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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回寒烟逐露孤夜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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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谭
第十二回寒烟逐露孤夜长
1
月,蒙昧的月,隐藏云里雾间,时而现身,呈现浅浅昏黄之色。过半晌,已经初雪轻落霜满天了。几时不见了月,亦不见了它的影,则不得知晓,只是恍惚间,不见了他们。
此一回,鄙人要说一则故事。这则故事既非传奇,又非历史,更不是出自什么正书,不过源于鄙人无意间得到的一本笔记。人云: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来如春梦不留痕,去若朝云无觅处。
想来,鄙人与这本笔记有些缘份,可惜始终不知当初写就它、与拥有它的主人是谁。那里面记述的故事,虽则可怖怕人,却也新奇可爱,不过述得尽是些有运无命、有命无运的人,与待来机缘错过巧合、待来巧合错过机缘的事。那里的人、神、鬼,竟都以不如意为命,为运。
在鄙人看来,世间聚聚散散生生死死爱爱恨恨痴痴狂狂,不过全因一个“缘”字羁绊所至。缘起则生,缘灭则死。命运也好,诅咒也罢,等等等等,终要归于“缘”上。只这一个字,便可由人怨由人恋,让人怅望千秋而垂泪。只这一个“缘”,便让人恨生不能同时,恨死不可再见。只这一个“缘”,果如春梦、若朝云,来时不留痕,去了无觅处,唯留下一天一地的雪,直叫人慨叹万事空空。
民国一十九年,阴历十一月。
没有风,灰蒙蒙的云,大朵大朵堆积、翻滚着,好像踩踏湖川而来的成群野马。野马惊起天池水,把天踏得低低的,仿佛触手可得。
掩映小云门的一丛翠竹,叶子皆成了青黄色。连接云门的曲折石板桥上,尽是纷纷枯叶。桥下一弯小池,池上翠浮萍、粉荷,全瑟缩着。
石板桥一头的八角玲珑亭,才上了窗板。它背靠的一屏太湖石山子上,青藤只剩枯条。石山子东南角的后门上,坠了把铜锁。海棠早没了花,白皮松如烟的青色,亦退了去。唯池子另一边,三开间抱水轩前,一株新植上的梅树,枝上结着硕硕花蕾。
阴天之故,轩里光线不很明。花窗敞着,吹进来的风,挑逗着火盆里的火苗子。噼噼啪啪,火苗跃动,越发地不安定。
柔木独坐书案前,披了件百蝶穿花纹的锦面小棉袄,忙着写他的笔记。
他写得很是专心,连吉日走进来都没能察觉。
吉日走近,站他身后阅读他写的笔记,看他还没有察觉,才笑着用一只手搭上他的肩。他搁下笔,回头瞧友人近在眼前,抿嘴笑了,起身跟吉日说:“来得正是时候儿,我才打算回去,寻思跟你招呼一声呢。”他搬来万事斋居住,有两个多月了。
“回去?有放心不下的东西,我叫阿贵给你看着,再不然,取来也就是了。”
“倒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柔木边回他,边收拾东西,“只是那几盆花儿,特别是那几棵牡丹,最怕冷。还有桃儿树和窗根儿底下的竹子,不搁冬天照管好,怕明年开春儿要不精神。你着人拿去的几盆万寿菊,也得赶雪前移进西厢。哦,那棵梅树也要开花儿了呢。最要紧的就是檐下的燕子窝,必须遮一遮,不然遇了大风就糟糕了呢”
“哎呀呀,好闲情逸致。”吉日轻轻笑了:“赏梅的话,这园子里不是才植一株么?”
柔木闻言,不得不撇下手里活儿,坐回原处。他低下头,绞弄起自己的手指。吉日看他不言语,掏出怀里一样东西:“这个随身带着,万一我不在身边,又遇上什么事儿,就把它丢出去。”
柔木抓来一看,那东西他原来认得,是当年吉日用古月轩鼻烟壶换来的田黄印,印纽一头避邪兽。他还记得,这兽吃掉了窦娥的魂魄。他把印章丢换吉日:“我整日给你闷这儿,能遇上什么事儿?”他扯来才收拾一半的包袱,包袱恰给吉日抢下。他一愣,扭头盯上吉日,吉日却把印章塞进他手里。他只好收下,却又随手搁置到书案上。
“要随身带着。”吉日蹙紧眉头注视他,叮嘱一句,正瞟着阿贵在窗外招呼。
“要随身带着,切记!切记!”吉日盯着他反复嘱咐几遍,方出屋子,穿小云门往前面去了。
2
漆黑一片。天顶方向射进的光束,不足以照亮一切。
黑暗中,有个人焦急地徘徊着,时而停下,思索什么,终因想不出结果而再次徘徊。光线昏暗,叫人看不清他的脸。他好像习惯了这片黑暗,不觉得这就是黑暗。身置黑暗中,他全没自觉。
这时候,有谁进来了。
“事情怎样?”还不待对方近前,他就抢去询问。
“回爷爷,小的寻到个人。”进来的是他最信赖的手下。
“谁?”
