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洋过海来看你》尾花先生

1、第一章 Teddy Robin & The Playboys

　　那个时候是在青衣城的“旧墟”，她坐在一家主题餐厅里小憩。色调是令人心安的暗红，布置用很简单的实木，光线不怎么明亮，像和热闹的商场隔开了一个世界。门口摆着一个1904年的旧巴士模型，橱窗外人影来来去去，喧嚣声有点大，她感觉自己就像是站在站台边，即将要搭上这趟巴士一样。

　　她还是第一次来香港，坐着大巴，睡一觉就到了。七月末的香港热浪汹涌，人群拥挤，走到哪里都能听得到普通话，和店员交流也完全没有障碍。有的人行色匆匆，夹着公文包，一转眼的功夫就消失在拐角，也有的人牵着狗，打扮休闲，简单的tee搭上宽松的裤子，和友人散步，准备去喝下午茶。好像很多人都钟爱双肩包，过人行道的时候，她特地仔细观察了一阵，无论男女老少，不少人都背着鼓鼓的包，大约被认为是一种时尚。

　　香港就是这个样子吗？她其实有点拘谨，每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她的精神都会格外紧张，刚和服务生说话时语速就快了不少，以至于服务生不得不礼貌地请她重复了两遍。

　　“很抱歉。”她小声地说。

　　“不会。一份双皮奶，一份蛋包饭，请稍等。”

　　等待的空闲里，她四下张望了一会，可能才下午两点多，店里客人很少。耳边响着一首轻柔的老歌，Teddy Robin & The Playboys翻唱的《Language Of Love》，曾经飘荡在上世纪六十年代香港的橱窗里。

　　几乎是绕了一大圈，她的视线忽然定格在盆栽后的那面墙上。上面贴了一张老港的海报，也许是刻意做成那个样子，泛黄的，洋装女人举着伞，裙角掀起一点点，正在走在路上，背后是一片汪洋，海鸥点缀在最边上，太阳应该很大。她一直盯着那女人看，面容不那么清楚，镶着蝴蝶结的帽子下是一头烫卷的长发，也许正在唱歌。她喜欢那个女人，像是正从海边朝她走来。暗沉的氛围里终于有了一点明亮的东西。

　　她掏出手机，想拍一张留作纪念。可是怎么摆都没办法达到满意的效果。像距大了，没感觉，小了，又看着模糊。透过小小的摄像头，看那画上的人，又怎么看都是那么美貌。真可惜，留不住。

　　她惋叹着，屏幕里突然出现一个晃动的人影，慢慢地动了起来，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然后，那人就站到了她面前。

　　是一个男孩子，非常年轻，皮肤很白，嘴唇饱满，有一头乌黑的头发，刘海细细密密地落了下来，头发长到耳根那里。她放下手机，瞥见他黑色的T恤，银白色的项链上还吊了枚戒指。

　　男孩子微微鞠躬，抬起头时，脸上泛着一层淡淡的薄红。他的声音有点低，但是很悦耳，充满青涩，像还没全熟的梅果。

　　可是她听不懂。她知道不是粤语。

　　那人又说了一遍，简单的两个单词：“No photos”。

　　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用英文问：“这里不可以拍照吗？”

　　“不，很抱歉，”他头埋得很低，一副害羞的模样，“但请不要，不要拍我。”

　　“我并没有拍你，我只是拿着手机在玩。”说着，她把手机拿到他眼前晃了晃，心里只觉得这人真是莫名其妙。

　　两人的英语一样蹩脚，她想和他说普通语，可是对方摇摇头：“我是日本人。”

　　她特地看了看他的眉毛，确实有细心地修整过。还好，不是那种娘娘腔的细长。日本男人对修眉的癖好已经成为了一种叫人很难理解的传统。

　　“对不起，我以为您和刚刚的人是一样的。”那年轻的男孩用日语夹杂着英语连声道歉。

　　她却忽然好奇起来了，想了下荒废许久的语法，才断断续续地问：“刚刚也有人拍你吗？”

　　“是，”男孩迟疑了会，终于说了，“在百佳广场。”

　　“那你应该是个明星吧？不过很抱歉，我很少看娱乐节目。”

　　“不是的，我不是什么艺人。我只是个学生，来旅游的。”他腼腆地说，而后客客气气地告别。

　　她笑了笑：“旅行愉快。”

　　“谢谢。您也愉快。”

　　男孩子就坐在那幅画下方，之前盯着画看得太过忘我，完全没有注意到，难怪会被误会成偷拍。

　　蛋包饭被端上来的时候，她收起了手机，又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那画。真喜欢啊，她不由得再次感慨。视线再偷偷往下移了点，那个年轻男孩正安静地用吸管喝饮料，眉毛微颦，目光里有一种和年龄极不相符的沉稳。

