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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四、 ...


  •   盖聂此人或许有许许多多让人看不惯的缺点,不过至少有一点是为卫庄所欣赏的——他的行动力真的很强。只要认定了什么事,就会当机立断不惧人言茕茕孑立孜孜不倦地着手去做。比如目前,听了师弟如此风骚的邀请,他没有犹豫没有踟蹰,反而三下五除二地除去外衣和鞋,爬上床躺下,然后开始热烘烘地运功——完全不给人留下任何不良幻想的空间。

      设想中美人半推半拒、含羞带怯的形状,不过是些过眼云烟,过眼云烟。

      卫庄满心失望地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盖上被子——有了盖聂的真气流转,整个被筒里热力大涨,活像个火炉。虽然知道发汗有助于解毒,但这种出一层汗马上就被蒸干一层的反复着实难受得紧——感觉好像师哥把自己也当衣服给烘了。

      “师哥,你练得是不是童子功啊,怎么阳气这么重——”

      “什么?”

      “肯定是了。”

      盖聂不太理解小庄的自言自语。不过很快,他发现师弟汗多的有些不正常,呼吸节奏时急时缓,脸上有青白之气汇聚,似乎又陷入了一轮发作;不禁于心难忍,即使顶着庸医之名,还是按照记忆中师父的教导,从脑后风府,到头顶百会,再到璇玑、华盖、膻中一路揉捏按摩,为他推宫活血。

      卫庄此时五内如刀绞火焚一般,四肢百骸犹阵阵发冷,汗湿重衣;只能用近乎咬碎牙根的力道避免自己痛呼出声。恍惚中有非常舒服的手指顺着任督二脉轻柔抚慰,在十二正经中躁动的那些疼痛也因此略微蛰伏下来,顿时连唯一清明的一丝神智都充满了挫败感——似乎之前自己费尽心机才占到的便宜,又被盖聂在无意间尽数占回去了。

      晌午。强烈的阳光从窗户的雕花中漏进来,扎得人眼眉生疼。

      卫庄从眩晕一般的痛楚中逐渐醒转,他望向枕边,发现盖聂大张着眼睛,掌心相叠紧贴气海,还在运功保温,一丝不苟。

      “师哥,我好多了。”忍不住开口,才发现嗓子沙哑得可怕。

      盖聂马上挺身坐起,眼中透出些微的欣喜。他下床取了一碗水来,递到师弟嘴边。

      卫庄喝了一口便喷了出来。

      “师哥你耍我呢!怎么还是姜汤!!”

      “小庄,你太任性了。”

      卫庄诧异又危险地抬头望去;印象中这是盖聂第一次摆出师哥的架子,用教训的口吻对他说话。

      “你这次发作,十分凶险。我从没有见过这么烈性的毒药,即使找到了解药还能对身体造成这样的伤害。倘若没有解药——”

      他顿住了,羽睫垂下,挡住了眼中的水光潋滟;不知在思虑些什么。

      “师哥,在担心我?”卫庄身体略有好转,便恢复了那副半掩饰半嘲讽的口气。

      “从头到尾,你都太冒险了。秦国的暗哨,内部肯定是藏龙卧虎,高手如云。就算你的横剑术擅长群战,十步一杀,也挡不住对方的偷袭暗算。”

      “师哥可是觉得我为了区区一块青铜板,差点枉送了一条小命,有些不值?”他往床头重重一靠,突然觉得可笑无比,不禁闷声笑了出来。“我确是冲动了。不过,当初又有谁能想到,也正是这样一枚小小的令牌,断送了卫氏一门上下百余口人的性命。”

      盖聂的瞳孔猛地一缩;扭头却发现师弟重新闭上了眼睛,声调依旧带着些压抑的讥诮。他不知不觉坐回了床边,专注地听了下去。

      “卫氏原本姓韩。当年申子变法,举国推崇术治;尤以驭臣下之术为重。昭侯听从申不害的建议,从最信任的王室宗亲中挑出一脉,专司刺探、监视、暗杀、培养死士等要务,赐姓为卫,意喻卫国之士。卫氏掌握了韩国上至公卿,下至野吏的各路情报,群臣无不惶恐,地位一度十分尊崇;到我父亲时,刚好传到第五代。

      “自我父成为卫氏的家主,韩国已经愈发势力衰微,长平之战后,接连失去阳城、负黍、城皋、荥阳、上党等重地。而秦间更是无孔不入,策反谋臣,危及社稷。我父为了找出朝堂上的内奸,日夜操劳,疲于奔命。某一日,他终于从落网的秦国刺客那里,拷问到了青铜焰令的秘密。

      “他本以为此事至关重要,却十分吃惊地发现多年的好友、上卿韩于安手中,亦藏有这么一块焰令。但此事若是传出,必是车裂其人、诛灭三族的大罪;我父不忍见他的总角之交落此下场,便派出门下精锐,从此人身边盗走了此枚焰令。然后他又托书暗示,令其早日与秦国脱离关系。

      “但是韩于安此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他早就背弃了家国社稷,又怎能顾及那些微不足道的交情?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他与秦国刺客狼狈为奸,设下一条毒计。先是秦国甲兵频繁在卫氏的封地出没,引起群臣的注意;韩于安又在韩王面前进言,道卫氏私藏甲士,有不臣之心。韩王果然受到蛊惑,派人查抄卫府,竟抄出了这么一块象征着内间的,青铜焰令。

      “此令经过韩于安之手,辗转交到韩王手中,焰令内部的刻字已从它真正的主人,变成了我父的名字。私通秦国的罪名,就这样生生转嫁到了卫氏头上。当诛满门。

      “我父知道此事已无可分辨,于家中伏剑自戮;韩于安害怕有知道内幕的人流落于外,于是连夜带兵围堵了卫氏府邸,在四个门外堆积柴薪,燃起大火。卫氏一族上下百口,加上仆下、门客,无一生还。