“爷爷赎罪!那人是……”手下压低声音,抬眼与他交个眼神。他明白对方用意,即刻使个眼色。手下躬身上前,对他耳语几句。
“噢?果然么?”他惊诧不已。
手下退去几步:“回爷爷,一丁儿不差!只是小的无能,没法子问出实情,还请爷爷亲自审讯。另外,小的得知件趣事……”
“嗯?说来听听?”
手下再次躬身上前,与他耳语。他听罢,不禁笑了:“确是件趣事。”他叮嘱手下,“万万不可泄露出去!”
“小的明白。”
他点点头,坐去惯坐的位子,一抬手:“带上来吧,不要叫谁看见了。”
3
柔木打算回他原来的住处,吉日偏不让他去,只着阿贵去料理草木、遮燕子窝。柔木担心阿贵不够精心,说什么都不依。没法子,吉日只能亲自前往。临走前,吉日把柔木锁在万事斋的宅院里,还让阿贵时刻盯着。
冬季日短,一过晌午,不消多时,天便暗淡下来。加之阴云密布,天色越发昏暗。北风咆哮过枯枝,枯叶一阵悲鸣。
吉日抄小路去柔木以前的住处,身边偶尔经过些比风还急的学生。这些学生,风风火火地往火车站奔,计划去南京举行联合示威活动。他赶到柔木的住所,见大门上的铜锁不见了,门半掩着。他心里纳罕,手伏院门,站外面略犹豫片刻,推门进去了。
院子里的草木早有人料理过。盆花全搬进了旁边的厢房,梅树枝子上结着累累花苞。檐下燕子窝,不知几时掉了一沿泥,歪斜斜悬那儿,窝里没有燕子。
正房屋门大敞,吉日走进来,见有人坐在柔木以前惯坐的藤椅里。
“果然是你。”吉日盯着那人背影,淡淡道。
屋里没有生火,比外面还阴冷些。呼吸间吐出的白雾,清晰可见。椅凳、绣墩,都没盖棉垫,藤椅里更没上绒垫。
坐那儿的人好像感觉不到这些寒冷,背对吉日,泰然地坐着:“呦!哥哥素来健忘,倒把小弟记得真?还真是诚惶诚恐啊!”
吉日不理会他的玩笑,一指门外:“那些花儿是你料理的?”
“噢,小弟来时,看它们在风中受冻,实在可怜,就顺手作了件好事。”他一摊手,得意地笑了。
吉日并不领情,淡淡吐两个字:“多事。”
“怎生讲话?好心倒成了驴肝肺!”他蹿起身,瞧见吉日,既换上惊羡的表情,“呦!怪不得到处都找不到,原来是换了模样?”他上上下下打量吉日,自顾自地点点头,“哥哥不仅换了模样,连脾气也换了呀?嗯,这个真好玩儿,下回我也要试一试。”他一阵哼笑,接着絮叨了些有的没的。吉日只瞟他一眼,回他冷冷一笑。他却凑上吉日耳朵,低声笑道:“你可知,东岳主派九殿七十二司的前来拿你了!”
这说话的,亦是地府十王殿主人之一,转轮王。
墙上自鸣钟,无人上弦之故,不再摆动,如同一只死去的黄莺,发不出丁点声响。屋里很暗,外面亦是阴天,两个人都被影子笼罩着。
“我身犯重罪,被拿去是迟早之事,但不是现在。”吉日立在原地答他。
“哼,说得可真轻巧!”转轮王倒背双手,撇一撇嘴,“我此番前来的目的,想必你也知道……”
“知道啊。”吉日微微一笑,打断他,“我也知道,你断不会拿我。”
“为何?”
“你若有那个心,我也不会进来与之相见了。”吉日与他一抱拳,“还烦贤弟替我周旋?”
