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薄暮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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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3年，莱安•法雷尔从伦敦来到爱尔兰的山迪蒙。这并不是一个多么出名的地方，它离都柏林并不远，但是都柏林的光芒完全掩盖住了它的。
不过遗憾的是这里的气候和伦敦一样，一年多雨，晴天只不过全年的五分之一。
莱安到达山迪蒙的时候正是黄昏，从那条狭小的街道一眼望去，夕阳正一点点消失在街道尽头，仿佛可以看到它在水汽的烘托下颤抖出一圈透明的涟漪。莱安的脸隐藏在礼帽的阴影中，但他并不畏惧微弱的余辉。
他的目的地就在眼前，但他并不急于直奔它而去。他决定先去小酒馆里喝上一杯干邑白兰地。莱安喜欢木质的东西，所以当他看到那家把名字刻在木板上的酒馆时，他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他不是个挑剔的人，他最在意的永远是自己的感觉，喝酒也是，流浪也是。
他喜欢黑夜，喜欢艺术，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是的，这次旅行也是。他来找一个叫“威廉”的诗人。他的种族里一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永远不要与诗人为伍。莱安曾想过原因，他默默给它加上了后半部分：因为他们会泄露你的秘密。但是他不以为意。莱安的生活是随性的，无拘无束的，浪漫而天然。
他晃晃了手中的酒，优雅地举起酒杯，将杯口贴近自己的唇，一点点喝着白兰地。窗外的行人渐渐稀疏，黑暗开始笼罩起山迪蒙。这说明，莱安的生活开始了。
行走于黑暗的流浪者，啜饮鲜血，猎获灵魂。他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这样的生活。如果没有艺术，这漫长的生命该将是多么无聊啊。他坐在窗边，看到对面糖果店的灯光逐渐暗下去，而它旁边的裁缝店，老板正把几件挂在橱窗里的衣服仔细地罩上白色的布料防尘。
酒馆的老板是个爱尔兰人，正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和坐在吧台的客人交谈，吧台时不时爆发出响亮的笑声。莱安把杯子放下，冲酒馆老板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他说：“白兰地很不错，我可以再要一杯吗？”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带着点伦敦音，尽管他已经极力隐藏。但就是这与众不同的口音引起了老板的注意，他甚至拿着一瓶没有开封的白兰地直接走了过来，这个嘴边长着两撮滑稽小胡子的中年男人热情地在莱安对面坐下，为他面前的杯子斟满了酒。
好客的爱尔兰人。莱安想。
“来旅行吗，年轻人？”老板笑眯眯地问，或许他只是想不明白这样一个穿着考究的绅士为什么会出现在一个乡野气息浓重的酒馆。
莱安用手一边摸着自己玫瑰样式的金属袖扣，一边回答：“不，我来看望一个朋友。”
“哦，朋友！”老板哈哈笑着，“这里都是你的朋友，欢迎来到山迪蒙！”
莱安笑着把面前的酒喝掉，酒馆老板的脸上有两团红晕，刚才距离太远没有看清，显然这位好客的爱尔兰人喝醉了。
天色越来越黑，莱安又点了几杯别的酒，一边喝一边等待。他在等待时间，虽然时间对他来讲是最没有意义的存在，可对于别人不是。
喝完最后一杯威士忌的时候，他看了看自己精致的腕表，八点整。是时候离开了。他站起身，用手轻轻抚平因为坐了太长时间而略有褶皱的衣服。但那看起来只是在拍掉自己身上的尘土。
走出酒馆，他看了看对面的小型建筑，二楼的一间屋子亮起了鹅黄色的暖光。
“晚上好，我的诗人。”他戴好礼帽，轻声对着灯光的方向说了一句。皎洁的月光照在莱安苍白年轻的脸上，就像一件象牙雕刻出的艺术品。
