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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与子偕行 ...

  •   十一
      冬日清寒,南国的冬风自然不若北方的刺骨,可是那份湿冷确实不依不挠地往衣角里面钻。紫枢没有感觉,任再大的风,她也直挺挺地坐在船头,静静地看着周围,发丝也不曾动得一点,叶英觉得她就像是一个幻觉,一个嵌在他瞳孔上的影子——当然,如果不是她偶尔会同他说话的话。
      叶英那身金灿灿的衣服在冷色调的山水中颇为显眼,可是看起来却不突兀,反而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他手中握着翠色的长篙,一杆又一杆地破开水面,轻舟不疾不徐地往前漂着,一一掠过西湖最美的景致。
      “棹歌何处泛扁舟,秋凉望断平湖月。我们来得似乎不是时候呀。”紫枢回头冲他说。
      “景契心。心到的是时候,景便也是时候。”
      “哦……那你以为,我现在心里想的又是什么?”
      迎着她黯淡的目光,叶英摇了摇头:“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呵。”紫枢浅浅地吐出了短促的音节,太短,以至于叶英根本听不出她的情绪。然而她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背后一凉。
      “其实如果在水中失去了光明,那么窒息前一刻的感觉同被埋在土里大约没什么不同。”紫枢的指尖轻轻地拈着袖口,苍白而尖细的指尖划过柔软的布料,好像下一秒就会出现一个大裂口。
      叶英眉眼不动,语气倒是多了些波澜:“这是何意?”
      小舟停在了湖心亭边,轻轻一震,震落了石阶上摇摇欲坠的新雪。“从我几年前醒来到现在为止,时常做一个梦。虽然剑魂其实是不会做梦的,不过姑且就把它当做是梦吧。”紫枢幽幽地说,几步踏到细雪上,了无痕迹,果真应了“踏雪无痕”一说。“反反复复的一直都是两个场景,不知哪里的宫殿,和一片让人窒息的黑暗。”叶英将船存好,在紫枢仿若事不关己的叙说中扶着腰间的紫枢剑踏上岸。她的眼神太过平静,透不出一丝光亮不说,甚至要把周围的一切都染上黑色。叶英心底的情绪稍显复杂,不由得避开了她的目光。
      “剑魂不会做梦,那么这些会不会是你的记忆?”
      听了他的话,紫枢的眼底微微有光动了动,不过转瞬即逝。她垂下眼睫走到他旁边,没有再答话,两个人就并肩顺着长长的路行至西湖岸边,往断桥走去。
      叶英的长靴踏在覆了薄薄的雪的青石板上发出吱呀吱呀的细微声响,遥遥的有人声传来,却显得愈发空旷静寂。踏雪断桥寻旧梦,也不知她能够寻到些什么。紫枢看着仿佛透明的风景,脑海里关于那些梦的记忆却越发的清晰。被淹没在黑暗里的亮光,影影绰绰的人影,残忍的笑声和汩汩的鲜血,交织成的画面让她难以忍受。
      “呐,叶英,”紫枢停下脚步,叫住了两步之外的叶英,待他回过头,她迎上他略微诧异的眸子。她心知她的话估计会令他更加诧异,然而她还是说了,“我只希望,那些都不是我的记忆。”
      可惜叶英来不及反应,身旁的草丛里便飞出一个黑影,伴随着一声惨叫跌到地上,一看,竟是藏剑弟子。沉闷而断续的话题就此终止,感受到强烈的杀气,叶英来不及去把藏剑弟子扶起来便下意识地将手放到剑柄上,退开两步。
      而后草丛动了动,走出的人不止一个,看他们的装束并不是像是江南人,倒像是……叶英皱起了眉头。
      “大公子快走!他们都是明教的人!我们打不过的!”被打伤的藏剑弟子几乎是扑过去抱住了叶英的腿,在他的眼里,大公子是同废物画上等号的,如果他不是庄主的儿子,怕是连藏剑山庄都待不下去。在这种情况下,两个人不逃跑就等于找死。
      叶英自然不是那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他伸手将他扶起来,两人站定之后才看向已围了一圈的明教教徒。紫枢在这段时间里已经将这群人打量了一番,他们的个人实力并不是很强,可是一旦配合起来估计叶英拖着这样一个伤员不是他们的对手……其实也说不定,毕竟他到现在都没死在她的手下不是吗。
      “诸位远道而来,在藏剑山庄的地盘如此欺侮藏剑弟子,若是引得两派冲突,怕是不妥。”叶英说得很客气,不过人家倒是不领情,紫枢怀疑他们是不是故意来挑事的。
      说实话,现在天下的局势她完全不了解,她连现在到底是谁当皇帝都不知道,只知晓距离她最初诞生的时候已经过了差不多四百年。而叶英虽然是一直在剑冢里很少出来,然而作为藏剑山庄的继承人,该了解的他自然都了解,就例如说,明教的野心。十一年前明教灭了雪谷,确立了武林大派的地位;七年前明教四大法王上纯阳,闯出纯阳号称不破的星野剑阵;一月前,明教教主陆危楼独身上嵩山,挑战少林方丈渡如,千招之下败之。十多年的苦心经营,明教早已今非昔比,然而教众的良莠不齐却造成了现在这样的局面——他们高傲无礼,乐于挑事。也不知他们是以为唐王朝没有余力对付他们还是觉得自己真的得到了神的眷顾。
      叶英在明教众人的围攻之下渐感吃力,原本他们就在人数上占了优势,幻光步配合日月净世几乎将包围圈锁得密不透风,而叶英以精纯的九溪弥烟勉力抵挡着几乎让普通人窒息的攻击。按理说九溪弥烟的攻击效率并不算高,凌空画圆弧,以剑气伤人,剑气稍有不足就会将自己的致命弱点暴露出来,在实战中其实是有些鸡肋的。可叶英使出来效力却大大地提升了不止百倍,几乎是在周身划了密密麻麻的一层剑罩,噼里啪啦地将明教弟子逼开了几尺。
      他手中握着的剑是受伤的藏剑弟子的,虽然用不惯,却比使一把断剑好得多。这厢处在将明教教众逼退的间隙,而那边的藏剑弟子几乎是看呆了——他们的大公子,真的是他所认识的那个人吗?