“这……”转轮王背对吉日,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方转身回吉日,“哥哥,我也不瞒你,你的行踪,现在只有我知道。”他收起笑容,“你放心,东岳主查明你被狐妖陷害,不但瞒下那事,还秘制了新的牌位,天庭并不知晓。不过此非长宜之计,你须随我悄悄回去,一切方可相安……”转轮王故意把话顿了顿,注意吉日好一会子,察知对方无意言语,又悄悄道,“还有,哥哥藏起来的那块美玉也得……”
吉日闻言,徒然变色,斜眼睛瞪上转轮王:“你不要拿他威胁我,这事儿与他没关系。”
一见吉日这般,转轮王即刻堆笑:“哥哥何必生气?小弟替你周旋便是?”他察觉吉日绝无笑意,一拍脑门儿,“啊,对了,哥哥可知,小弟是如何得知此处的?”
“总是那块顽石泄露了天机。”吉日唇边隐约浮起一丝浅笑。
“哥哥料事如神!”转轮王拍上吉日的肩,“说起那块石头,可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几个月前的某一夜晚,石狮子变成的胡云——[他]早不记得自己是石头,认为自己就是胡云。这个胡云,被突然从地底下伸出来的手拖去了地府。到了那儿,[他]忆起了从前身为石狮子的事情,也记起了柔木。[他]来到地府,深感自己的预见要成为现实,念着柔木的恩情,也明白自己对此根本无能为力,所以不得不以保住柔木性命为条件,把见过柔木和吉日的事告诉了转轮王。地府从不收留精灵魂魄,转轮王不得不遣[他]回人间,还想法子把[他]与真正的胡云换了回来。至于转轮王手下说的趣事,不过是柔木遗外套脱与石狮子的事。
“我若不应下它……它绝不会告诉我。”
吉日与转轮王一笑:“你是个谦谦君子,应下之事定然不会反悔了?”
“这……”转轮王背手踱了几步,“我是无妨,若东岳主问起,大不了说没见到。其他各殿各司的么,看在往日交情份上,也能睁只眼闭只眼。不过,新派下个作监察的胡判官,六亲不认。好在我擅自抓石狮子的事没给他查知,不然……唉,哥哥,你何必为那么个不相干的小东西……”他眼见吉日要沉下脸来,索性摆摆手“罢、罢,只是往后不要埋怨小弟!”
“往后之事随缘去罢,先谢过你了。”吉日答得冷淡,快步去了房门口,很有送客的意思,但转轮王并不领意。
“哥哥到底为什么不回去?”转轮王还向他聒噪个没完,“若为白狐妖诅咒,那倒不妨事啦,东岳主早就……”
吉日看着他,摇一摇头。
“不是为这个?”转轮王又猜,“难道为了那块美玉?”
吉日还是摇头。
“究竟是……”转轮王拧上眉头,徘徊了徘徊一阵子,忽然顿住脚步,不禁抬手指上吉日:“莫非你……其实你是害怕……”他膛目结舌,“你怕要忘了……”
“休再乱讲。”吉日打断他,“你也该回去了。”吉日敲敲房门,将送客之意挑他知晓。
转轮王注视吉日,无奈地摇摇头,步出了屋子。从吉日身边经过时,他回头来对吉日道:“哥哥放心!”
4
黑暗中,燃着许多灯,全是白纱罩子灯。灯罩上书着两个朱红大字:拾殿。
幽蓝的灯光,忽闪忽闪罩着一切,大殿里什物的影子,随不定的光线变幻出种种形状。
转轮王在大殿里徘徊,空荡荡的大殿中,只有他一个。就在这时,上回那名手下躬身进来了:“回爷爷,小的已亲送爷爷书信到各殿各司爷爷们的手里。”
转轮王缓缓舒口气,点了点头。
那手才下退去,忽闻府外金锣开道声传来,接着一阵哗啦啦锁链声,与哭嚎之声。
他吓了一跳,忙跨出大殿,赶去府门口张望。
府里执事的鬼魅见他过来,纷纷一路跪倒。他抬一抬下巴,鬼魅们才各自起身,各忙个的去了。
外面也一片漆黑,幽幽几盏鬼火照着亮,不足以照亮一切。转轮王望见一队鬼怪晃悠悠移近。前面鸣锣开路的是五目鬼王、三目鬼王、白虎鬼王、赤虎鬼王。四鬼王身后,一匹红鬃烈马,马上是统管土地与城隍的康元帅,再后面,一队鬼怪压阵。他瞧见煞尾的牛头、马面、夜叉、罗刹,各自用锁链拖了一名囚犯。囚犯里,竟有黑无常与白无常。另外两个,他不认识。康元帅瞧见他,即刻跳下马来行礼。他向对方询问一番,才晓得事情原委。
竟是黑白无常受世俗活人贿赂,妄勾魂魄,还买通了接收这魂魄的一方土地。三个正商议再向上面的城隍受贿,不想事情给前来巡视的胡判察知。不但黑白无常及土地一并获罪,就连那个行贿的凡夫,也勾去了其仅剩的二十年阳寿。这四名囚犯,刚从二殿楚江王那里受刑出来,胡判既命康元帅锁四者于幽冥界示众。
一队鬼怪远去,转轮王返回大殿,急唤来了那名手下:“油流鬼前来?”
