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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Eagle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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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卉在一场酣畅的昏睡中醒来时,发现自己正仰靠在一套紫色的高档沙发上,脚下棕色绘纹地毯踩得很是舒服。她跺了跺,才发现脚已经麻了。
大堂里金碧辉煌,人不多,走在深浅相间的地砖上,发出清亮的脆响。身后是一架很有些年代的银灰色钢琴,头顶上富有金属质感的方形瓷砖规律地排列在一起,无形中增添了几分庄重。再过去,古董般的回旋楼梯像淑女的裙摆一样翩然展开,两旁同色的楼梯雕琢精细,远远看去,仿佛裙裾上点缀的蕾丝。她看到华丽的长吊灯就挂在那里,柔和的光芒倾泻而下,穿着得体、仪态彬彬的服务生用标准的英语领着一位客人前往吧台。背景乐里,Eagles在迷惘地唱着《Hotel California》。
“这是哪里?”她有些模糊,只知道那粒晕车药实在太有效了,让她许久以来好好地睡了一觉。她隐约听见有个男孩子在和自己说话,声音温柔,像极了从前她爱过的那人,那么轻,像羽毛在飘。
“您醒了。好些了吗?”
她这才注意到,那个日本男孩正安静地端坐在自己身边,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腰板挺得十分笔直。
“好多了。啊,谢谢,哦不,抱歉,我们这是到了酒店?”她拍了拍脸颊,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是,在喜来登酒店,我订了这里的房间,”男孩看出她的疑惑,继续说,“您一直都睡着,我不知道怎么办,只好把您一起带来了。这里是大堂。抱歉。”最后一句他说得很低,考虑了一下,他还是谨慎地觉得不应该把一个意识不清楚的陌生女人冒昧地带到自己房间休息。
“啊,是吗?那可真的真的非常地对不起,”周卉愧疚得不知道如何表达,“我浪费了你宝贵的时间。”
“不要紧,您一切安好就好。”男孩很客气。
“我请你吃顿饭吧,得好好谢谢你。”
“我只是做我应该做的,”男孩的眼眸很黑,一眼望不到底,无波无澜,和他的语气一样,“您需要再休息一会吗?”
周卉再迟钝也看得出对方想要尽快离去的意思。什么都不直白地说,日本人可真是太含蓄了,所以一个会议都能开得没完没了。
“那、那……”她还没完全缓过来,竟然词穷了。
“再会。”男孩笑了笑,起身礼貌地朝她鞠躬。
“哎,等等,我的手机……现在几点?”
男孩抬起腕表,看了一眼,说:“快七点了。”蓝宝水晶玻璃表面里,日式莳绘的图案结合白金镂空机芯,纯净而精致,不是她知道的牌子。
周卉一听,失声叫了起来:“糟糕!”看看左右,又慢慢地合上嘴,她也不好意思在公共场合大声喧嚷。
“我订的那个地方不知道还有没有替我保留房间。哎,我有那里的电话……手机,手机……”她摸了摸口袋,又在包里乱掏了一阵,才从一个小格子里抽出一个外壳都掉了漆的老式三星。握了握,又从钱包里取出一张IP电话卡,歉然地对男孩说:“我得先去问问服务生哪里有电话机。”
男孩冲她点点头,说着“再会”,便朝电梯方向走去。
电梯门关上那瞬间,周卉正好巴在酒店前台,两人不经意地对视了一眼。隔了那么远,周卉还是看到那男孩一本正经地对她深深鞠了一躬。
到底是礼节繁重的日本人啊。周卉忽然想到今天一下午也折腾了人家许久,光顾着自己了,都没好好地和人道谢一番。哎,以后也不会再碰面了吧?真是个教养很好的男生。
酒店预留房间一般只在下午六点前。金城宾馆果然没有帮她留,旺季客流量大,也没有别的空房了。不过还好,重庆大厦也就在附近,那里多是廉价宾馆,应该能找得到地方住。
她背上背包,整了整被海风吹乱了的头发,她在繁华热闹的香港,不在压抑沉闷的家里。玻璃窗里倒映着城市的璀璨灯火,难怪会有人说香港实际上是由两座城市构成,一座沉在地下,一座浮在天上。弥敦道位于九龙闹市,从尖沙咀的梳士巴利道开始,贯穿佐敦、油麻地、旺角直到长沙湾道,是香港最富盛名的街道之一。
道路两旁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商场店铺遍地开花,车水马龙,行人如潮,一路过去都是珠宝行、电器行、保险公司、娱乐场所的广告牌,她甚至还看到了北京同仁堂,霓虹灯耀眼得让这座城市的黑夜无处遁形。对面巨大的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这一日香港的恒生指数达到25210.01。
在香港这种地方想迷路也不容易,即使真找不到地,随便找个路人问问,也是会热心答你的。说着一口港腔普通话的年轻人指了指她的身后,周卉才发现这幢挂着巨幅电子屏幕广告的大楼就是她要找的重庆大厦,大理石上镶着四个大大的字。再进去还有个闪亮的横牌子,两边列明了这座老牌的混杂大厦所有经营项目,从旅馆、商店、酒肆到外汇兑换处,连按摩都有,也许还兼营情/色行业。
正想着,就有几个绑着头巾,穿着宽大袍子的印度人从身边经过,那股浓重的香水味熏得她立刻屏住呼吸。越往里面去,看到的亚非裔越多,几乎每三个人里头就会有一个包头巾打扮的人。当然也有白人,但不算多,都做背包客的打扮。氛围又热又吵,残旧而阴暗,光线晃动得厉害,比起大厦,更像风化场所,仿佛随时会有穿着短旗袍,化着艳妆的女人抽着烟从昏黄的灯光后面走出来和路过的男人搭讪。
她摇摇头,找了一看起来像游客的白人询问宾馆,那人白胖的脸上立刻露出兴高采烈的神情,大声喊:“喔,这里太棒了,太有意思了。我爱香港!”
