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洲梦华录·黍离》夏无患

8、紫玉之五

　　不安稳的一夜。黍离迟迟无法入睡，想着比试的情景。入睡了，也不停地做梦，在梦中不停地斗剑，斗剑……

　　“起来啦！我世子都把早餐端到这里了，你还不起来？要迟到咯。”

　　他听到世子的声音，眼睛还没有睁开，就要起身。他听到自己的头上一声巨响，剧痛袭来，然后有人重重地摔在他的腿上。

　　他睁开眼睛。附离正坐在他的腿上，和他一样揉着自己的脑袋。

　　“你怎么不睁开眼睛就坐起来？！”

　　附离不满地对他大叫。

　　“对不起啦，但你干吗凑到我跟前来啊？！你沉死了。”

　　黍离也一样不满。附离连忙站起来，盘腿坐到一边。黍离一言不发地起来收拾被褥，洗漱，吃早餐，穿好衣服，然后拿起东西拉开门出去。附离也跳起来跟上。

　　“哇咧……你别生气嘛，我只是看你睡觉的样子很可爱而已……”

　　黍离不理他，他嚷了两句也就不再说话了。

　　两人匆匆到了家塾所在的别院。黍离拉开门，看到所有的人，包括塾师都已经坐好了等待他们。桓邑也坐在他原来的位置上。他的伤已经被族长治好了，但他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他望着黍离的眼神让黍离打了一个寒颤。

　　“以为自己是世子吗，让所有人都等他。”

　　不知是什么人说了一句。黍离也没有抬起头来找那个人，低着头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

　　塾师咳了一声，教室里面安静下来。

　　如果将精力集中在课业上，时间是过得很快的。塾师特别给最后一排的兄弟们多留了一些题目。没有人理他也好，可以把精神集中在课业上。思考之中，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塾师喊了声下课，小孩子们就一窝蜂地冲了出去

　　年龄大一些的少年们，也慢慢的走出去透口气。附离也和越一起出去了。

　　黍离多坐了一会，想把最后一题剩下的一点写完。

　　外面的人在嘈杂着。没有人理会他。

　　写完了。他听到外面有人在笑。也有可能是鸟叫。有的鸟是那样叫的。蝉鸣是真的有啦。

　　他抬起头来，教室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又是一串笑声。

　　他站起来，轻轻走到门口。外面的人的声音可以听得到了。

　　“那家伙平时都犹豫得要死，说起话来都是‘是这样的吗？’‘不清楚啊，让我再想一想吧。’‘这件事怎么办才好呢？’……啊呀，真不知道昨天他怎么反应那么快。”

　　黍离笑笑，确实，自己太犹豫了些。

　　“他那口音，一股天枢市井的尘土味，难听死了。”

　　他们就不能换点别的来嘲笑吗？也让我学学怎样做一个合格的紫家子弟。

　　他听得无趣，正打算离开。另一个孩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哎，你们知道为什么族长大人到他十岁时才接他回来吗？”

　　哦，这倒是有意思。

　　黍离停在了门前。

　　“他母亲一定不是什么正经人物。人们都知道族长大人生性豪爽，风流多情，有不少不便迎娶的女伴。他母亲一定是年老色衰了，怕他将来没有出路，胁迫大人说，如果不把他接回来，就把族长告诉她的事情全都说出来——你知道，这样族长的威望就要大大折损了——所以族长大人就接他回来了。”

　　“有道理！看他那样子，母亲就不是什么……别说了，他在那儿听着呢。”

　　黍离走出去，径直走到那几个孩子面前。那几个孩子比他矮许多，噤声望着他。

　　他说，“你们说我什么都可以，不许侮辱我的母亲。母亲大人是赤氏正室所生的公主，哪里容得你们在这里侮辱？”

　　那几个孩子讪讪散去，嘀咕着，“谁在说你啊，自己跳出来承认。”

　　接下来的剑术课上，几个少年拿着剑打打闹闹，一个少年大声说，“啊呀，你突然这么有气势，我怎么办好呢？让我来割伤你的手腕，这样你就活不了了！啊呀不行，族长大人的治疗术会救你的，怎样才好呢？”

　　众人哄堂大笑。塾师和世子也没有办法制止。越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无奈地耸了耸肩。

　　族长和夫人一同走在家塾别院边的小道上。夫人哭哭啼啼的，族长望了一眼别院，又转回头来望着夫人。

　　“这么多年，你的心思都放在世子身上，什么时候好好关心过邑儿！本来被神选中的应该是邑儿，谁知道竟是子衿的孩子！他那两个儿子那么厉害，你我故去之后，邑儿又不晓得收敛，天下哪里有他的容身之地！”

　　“你不要乱说，世子和黍离宅心仁厚，将来他们不会亏待邑儿的。”

　　“你自己这么说，你自己会信吗？黍离平时那么个窝囊废样子，他昨天可是差点杀了邑儿啊！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对你下手！我劝你趁着他们羽翼未丰，让黍离尽快离开，封了世子的力量，让世子将来只能做傀儡族长，由邑儿控制他！”

　　“你在胡说什么？这可是忤逆神意！”

　　“你们爷儿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神意又关我什么事？”

　　族长闷头走着。确实，说他们宅心仁厚，他自己也不信。

　　去年的时候，紫家平庸的长子元服，在人生第一次可以畅饮的酒宴上喝得多了一点，说了些诸如“世子是我的弟弟，就算他做了族长也要看看我的脸色”之类的话。当时的宾客都一下子安静下来，但长子并没有察觉任何异样。当着大家的面，世子笑着说，“兄长说的极是，若不是神的眷顾，想来族长也应该是您的位子，我也还应该在对您言听计从。但虽然神眷顾了我，我也还是会恭听兄长的教导的。”大家跟着哈哈一笑就过去了。

　　元服的皇族子弟通常会被安排族中或光之方的职务，元服酒宴刚过，长子就被赤氏的首席大祭司特别指派到军中——这种事情以前从来都没有过，何况长子并没有在这方面表现出什么天赋——竟在半年内屡立军功，今年年初遇刺身亡。这件事之后，排行在世子之前的几个孩子敛言慎行，恨不得晚生几年。

　　至于黍离，他那不正常的干干净净更是让人恐惧。在外十年，他那赤氏的母亲到底是怎么教他的？

　　一阵冷风吹过，青色的树叶飘拂，仿佛数年之前子衿飘拂的衣襟。子衿似乎也影影绰绰地在那当中笑着，窥伺着，等着他的两个孩子将紫家一步步逼上决路。族长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没有来由地觉得子衿如此憎恨紫家。那也是子衿的家族啊。

　　族长停下脚步。夫人在他身后几步停下，不安地等待着他的决定。让神选定的世子沦为傀儡，这样的事，任何一位族长都没有做过。

　　除了附离，也没有任何一位神选的世子，竟然不是族长的亲生儿子。

　　“明天开始，我们一起物色下咒的人选吧。让我亲手下咒，我不会安心。以桓邑的能力，加上家臣的辅佐，至少可以让紫氏挺过这一代，到下一代再将权柄归还给真正的世子吧。”

　　族长深沉的声音终于响起，夫人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如果桓邑掌权，族长死后，他一定不会忍心让自己的母亲像前代夫人一样回帝城守墓的。

　　一个家臣从一边的小道离开，族长和夫人竟然都没有注意到。家臣的距离刚好允许他听到他们的谈话。他的脚步声刚好被风吹过的草木窸窣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