的,海伦说,
“我从没到过勇敢的特洛伊。”
“我不曾坐上那只蓝头的船。”
——《海伦》塞弗里斯
(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