“爷爷!”
“你速去秘密打探……”转轮王压低了声音,“看胡判那里有何进展。”
“是。”
油流鬼迅速退出,不多会儿就回来了:“爷爷!”油流鬼禀报,“胡判提审了囚速报司的薛洪,和一个才收入鬼魅司的薛夫人。又从孤魂司与鬼魅司的游魂簿上查出,窦娥与邓猷之名具以自动抹消。另外,特别审讯了一个枉死的首饰铺伙计,和一位才判下转投男胎的小姐。爷爷,这恐怕……”
“是啊,的确不妙……”转轮王嘀咕一句,望了望殿外那一片黑暗。好一会儿,他厌恶地摇摇头,逃离了居所。他的居所,在幽冥沃石外,金、银、玉、石、木、奈何,六座冥桥正对面。
5
天从清晨一直阴到傍晚,总算飘下了雪花。雪花越下越大,不一会儿就覆盖了灰蒙蒙的世界。
万事斋已经上板,傅掌柜打点自家去了。前面的如意门,给吉日从外面上了铜锁,吉日去柔木以前的住处,还没回来。阿贵怀抱暖炉,在小亭子里打盹儿。
柔木一个人窝在水轩,望着小园的雪景“唉”地叹了一声,弯腰拾起火钳,开始不住地拨弄火盆里的碳。
火盆里的火苗一蹿一蹿,他盯着跃动的火苗儿,心也跃动起来。
当初,他不过想去吉日住所玩儿一阵子,此刻叫对方扣下,才恍悟是友人诓了他。他为久不能去广和楼而焦急,更为自己住处的琐事悬心。
他想起清晨吉日的一番举动,虽有些不甘心,但亦能够觉察出,吉日好像瞒了他什么事。是什么呢?他独自琢磨。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真希望有吉日那样的慧眼。
他不再拨弄炭火,呆呆盯着那火苗子,不禁拧紧了眉头。
房门不声不响地开了,柔木还胡思乱想着,没有察觉。直至一条黑影投去眼前,他才回过神:“咦,这么快就回来啦?”他以为是友人,抬头看清来者,却是一惊。
进来之人,并非杨吉日。
来人身着酱色长衫,头戴一顶破瓜皮帽,面色紫青,一脸红胡子。他一进门就四处打量,最终把视线钉在柔木身上:“怪不得哪处没有寻到,原来藏在这里。”他自言自语一句。柔木没听真他说得什么,正纳闷他是如何进来的,忽听他提高了嗓音:“杨吉日在何处?”那声音低沉粗犷,犹如狮子吼。柔木盯住他,不由得站起身:“噢,吉日啊,他……”
才说着,吉日从外面进来了。
三人见面,互怔了会儿。吉日先向那人淡淡一笑,打破了短暂的沉默:“阁下姓胡?”他打量那人,不动声色地移去柔木身前,“来得够快。”
“不过奉命行事。”来人朝吉日一抱拳,露出了笑容。他的笑容诡异得很,如同一团老面揉到一处,脸上的胡子也颤抖着:“您既然什么都明白,我也不须多言,殿下见谅了。”说话间,他转向柔木,见柔木被吉日护在身后,有些惊诧。
吉日面对那人,注意着他,蓦地捏住了柔木的手掌。柔木一惊,瞄一眼吉日的背影,没有言语。
“你别为难他。”吉日与那人道,“他原与我没有关系。”
“这不行!”那人亮爪要抓柔木
。柔木不及反应,已给吉日飞快地带去门边。
那人不死心,上来又是一爪,手却给吉日抓住。
那人一惊,盯上吉日。
吉日抓着他的手,与他淡淡笑道:“你需得听我的,不然保你交不了差,你自己先掂量掂量?”
