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妆》歌于畔

4、第四章

　　【五】
　　次年，又到了六月雪开放的时节。王府里突然起了大火，连绵的火龙烧得天际如血。“走水了走水了！”不知是谁先吼出来的，王府里的仆役们突然就看到火势冲天而起，惊慌得疯了一样地四散奔逃，踩伤者数以十计。或有几人端着水盆一盆一盆的往火里浇，然而无济于事。六王爷刚刚下朝归来，刚到王府所在的那条朱雀长街上便闻到了浓重的烟味。像是空气被火燎得焦了开始阵阵呻吟了似的。他心中涌上一阵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甫一落脚，他就急不可耐的往里跑去……那样浓重的不安感似乎包围住了他，让他在越来越重的浓烟味中几乎不能呼吸。有什么东西要离他而去了，他心里有个声音不断的催促着他，快，快，快……
　　当他跑到红妆的故居时，他才猛然惊觉，红妆早就已经死了……却还有一人被困在了火里——就在他不停地朝这里奔过来的路上，有一群人围着一个阁楼不停地浇水。不好！顾七醉还在火里！
　　当他看到那阁楼已经被熊熊的火势包围了的时候心都凉了一半，怎么办！顾七醉还在里面！他不顾仆役们的阻拦，执意淋了一桶水到头上，冲进了曾是他们新房的阁楼里。
　　【六】
　　火烧得好大，我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的右手。先前做法烧火，费了我不少气力。如今身子竟有些软绵绵的。想来——也可能是小产后身体虚弱的原因吧。
　　他看到了火。会怎样做呢？来救我吗？可是他又怎么会来救我，红妆都死了啊。我于他而言，不就是红妆的替身吗？
　　我站在火里，衣袂却没染上半点烟尘。火烧得好大啊，空气里都是浓重的烟味，像是要将人炙烤成人干一样。雕梁玉柱在火里焚烧，我微眯着眼，看着它们在我的视线里扭曲，扭曲。“轰隆——”一声，原是门口那里的一根雕梁，重重的砸了下来。溅起一阵火花。
　　——他会来救我吗。
　　我低下头。
　　正在想着，被火烧着了显得分外焦的门被人猛地推开，带起呛人的火烧火燎的烟味。