那是一幢很小的旅馆，只有两层。莱安走进来的时候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他并不像其他吸血鬼那样喜欢接受众人的目光礼赞。他生性喜欢自由，是血族中的艺术贵族。即使有人说那是他懒散的生性使然。
莱安顺着木质扶手的楼梯走到了二楼，过道很黑，不过他并不介意。他来到一扇从缝隙中溢出暖光的门前，轻轻叩响了它。
他听到了放下钢笔的声音，推开椅子的声音，还有一个年轻人冒冒失失的脚步声。
“您好。”年轻人打开了门，他不到三十岁，穿着整齐，看起来文质彬彬，“请问您是……”
“夜安。”莱安微笑着，他看上去甚至比年轻人还要小一些，“我是莱安•法雷尔，是我的朋友介绍我来的。”
“是您！法雷尔先生！”年轻人侧身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我是威廉……”他还想继续说下去，却被莱安温和地打断了，“你好，威廉。”
门外的莱安像是一个完美的雕像，如果不是刚才他说那句话时调皮地眨眨眼，威廉几乎要赞美起这漂亮的艺术品了。莱安皮肤白皙，发色金黄，眼睛是深湖般的碧绿色，威廉在他祖母绿般的瞳仁里看到了一个面色窘迫的年轻人，那个人似乎对于眼前人的热情显得有些尴尬。威廉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却无法把视线从那对深邃的眼珠上挪开。
那双眼睛让人如此沉迷。就像以前他在书中读到过的某种古老神秘的种族。不过他们是致命的，威廉想。
莱安轻咳一声才把威廉的思绪彻底收回来，他领着莱安进到自己居住的狭小的房间，说：“很抱歉没有像样的地方招待您，法雷尔先生。查尔斯说您旅行会路过山迪蒙，而我恰好是故地重游……”
“我听说你出生在这里。”莱安饶有兴致地打量起这间小小的房间，一张紧靠着窗边的书桌，上面摆放着一些书，一盏台灯发出柔和的光线，桌上凌乱地铺满了稿纸，一支没有盖上盖子的钢笔和同样没有盖子的墨水瓶，墨水弄湿了一张写好字的纸。此外有一张床，一张椅子，不大不小的衣柜，在房间的一个小角落里还有一张小沙发。
简洁不张扬。莱安喜欢这样的摆设，繁复是一种美，简约是更复杂的美。繁琐的修辞是美，简单而意犹未尽的小诗也是美。
“是的，这里是我的故乡。您想喝点什么？”他说着就门外走去，莱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咖啡就好。”他就站在门口看着威廉，不管他有多么好奇那些纸上究竟写了什么，他一动也没动。
不多时威廉就端着两杯咖啡上来了，他把一杯递给莱安，把另一杯放在书桌上，走到书桌前细致地收拾起桌上的稿子，一张带着墨迹的稿子从书桌上飘落下来，莱安甚至可以闻到随着纸张一起散落的墨水味。那是艺术的味道。而威廉显然没有发现，他还在全神贯注地寻找着不知去向的墨水瓶盖。
莱安俯下身捡起了那张稿纸，上面的墨迹还没有完全干透，似乎刚完成不久。漂亮的手写体，就像他之前在羊皮纸上看到的文字。这让他忍不住轻声读了起来：
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沉沉，
倦坐在炉边，取下这本书来，
慢慢读着，追梦当年的眼神，
那柔美的神采与深幽的晕影。
多少人爱过你青春的片影，
爱过你的美貌，以虚伪或是真情，
惟独一人爱你那朝圣者的心，
爱你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
在炉栅边，你弯下了腰，
低语着，带着浅浅的伤感，
爱情是怎样逝去，又怎样步上群山，
怎样在繁星之间藏住了脸。
莱安的声音并不低沉，却带有一种特殊的磁性，那是一种蛊惑心神的魅力，加上他字正腔圆的伦敦音，很快就吸引了威廉的注意。他放下了手里整理到一半的稿纸，回过头看着一手举着咖啡一手拿着稿纸正在出神的莱安。热气把莱安的脸氤氲成柔和的画面，他碧绿的瞳仁仿佛要滴出水来，威廉从没见过这样的神情。此刻的莱安就像静止一般，思绪仿若飘到了很久远的回忆中去，而他自己浑然不觉，他嘴里一直小声重复着诗中的几句话：“多少人爱过你青春的片影，爱过你的美貌，以虚伪或是真情……”