“殿下何必为难我!”他并不掂量,才落话音,就觉那只手几乎要扭断了。
柔木猜到来人身份,亦猜出对方来此的目的。他瞟着那人,对吉日道:“别、别……”吉日这才略松了松手。那人看一眼柔木,既向吉日道:“殿下何必为难我?即使我不来此,也会有其他鬼士找来!”
“我没打算为难你。”吉日与他笑道,“不过请你略松一松手?”吉日推开他。他踉跄着后退两步,稳住身体,揉了揉手腕子,与吉日对视片刻,终于回:“我答应殿下,也请殿下不要再为难我?”
吉日点点头,松开柔木,随那人出了水轩。
“等等?”柔木本能地追出去:“去哪儿,吉日?”
吉日听见年少友人的呼唤,微微侧过头,却没有答话,与刚刚那汉子一起,踏上石板桥的瞬间,消失了。
柔木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吉日?”柔木对着白茫茫的院子呼唤一声,等待半晌,没人应答。他的右眼皮,急急跳动起来,不知将会发生什么。
雪,越发大了。
6
柔木一个人立雪地里,雪落得他满身都是,连长衫也湮湿了,立了许久,才想起小亭里的阿贵。他奔去亭子,见阿贵抱着暖炉早睡熟了。他晃一晃阿贵,暖炉掉到地上碎了,阿贵没有醒。他摸下阿贵身上的后门钥匙,绕过太湖石山子,忽觉谁人拍上了他的肩。
“吉日!?”他惊喜地回身,失望了。
来人是他不认识的人,与吉日几分相似,比吉日还要年轻些。来者是转轮王。
转轮王未见过柔木,却在追查阎罗王的过程中得知了一切。他知道柔木是白玉化身,柔木亦能够猜到他的来历。
“他呢?”转轮王问柔木。
“谁?”
“杨吉日。”
“怎么,你反来这里问吗?”柔木对转轮王瞪起眼睛,通红着脸道:“他不是给你们抓去了……”
“抓?谁抓了他?”
柔木不解了,歪头打量转轮王:“红、红胡子的……”
“胡判!”转轮王暗叫不妙,转身刚要隐去,就被柔木扑躺倒雪地上。
“你也是地府的人,带我去那里找他吧!”柔木骑在转轮王身上恳求,语气里明显流露出哭腔,但没有哭。
转轮王推开柔木,跳起身,掸净身上的雪,颇不耐烦地道:“我来自地府不假,不过地府也有地府的规矩,你还活着,又是精灵,怎能带你前去?”
柔木不死心,又扑过去,揪住了转轮王的衣袖。
转轮王甩开纠缠,盯住柔木委屈的脸,拧紧了眉头:“你也死心吧!我不妨告诉你,本来我们接到命令,一是接他回去,二是将你除掉。你现在平安无事,已算万幸!”
“你、你既不肯带我去,也请告诉我,要怎么才能去那儿?”柔木咬住嘴唇,向转轮王投来视线。
转轮王没答什么,只侧头凝视立在雪地里的柔木。柔木身上单薄的长衫几乎湿透,纤细的身体,于凛风中,如初春嫩叶般轻轻发抖。转轮王凝视他,不禁眯上了双眼。好一会儿,转轮王扭过头,不再看他。不如,我偷偷带他回去?转轮王动了恻隐。不,阎罗王返回地府,一定变回忘情之人。我若带他前去,一定会惹出事端!倒不如暂叫他保命,以待来日的好!念及此,转轮王更眯细一双凤目,盯上柔木,低声与他言道:“……只有亡魂……”
7
桃止山鬼门关、嶓冢山阴阳界,罗浮山上三司、六案、七十五司,抱犊山中目连台、黑毒海,罗酆山间天子殿、元常殿、一百零八小地狱。一派幽冥世界尽在柔木眼底展现,可惜周围尽是灰蒙蒙烟雾,光线亦昏昏暗暗,叫他看得不甚清晰。
……哪里?在哪里呢!