　　他头稍微偏了下，好像感觉到这边直视的目光。她吓了一跳，赶紧低下头，专心致志地吃饭，免得再度被误会，引人反感。

　　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只瞥了一眼那个号码，是她曾经十分熟悉过的。除了爸妈和她自己的手机号，她只记得这个人的号码，很久以前她还是个少女的时候，每天要打上好几遍，无聊起来，明明有存过这个号，还是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输进去，然后再听一听那边飘来的嘟嘟嘟的声音。被挂掉，偏执地再打……漫长的等待里，她练就了耐心，但也慢慢地冷却了那份心。她猜得到时隔几年这人难得会再联系自己的用意，克制不住地要反胃了，狠狠地按掉。再响，再按……好像在咬牙切齿地揉碎花朵一般，一切都反过来了。音乐在这时已经唱到了《Sands of time》：

　　Seasons come and seasons go
　　Here I wait for something to be
　　Try to get as much as I can see
　　Hungry for life
　　But Have you see the sands of time
　　Every day is a moment in past
　　Every heartbeat a step to my last
　　I won't survive
　　I don't know what time is made to be
　　If it is a friend or enemy or does it only run
　　Run to set and end

　　抬头再看向那男孩坐的位置，已经空无一人了。

　　双皮奶太甜了，她有点吃不下去。手机终于在这时消停了，她看了看时间，觉得也差不多该走了。

　　留了点小费在桌上，她问侍应生：“那海报上的女人是谁？”

　　“哦，那是年轻时的冯宝宝。”

　　“她可真美。”她感慨道，美人和年华一样易逝，都不是能抓在掌心里的东西，包括爱。

　　流线型的走廊，五彩缤纷的航海旗杆，正如青衣城“海洋”的主题概念一样，走在里面，都能感觉到自己仿佛是走在海边，到处都是声音，热闹声像波涛般气势汹汹，不给人一点安静的空间。她揉着耳朵，快步地走，只觉得很吵，刚刚调整过来的状态又开始变得糟糕。

　　走出青衣城，她才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喂，妈妈……我在逛街……对，和同事一起呢……很好……没事……哦，知道了，我会留意的……保重，就这样吧……”

　　手机上还有一条短信，来自那个她并不想看到的号码。“小卉，你还好吗？我真的很想你。”她冷笑了一声，手指在按键中徘徊了一会，终究还是删去。

　　光线很耀眼，炎热而潮湿的气候还是让同处亚热带的她周身不适。热浪扑面而来，几乎都要中暑了。耳边全是噪杂声，视线都要被挥舞着小旗帜的旅游团淹没了，有人在谈笑风生，有人在匆匆赶路，在她眼里都是面无表情的。整个人太累了，昨晚在大巴上辗转一夜的痛苦实在叫人难忘，如果不是多亏了随身携带的晕车药，她怕是会在一片脚臭中吐出来。无论如何，还是先找到旅馆好好睡一觉为好。

　　下一步是去尖沙咀，订的旅馆就在那里，坐地铁也不会远。还没等她走到地铁站，站台那边就驶来一辆红黄相间的双层巴士。不记得是3路还是8路车。她站在一个中年男人后面，跟着刷了之前刚买的八达通。

　　这一站只下了零星几人，但上来很多人，底层几乎坐满了。她头晕得厉害，实在不想再往上走，扫了一眼，终于瞥见最后一排还有一个空位，快步走上前坐下。

　　把背包抱在胸前，掏了颗晕车药和着矿泉水一起喝下，皱着眉头，想用力按太阳穴却怎么也使不上劲。

　　“您好，请问，要坐在靠窗的位置吗？我可以和您换。”耳边响起低低的、悦耳的男孩子的声音。

　　一转头，她愣了一下，忽然就笑了，像鲜花那样绽放。

　　白白的皮肤，黑亮的眼睛，嘴唇很薄很软。是那个日本男孩，正在关切地望着她。原来他也夹在人群里上了巴士。

　　“是你啊。不用，谢谢。”

　　数年后，她回忆这一天。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不在这个地方，仿佛是在很久很久以前，1904年的站台上，天空灰蒙蒙的，雾气笼罩，像伦敦的阴雨天，两人一前一后地站着等车。然后，巴士来了，她先上了车坐下不久，那个年轻的男孩子合上伞跟上来，望了望车厢里，而后面带微笑，缓缓地向她走来。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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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好。
略微修改下第一章。201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