就是在那时，威廉隐约觉得莱安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他的故事，或许始于很早之前，从来没有结束，所以他的生命一直沉浸在这样的故事里。
一个活在诗里的人。威廉忍不住在脑海中构想这样一幅画面，一片深邃的黑暗中，莱安躺在铺满玫瑰花瓣的棺材里，安详得仿佛永远地沉睡过去，一颗眼泪滑过他的脸，转瞬却又消融在无边的夜色中……
莱安轻轻把杯子放到桌子上，威廉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手修长，骨节分明，却冷得像块冰，威廉轻声安慰道，“莱安……”他没有称呼他为“法雷尔先生”，他知道，名字是最有效的咒语，也是安抚人心的最好办法。
莱安看着他，脸上悲戚的神情已经消失了，他眨了眨眼睛，似乎想要收回那呼之欲出的某些情感。威廉知道那是泪水。就像他写这首诗思念着冈小姐时的感受。他不知道莱安的故事，或许和时间有关系，他这样猜想。
“它有名字吗，威廉？”莱安用另一只手抓住了威廉握紧自己的手，轻轻摩挲着，仿佛在读取什么信息。威廉的脸瞬间染上了一层红晕，或许他并不习惯别人如此亲昵的动作，他愣了一下然后回答道：“当你老了。它叫《当你老了》……”
“当你老了……”莱安闭上眼睛，重复道，“很贴切的名字。”他松开威廉的手，独自向着角落里的沙发走去，他安静地坐下，用一双碧绿的眼珠看着威廉。房间里的光线并不是很充裕，他的眼睛看上去就像萤火虫微弱的光芒。
“爱一个人，爱时间在她身上留下的一切痕迹。”莱安身体向前倾，十指交错在胸前，像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那么，威廉，如果一个人不会变老，他能否验证他得到的是真爱？还是像诗中所说的那样，‘多少人爱过你青春的片影，爱过你的美貌’……”
威廉站在原地，身后昏黄的灯光把他烘托得像一名沉思的学者。莱安的问题显然难住了他，他几次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时间会说明一切的。”良久，威廉说道，拿起桌上早已放凉的咖啡，“就像温度，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也会消失殆尽……”
“你的假设是错误的。”莱安站起身，走到威廉身边，拿起他手上那杯咖啡一饮而尽，“对于某些时间在身上不起作用的种族来说，这假设不合理。”
威廉看着莱安，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起很大勇气似的对莱安说道：“不管你的生命有多么漫长，总有一个人，不因你美丽的外表而爱慕你。还是像诗中所说的那样，她爱的是你的心。我想你可以分辨哪些是真爱，哪些又是虚情假意……”
莱安轻轻笑了，那笑容就像刀锋划过水面产生的涟漪一般脆弱而短暂，“太久了，就分不清她们究竟是爱你的外表，还是内心了。爱情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如果你执意要那样说，我只能认为你不敢去爱。”威廉直视着莱安的眼睛，这一刻他没有深陷其中，而是异常清醒，“生命就算再永恒，没有爱，它也不会完整。如果因为害怕得不到真爱而不敢去爱，非常不值得。我说得对吗，吸血鬼先生？”
对于身份被看穿，莱安并不惊奇。艺术家的直觉总是很敏锐的，否则威廉就不会写出如此深入人心的诗篇。于是他亲吻了一下威廉的脸颊，“热恋中的诗人，我祝福你和那位小姐。”
“也祝福你。”威廉轻声说。
“我有足够的时间去找到属于我的爱。”莱安重新戴好礼帽，“再见了，威廉。”说完他打开门走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威廉一个人。然后他走到窗边，看着莱安孤独地行走在铺满石砖的小路上，月光倾洒在他身上，他的身影修长而寂寞，渐行渐远。
威廉拿起莱安放到书桌上的那张稿纸，上面还残留着玫瑰花的味道，他的手指轻轻抚摸过小诗的署名：W.B.叶芝。
——The End
作者有话说第1章 薄暮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