柔木浮游着向下张望,突然直坠下来。他大吃一惊,双手够着想抓住什么,却抓了个空,跌坐到一片黑暗之中,没有疼痛的感觉。
他起身,借着幽幽鬼火瞧见一块大海沃礁石。他沿沃礁石北上黄泉黑路,路上漆黑一片,鬼火也没有。他在黑暗里摸索着山岩行进,黑暗无边无际,不时有冷风嗖过。他有些害怕,但绝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他注视着黑洞洞的前方,瞧有鬼火飘飘游来,忙闪身藏进最黑暗的角落。
鬼火游近,他窥见两个人一颠儿一颠儿地行了来。
前行的,头戴小纱帽、身穿白袍,长须虬髯、披散着头发,眉开眼笑,一手扶玉带、一手持卷簿,腰别木牌,上写“日巡”二字。后面紧跟一个,也头戴纱帽,身穿宽大黑袍子,怒目圆睁,一手握朱笔,一手持卷簿,腰挎“夜巡”木牌。
柔木蹲在角落里,两眼紧盯二人。
黑袍那个蓦地停住了,折身直朝柔木游来,凑上柔木的脸,提鼻子嗅了嗅。柔木吓得一缩头,双手捂嘴,盯住他。
“怎么回事儿?“白袍那个在后面嘎着嗓子问。黑袍那个与柔木对视了会儿,回身与同伴道:“没啥,走啦!走啦!”二人传个眼色,一颠儿一颠儿地远了。
柔木咬住嘴唇,手扶岩石,探脑袋从角落里蹭起身,背靠岩石镇定了镇定,继续前进。一路上,他再没遇见什么。
静悄悄的黑暗,无边无际,让柔木不由得忆起往事。有一回,他闯进一间破废的祠堂……那时候,周围也这么黑,只是当时下着雨……他回忆着,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一定不会再做那种傻事。此时此刻,他真后悔当初做下了傻事。他望着前方茫茫没有尽头的黑暗,悄悄唤了声:“吉日?”
不见动静。
“吉日!”他放大一些声音。
还是不见动静。
黑漆漆一片,灯火昏昏暗暗闪烁着。
他坐镇大殿,一手执笔,一手撑着额头,紧锁眉头,轻闭双目。笔端的朱砂洇了摊在案上的卷宗,他丝毫没有知觉。他只觉得累,又不明白为什么会累。他刚才不过去了趟尘世,解决了一直纠缠他、找他麻烦的姬夫人。幸好牌位没事,否则就是触犯天条的大罪……然而这段记忆里,似乎少了些什么。他总觉得,其实过去了很长时间。他自己也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好像忘了什么,是什么?被这问题困扰着,他只能于浅梦边缘徘徊。这片黑暗中,凡与他熟悉的,都常常笑说他有健忘的毛病。他对此也有些自觉,至于总忘记些什么,他总不能忆起来。有时候,他竟琢磨,如果作为凡人在世间生活一阵子,或许能治好健忘的毛病。为什么会产生这奇怪的想法?
一时间,他又搞不明白了。
“吉日?你在哪儿?让我进去吧,看一眼就好!”
带着哭腔的呼喊声将他惊醒。
“怎么回事?”他抬起头。
“爷,是个精灵的魂儿。”一个鬼卒跪上前回话,“怕是走错了地方,待小的领他回去。”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
就在这时,伴随一阵躁动,有谁闯进来了。
“吉日!”是鬼卒才说的精灵魂魄。那魂儿一见到他就抿嘴笑了:“我哪一处都没有寻到,你原来在这儿呢。”魂儿贴了上来。他吓一跳,慌忙避开:“轰出去!”他面露不悦之色。
两三个小鬼哗啦啦晃动锁链子,预备锁住那魂儿。
“等等。”他来到魂儿跟前,“你……”他打算警告那魂儿,精灵魂魄不该跑到这儿来。
“是啊!我是柔木呢,总算……”魂魂儿凝视着他,他亦低头瞪着魂儿。魂儿凝视他片刻,忽然敛去笑容,怔住了:“不,……你其实不记得了……你,你忘了我了?”魂儿瘫坐那儿,埋下了头。他瞪着那魂儿,心头没来由一紧。他窥见了魂儿的心,窥见对方心里一段段影像。
影像里有他,不止一次地出现他的身影。他对这一切,却全无记忆。
“……竟忘了我?你明明说过……”魂儿埋头诉说着,言语间透出哀哀哭腔,“姬夫人竟错了呢,阎罗王并非无情,是容易忘情……”渐渐地,魂儿变得模模糊糊。
“糟糕!精灵肉身一冷,魂魄也要消散!”话音未落,黑暗中闪出个人,是转轮王。
他没料到转轮王会突然到此,尚在吃惊之余,转轮王已攥住他和那魂儿,三个一并消失了。
万事斋后宅。
“这是做什么!”他甩开了转轮王。