　　我冷冷地抬头看着他，眼里有了细微的不为人察觉的波动。他隔着烟、隔着一扇门，跑进了火海里，艰难的冲我微笑，遥遥的对我伸出手来：“咳咳，七醉，来，握住我的手，我带你出去。”
　　火势很大，窗纸被烧得哔哔啵啵的响，我们中间的雕梁也沾上了火星，外面风一吹，火势更大了。简直像是要撩上天了一样。
　　空气炙烤得让人口干舌燥。他用水打湿的衣衫很快就被烘干了，开始冒火花，然而贴身的地方还有些水汽阻挡，没有烧到他的身体上。他现下的形状狼狈极了，完全辜负了风流倜傥六公子的名号。“你凭什么认为我会跟你出去？”
　　他很吃惊地看着我。“七醉……有话咱们出去说好吗？孩子死了我和你一样的难过……那也是我的孩子啊。可是不能因为它，你就这样……自暴自弃啊！来，牵住我的手，跟我走出去。”
　　中间的雕梁承受不住火的焚烧，终于掉了下来。
　　我冲他笑道：“这都是报应啊……报应。六郎，你告诉我，你可还记得红妆？”
　　红妆死得好冤。被自己爱的人杀死的感觉——你知道吗？不，她自然舍不得你死，所以她死了。
　　她平日里温柔娴淑，连待下人都是极好的。可是为了你，为了你不被你皇兄的人暗杀，她早已成了杀人不血刃的游侠儿。白日里，是你温温软软的恋人，深夜里却离开你的怀抱为你撑起一片天。
　　那样一个红妆，那样一个大名鼎鼎的暗夜杀手，你的影子守卫，那日里却微笑着喝下你给的毒。
　　——我为相思死，而今君不知。
　　六王爷的眼神迷蒙起来，他眼里全是不信和自欺欺人，踉跄着后退一步，震惊的看着我。“红妆……红妆她已经死了呀！乖，跟我出去，我们出去再说好不好。”他的眼里带着些哀求的意味，而我却自顾自的笑起来。
　　我自然知道红妆，我如何不知道红妆。我便是红妆亲手种下的那些六月雪，生我的那片土壤里，埋着无数红妆杀死的你的政敌，亦或是你皇兄派来的暗杀者。我吸万千怨气而成精。红妆死的那一晚，恰是我脱离本体之时。我仅用数年成精，妖气不足，初成形时无形无质，趴在纸窗外呆呆的看着我的主人。却看见了她含笑饮下了她心上人斟下的酒，温柔的道：“天色晚了，睡吧。”
　　你将她也埋在了花壤里，你记得吗？
　　我的根扎进了我的主人的心里，她的血真苦真冷啊，那是她心疼的味道，还是你给的毒的味道？那么苦，你怎么舍得让她吃呢？她最怕的就是吃药啊，因为药里苦苦的味道。
　　后来，我开始学着红妆的样子，弯着眉眼笑，我知道那样的笑看起来会很温暖，可是，她的笑发自内心，我的笑不曾到达眼角。你从不知道。
　　而我知道，这样微笑，是我最像她的时候，我放柔了声音，就像平日里红妆说话一样：“六郎，你娶我，是不是因为这张脸呢？”我满怀希冀的看着他的眼，却不知为何心里一片荒凉。一边渴望着他坚定的说是，我爱红妆，我舍不得她死。毒死她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一边又希冀他说不，其实我最爱的人是你。
　　可这个人，明明就杀了红妆，他有何颜面说爱红妆。我马上也要杀了他，我又有何颜面说我爱他呢。
　　他的手有些抖，在火里似乎都感觉不到热了。他的眼神饱含痛苦，眷恋，遗憾……种种情愫纠葛缱绻，叫人分不清个真假。他的手终于摸到了我的脸。那么热的手，那么热的心肠，又是为了什么，他要杀了自己所爱的人，娶一个权臣之女呢？
　　果然权势是这世上最美妙的东西啊……为了它，做出弑妻之举也在所不辞。
　　他见我没有反抗，走过来抱住了我。我没有动。将脸枕在他怀里，痛哭。六郎，你不是一个对的人。你负了红妆，我负了你。
　　六郎，你可相信，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这便是我们的报应啊……
　　他亦是哭了。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可现在，他又是在为谁伤心为谁难过。
　　是我，还是红妆？
　　“我是妖，是红妆亲手种下的六月雪。我曾许下心愿，用我一生的洁白换红妆的清白，都说六月飘雪，是冤情感动天地。”而我在六月盛放的如雪般的花，却颠覆了整个冬夏。
　　我一边说着诛心的话，一边回抱他，颤抖着将早已备好在水袖里的匕首刺入他的背心。“可是，没有一个人能会体会到一朵花的心情……所以我去了顾家，替代他们那死都不愿嫁给你却与你早有婚约的女儿，成了顾家小姐顾七醉。”
　　——他喃喃道：“原来是你……”
　　我微微垂着头：“是，是我。那个投毒的小丫头确有其人，可是我们的孩子，却是我亲手杀掉的。就连这火也是我放的。王爷，你爱红妆有多深，我爱你就有几分。但我永远都不能忘了，我的主人被埋在了阴暗潮湿的土壤里，脸上盛开出圣洁的六月雪的模样。所以我来找你了——”
　　主人的死成全了我，我长于她的骨肉里，要化作她的模样一点都不难，一点都不难。接着我就嫁给了你。你初次见我的时候不也说：“七醉，我很开心，我是你丈夫”吗？如果不是这张脸，你还会对我这么好吗？
　　我将脸埋在他的颈窝，无声的淌着泪。
　　他痉挛着，却没有推开我的怀抱，只是闷哼了一声，再无言语。我将刀匕一分一分地旋进他的身体里，温热的鲜血流了我满手，却比我们周围的火还要炽热。他闭上了眼，眼角有泪，在这个被烈火焚烧的地方很快便蒸发了。烟味熏得我简直无法呼吸，我一边抽噎一边流泪，却不知道自己哭的是谁。我抱着他的尸体一点一点的滑落在地，我抱着他，一点一点虔诚地吻上他的唇。眼泪从我的眼角流下来，却顺着他的脸往下滑，像是他也在流泪一样。而我的泪还没流到他的鬓角，就蒸发掉了。我能清楚的感觉到我变得越来越轻，低头看，却看到我逐渐透明的身体。
　　看，做妖，竟连流泪的资格都没有。
　　他死了，却像是永远的睡着了。睡着了的他，此刻又是在做一个怎么样的梦呢——

　　阳光明媚得要人流泪，红妆一袭白衣胜雪，轻盈地站在树枝头，背着手，咧着嘴冲他笑。他一伸手，红妆就着他的手从树上跳下来，他握住她白玉一般冰凉的手，要将她拥入怀里，到最后才发现自己只抱住了一团空气。
　　她就在他胸口，化为了乌有。

　　犹记那年春，除却花开不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