      “当然,除了我。”

      卫庄的声音始终冷漠,生分,刺耳得有如未经冶炼的生铁;仿佛他谈论的不是家事,而是正史上的一桩寻常公案。

      盖聂的身体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无数微尘漂浮在一束束的光线中,而那个角落里蜷身而卧的人,却仿佛笼罩着不辨天日的黑暗。

      “抱歉啊师哥,让你听了一个这么无聊的故事……”

      声音渐渐湮没于无闻;似乎是再次困倦地睡着了。而盖聂仍呆坐在原地。只有无穷无尽的沉默,如跗骨之蛆一般紧紧地缠着他。

      小庄……

      **********************************************************************

      月上三竿。卫庄坐在客栈的屋顶观赏夜景,手里捧着一只冒着热气的木碗。温热的酒液注入喉间,让他记起早些时候,那人倾尽一身的暖意。

      盖聂挂着沉重的眼袋,轻飘飘地跳上了屋顶;看着师弟这副生龙活虎、潇洒惬意的状态,之前种种仿佛一场前尘大梦,恍惚不可追。

      倒是为自己的医术隐隐有些得意。

      “师哥,”卫庄突然转头,嘴角不知是暧昧还是邪魅地挑起弧度,“我想去翥凤翔鸾阁再干一票。”

      盖聂脚下一滑,差点没从屋顶上栽下来。

      “小庄你——”

      “放心吧,这次单纯是为了劫财而已。”卫庄又喝一口,笑道,“师父交给我们采买的盘缠,我给花完了。”

      “那上次偷……劫富济贫的时候拿到的钱袋呢?!”

      “和荆轲喝酒用掉了。”

      “不是说喝到下个月都够吗?”

      “我怎么知道他那么能喝。”

      盖聂腹诽着你明明喝得比他还多好吗,脸上不禁露出哀怨的表情来。

      “好吧……其实,那个钱袋里的钱的确还剩一点,但是,这次除了盐粮之外,我还想买把好剑。”卫庄把目光投向他根本看不到的方向。

      “师哥你知道吗,天下宝剑,半数产自韩国。因为,我们有最好的铁。”

      盖聂默默地站到他身后,却不知如何应答。

      “师哥,你入鬼谷之前,家里是什么样的?”

      这次他问得直白,让人无法用话回避。盖聂仍不开口;卫庄扭过头去不看他,嘴上却玩笑一般地说道,“好不公平,我可是什么都对师哥交代了。”

      盖聂思虑再三,终于尽量简洁地组织语言,“我是赵国人。祖父叔伯均死于长平。父亲是家中仅存的男丁;为了逃避兵役,带着一家迁徙到了边陲小村,毗邻林胡之地。赵国自长平一役后兵力衰弱,胡人多有南下侵扰,生计艰难。九岁那年村子遭遇了一场特别大的匪祸,全村被毁,几乎没有活口;师父救了我。”

      “……原来我们俱是无亲之人。”师弟淡笑了一下,又喝了一口。盖聂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却注意到了他手中物事的特别。

      粗糙的海碗里盛着泛黄的酒水,碗底赫然泡着一块姜。

      “也好,六合八荒,纵横捭阖之人,原本就不该有太多牵挂。”卫庄脸上的表情消失不见,唯见血色的头带在晚风中猎猎飘扬。

      “师哥,你想不想要天下?”

      天下?盖聂心中升起一股寥廓的寒意。他似乎还没想过要得到这么大的东西。

      小的时候,他的确很想要一把剑。父亲为他削了一把木剑,轻巧精致。他像所有的顽童那样,用木剑对着假想的敌人击打不止,玩得畅快。

      九岁那年,他藏在深深的草垛之中,鼻间呼吸着浓重到无法割裂的血腥,耳边不断传来村人濒死的惨叫和胡人烈马的长嘶。

      那些呼号之中,哪一声是父亲?哪一声是母亲?哪一声是昨日才对他点头微笑的乡亲邻里?

      如果他有一把剑——
      如果他手中有一把真正的剑——
      如果手中有剑,是不是就可以用它刺进那些暴徒的胸膛?是不是就可以救出亲人,还有所有无辜的村民?

      他这么想着,忽而这样的臆想变成了现实。清癯的老人带着三尺长剑,如一阵仙风扫过敌阵——然后便换到那些胡人带着不甘和怨憎一一倒下。最终,老人对着残阳收剑入鞘,脚下踩着大地一时难以吸尽的汩汩鲜血,拉长的影子与爬出草垛的小小少年重合到了一处。

      “乱世之中,能有这样的运气,或许你也是个天命之人吧。”老人背对着他,语气从容平淡。

      “你把他们都杀了?”

      “是。”

      “你为什么不救大家?”

      “我只有一把剑,要杀人,便无法救人。”

      “你能不能教我剑术?”

      “你想救人?”

      “是。”

      “……即使我教了你剑术,你还是只有一把剑。”老人转身,缓缓向他走来。“你要想好,如果学了剑,究竟是要杀人,还是救人?”

      “救人。也杀人。”

      老人沧桑一笑,“这苍莽乱世,孰生孰死,不由天命,而在人为。与其执着于救人,不若救世。”

      “你会教我吗?”

      老人看着他沉吟半晌。“你会煮饭吗?”

      “会。”

      “跟我走吧。”

      盖聂抬头望天。虽说那不过是当时年少,可有些细节,还是不方便全部告诉小庄呐。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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