转轮王摇摇头,同情地瞥他一眼,指向一个地方。
他顺着望过去。
雪早停了,院子地上的白雪,晶莹闪烁着落照橘红色的光泽。雪间绽放了几朵野花,那该是春天才绽放的花朵。紫藤和只剩枯枝的白玉兰,也开出鲜嫩的花儿。甚至曾经被谁采摘了的一株比目草,亦奇迹地盛开了两朵花。
满宅院的芳菲,馨香蔓延开来。
一股鲜红的液体,自主房廊子处缓缓淌来,一线溪水似地淌来,淌到他脚下。他像被那红色液体牵引,一步一步移近。每一步,脚下都沾满红色的液体——是白狐之血。红惺惺的血液,唤醒了沉睡去的草木。红惺惺的血,又渗进他体内。血是暖的,血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个闪亮的小点,他察觉到,那是姬夫人的心……他盯着闪亮的小点,内心隐隐一动。除了这个,好像还有……
血不住地渗进他身体里,他拿那血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任它渗进身体。他的心也全不听他指挥,追逐着闯进来的血液。终于,他的心抓住了它。血中,是林柔木的记忆,和林柔木的心。
“柔木!”他忆起了所有,张大眼睛奔过去。
那时候,转轮王告诉柔木,只有亡魂才能前往地府。转轮王以为柔木听了这番话,定会怕得不敢再有古怪的念头。转轮王万万料不到,柔木竟相信了他的谎话。这直叫转轮王悔恨,望着眼前的景象,他不禁深深埋下了头。
银红窗纱下、回廊里,柔木奄奄一息地倒在那儿,他身上月白色的长衫,与纯洁晶莹的白雪融成一体,鲜血正洇红他的长衫。听到呼唤,他睁开了眼。此刻,魂儿已回到他身体里去。
“吉日?”柔木抬手摸索友人,待摸索到友人,确信对方就在跟前,他才使尽平生力气喘了喘,挤出话语,“还记得我吗?我以为你忘了……”
“我记得、记得……”吉日慌慌张张屈下身,双手捂住柔木身上的口子。怎奈血涌不止,染了他满手的血,满手的血,可口子还倔强地翻卷着,露出莹莹白骨,晶莹剔透的白骨。
“为、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一时间,吉日竟觉得无措。他瘫下双手,盯一盯自己手上的血,抱住了柔木的肩。柔木倚靠着他,在他耳边低低诉道:“当初,忘了我,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知道……”柔木说得是许多年前,阎罗王的白玉佩饰被姬夫人偷走一事。
“我不愿再被丢下……”柔木淡淡一笑,“……不管怎样,我、我都……”
“我明白、全明白,别说了……”
柔木神情早就涣散,却还要努力睁大双眼,凝视吉日,他扶开吉日,抬指触上对方的脸:“怎么,你会流泪……”他有些羡慕,笑了,从怀里摸出件东西,摩挲了摩挲:“才在雪地里瞧见它……”那是吉日的眼镜,掐银丝的水晶眼镜,镜片已碎,染上了鲜红的血。他把它塞进吉日手里:“刚刚还想,怎么忘了它?没给风影拿走……幸好你回来了,明天,咱们不是还要去广和楼……”他的记忆慢慢流逝,残存的,也断断续续、模模糊糊了,他对吉日喃喃着,“……最近,新学了一个曲儿,跟我一起……好不好……”吉日还抱着他,一刻也不肯放松,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忽然,柔木望向天边一点血红的残照,抿嘴一笑:“姹紫嫣红斗芳菲,偕风一去胡不归。愿作房前屋下燕,衔回春泥报春晖……吉日啊,燕子回来了呢,我听说……”柔木忽地朝吉日伸手,手未伸来,已落了下去。
吉日紧抓住那只手,不叫它落下:“柔木?柔木!柔木……”吉日呼唤年少的友人,攥紧了那破碎的眼镜。眼镜碎片全扎进吉日的手心,他完全感觉不到疼。各种各样的琐碎记忆,涟漪一般,自柔木渐渐冷却的心,荡漾进了吉日怦怦跳动的心里,其中,混杂着柔木的情意和心意。
“柔木……”吉日更抱紧柔木,呼唤着,年少的友人,没有应他,他却给友人唱了句戏词:“……只多少,平阳歌舞,恩移爱更……”声音低沉而嘶哑,他凑去友人耳边,低低嘱咐,“下一句是,长门孤寂……不要再忘词了……”那曲子,回荡了回荡。