说到重庆大厦就不得不提到王家卫和他的《重庆森林》,取这个名字倒真的很贴切,密密丛丛,店与店靠得很近,喧嚣拥挤,像进了神秘的迷宫。什么人都有,各种肤色,影子一个接着一个,都被寂寞的野兽吞噬掉了。这里一般有三种人,为生活挣扎的亚非拉裔和少数香港本地人、自由探索的背包客、浪漫情怀的文艺青年。
在周卉看来,重庆大厦更像一幅泼满了油彩的艺术涂鸦,主色调是刺目的艳红,像血腥玛丽一样的颜色。如果借用张爱玲的话来形容,那应该是一袭旧华袍上跳满了生机勃勃的虱子,每个穿过的人都不会忘记它。
她紧张地走进一条专营日用杂货的过道,背包紧紧地反背在胸前,戒备得好像随时会有人挥着刀子出来抢。那白人游客介绍了自己住的宾馆给她,就位于重庆大厦一楼最里面,一晚两百港元,跟喜来登、半岛和洲际这样的星级酒店没得比,但在那也算是相当好的了。
可是她好不容易七拐八拐走到了门口,就怎么也走不进去了。那个地方太简陋了,前台只是一张很普通的桌子,有个戴着亚麻色头箍,套了件睡裙的胖女人在津津有味地看着港剧,听到脚步声,眼皮都懒得抬一抬。
周卉迟疑着要不要开口,肩膀上突然被人用力拍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浓重的香水味。
“嗨,小姐,您好,有订房间吗?”一个褐发蜷曲的印度人冲她吹了个口哨,普通话说得十分别扭,再仔细一看,脸上忽然露出暧昧的笑容,“您不是刚刚和那个日本人一起的吗?”
“什么?”
“噢,你们搭了我的taxi呀。那位男士呢?”
“不好意思,我和他不是一起的。”
“那么,您现在是要……”印度人摊了摊双手。
“找个好点的宾馆。”
“太棒了,就这家吧,房间又多又好,价钱绝对cheap,给你个好价格,”说着,印度人就用粤语冲里面的女人喊了一句,大概是“有客人来了”的意思。
那么这个人不是计程车司机吗?他在这里做什么?周卉警惕地看着他。
印度人满脸笑容,十分殷勤地说:“嗨,我除了开车,也开旅馆。那是我太太苏珊,我叫安迪,很高兴为您服务。”
“……”
不容得周卉再去别家看看,安迪已经麻利地替她安排好了房间。住的地方却是在七楼,要坐老式的小电梯上去。
“是好房间,好价格,大家好朋友,”他比出了个大拇指,“我自己也住在这。”
正好旁边有人开门出来,哼着一首歌,Eagles的《The Girl From Yesterday》:
It wasn’t really sad the way they said goodbye
Or maybe it just hurts so bad she couldn’t cry.
He packed his things , walked out the door and drove away.
And she became the girl from yesterday.
在这间连带狭小的卫生间在内,还不到十平米的小房间里,隔音效果很差,隔壁冲马桶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周卉放了包,躺在床上。
手机里有三条短信。
一条来自好友谢明珊:“喂,死去香港了啊?”
另外两条是同一个人发的。前一条说:“小卉,我忘不掉你,和我联系好吗?”后一条又接着问:“方便接电话吗?”
这个人,她一直都很想忘掉,像一不小心跌进粪坑里,怎么冲洗总会疑神疑鬼地猜疑别人会闻得到那股作呕的味道一样。这是她的耻辱,不愿意被人提及。
作者有话要说: 比起第三人称,我还是更习惯用第一人称写才有感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