柔木轻闭双眼,面色苍白而美丽,就好像他初化人形,来到世间时那样。他的嘴唇,似启非启,还同往常一样红艳,好像即将吐出倔强任性的话语,然而这一次,他再没能说出什么。
渐渐地,柔木的身体变得透明。渐渐地,他透明的身体射出了五彩霞光,像有什么爆炸开来,腾起斑斓的霞雾,但没有声音,静悄悄地。柔木的魂魄,亦如烟花般,绚丽地消散了。
“……绝忘不了你……”吉日低低念了一句,他手上残存着他们两人的血,两个人的血,又渗进他体内,与他身体里的血溶为一体。廊子地上,染了血的月白长衫里,包裹着一块洁白无瑕的玉,像极了月光的碎片,是一块羊脂白玉雕成的刚卯,是产自九阳川的美玉。那曾是阎罗王的东西,后来,被姬夫人偷了去。
吉日捧起白玉,小心翼翼地将它贴上自己的唇:“……不会再丢下你……” 唇边,一颗晶莹的液体滚落。
万事斋院子里,白玉兰花瓣悄无声息地飘落,旋转着、旋转着,于风中飘落,像极了白玉的晶莹碎片。碎片轻轻落上白雪地,亲吻它白雪地上的影子,而那影子,亦迎上来、迎上来,与它静静贴合在一起,安睡到一处,融进雪里,再不分离。
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转轮王,终于抬起头,轻轻叹惜一声,悄至吉日身边,一手搭上吉日的肩,对吉日道:“他本不该来到世间,是姻缘错漏了,哥哥也一样,不该到这儿来,就全当缘份错判,治去你健忘的毛病,咱们回去吧?”纵判得他人生死,终不能叫自己的缘起死回生,世间之事,果真不可完美么?转轮王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吉日把白玉贴身藏好,怀抱那件染了血月白长衫,环视一遍宅院。过去半晌,他低声说了句:“……是该回去了。”
雪,晶晶莹莹、清清纯纯。
雪地里的鲜花,盛开着。细流般的红血,不见了踪影,一星儿痕迹也没有了。
园子里的海棠、粉荷、梅花,全回应着后宅的花朵,于白雪中纷纷绽放。就连青色的浮萍、白皮松,与小松门畔的竹子,也退去枯焦,换上了如烟的嫩青。
风,无声无息吹来,穿过小轩敞开的菱花窗,轻拂案上的纸张。纸张上,是今日清晨才写好的笔记。笔记被风翻乱了,始终没有谁来整理。只有田黄石印章底下压着的一叠笔记,还安静地睡在那儿,等待它的主人,和翻阅它的人。后宅主房里,墙上挂着一口宝剑,剑穗子无知无识地随风舞动,仿佛曾经按剑而歌的乐声还在。
整个儿宅院,一片安逸宁静。
后来,听万事斋对门儿的吴佑说,三七年某日,一个和尚来过万事斋。那和尚背着两卷画轴和一柄宝剑,看万事斋老板不是自己的故友,便寻问一直在那里做活的阿贵。
阿贵告诉和尚,三一年冬的一天,铺子老早上了板。当时,他奉杨老板的话,在园子小亭里守着,不知怎地,就睡死过去了,待醒来时,看开了一宅子的花,却寻不见一个人,只在主房廊子下拾着一柄干净的匕首,那匕首原是杨老板的东西。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后来撞着傅掌柜,傅掌柜本来要向杨老板辞活儿,带老婆孩子去乡下逃难,但始终没待到杨老板回来。傅掌柜只好自己辞活儿回乡下了,至于旧时的杨老板,阿贵也不知对方去了哪儿。阿贵还说,就是那次跟小亭里睡死过去,害他受了风寒,许久才痊愈。和尚听完他一番讲述,向他讨了那柄匕首,迈出铺子,望着天空长长叹息一声,离去了。
吴佑说,他认得那和尚,正是柏林寺的近尘。之后,吴佑去柏林寺烧了几回香,却依旧不见近尘的身影。
8
鄙人写完这则故事,向祖母询问了关于地府的事情。年迈多闻的祖母讲:地府设有十王殿,每殿各有一阎王主之。掌管第一殿“阴曹地府”的,是阎罗王。阎罗王怜悯世间枉死之人,经常擅自令其还生,而被东岳大帝派去的监察参奏。他因此被贬为第五殿的主管,可惜多情的毛病,总不能改掉。渐渐地,东岳大帝也对他没有法子了。
另外,鄙人也不过是故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色罢了。这真是:
历尽世间沧桑事,终归来时地府门。
生时何叹难相见,死后总要再重逢。
多谢捧场下回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