      “湖心亭轻舟,回山庄去!”叶英挽了个剑花,广袖一甩退后一步,护在了那名弟子的身前。而明教的人眼看他们要搬救兵,自然是齐齐对上,丝毫不给他们机会。叶英既想要护着他全身而退,又要给予这群人足够的打击,甚是辛苦。
      “是!”
      也不知道这名弟子是去执行什么任务,只带了轻剑,没有背重剑,看他年轻的模样或许是没有开炉。若是重剑在手,一招风来吴山便可支撑很久,配合鹤归孤山也不失为脱身的好办法,而现在确实这样一个情形。
      “把轻剑给他,你用紫枢。”紫枢说完便回到了剑里。
      叶英眉目未动,右手腕一番,斜挑上去化解了刁钻的一击,转身之间,右手的剑换到了左手,顺势将腰间的紫枢拔出,迎上了一记银月斩。
      “公子!”
      “叶英!”
      叶英被震得倒退了好几步,紫枢现在这模样,根本不适于用于实战,就算剑魂在也不能否认这个事实。被明教弟子得了空,几人联手疯狂地攻了上来。持续不断的伤害让叶英短暂地无法反应,周身破绽百出。情急之下,藏剑弟子提剑迎上,不过在炎威破魔的攻击下支持了不过一招便倒地不起,于是明教弟子们几乎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来对付叶英。
      紫枢引导着叶英有些走形的剑招,可是瞬息间他又捱了一招,这次险些跪到地上。紫枢心急如焚,一咬牙,脱身而出,猛地扑向了他,叶英只觉得眼前一花,猛地什么都看不到了。
      ……怎么回事?
      身处一片黑暗之中,他看向四周都没有找到一丝光亮。这里是哪里?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空间,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到一股冷意,身体好像在被缓慢地冻结。他有些心慌,任谁这么莫名其妙地被丢进这样一个地方都会有这样的情绪吧。叶英试图寻找出去的方法,然而他似乎是被禁锢在原地,除了脖子没有一处是可以动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叶英心中的不安渐渐扩大,也觉得越来越冷,他的意识好像在被侵蚀,随后,眼前的黑暗像迷雾一样地渐渐散开,本以为终于恢复正常了,然而他看到的确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景。

      十二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情景,叶英不得不承认,在西子湖畔长大的他习惯于秀美细腻的风景,而现在,他的的确确被这样粗犷而恢宏的风景所吸引。寒风凛冽,粗粗细细的雪花颗粒被风吹得像风中的珠帘,天幕是不正常的灰黑,遥远的山脚下蜿蜒着墨色的线。
      叶英极目远眺,他很快就发现,墨色的线是由一队行进的人马组成的,毫无疑问,那是军队,异族的军队。破碎的旌旗显示了他们曾经经历了激烈的战斗,如果此刻他能闻到味道的话必定会忍不住用手挡住这十里清寒也化不开的浓浓血腥味。
      队伍并不是单单由士兵,还有很多身着华服的人,他们大多数脸上都挂着畏缩惊惧的神情,挤在一起瑟瑟发抖,走得慢了还会受到士兵的鞭挞。然而受到了鞭打还没有人敢叫出声,只是缩得更拢,头埋得更低。叶英震惊于他们的不反抗,因为所有的男人腰间的武器都没有被收缴。
      浩浩荡荡的人马被这群羊羔似的人拉低了速度,他们在一处旷野上停下,然后几队士兵迅速地拿出了武器开始挖坑。后续的人马逐渐的聚拢,黑压压地占了好大一块地方。所有的汉人装扮的人都被推到了最前方,也就是逐渐成形的深坑的旁边,然后还有一些被五花大绑或者抬在担架上的人也被送了过来,但是他们站在了那群佩剑却不反抗的人的对面。
      没有一点儿人声的寂静让气氛诡异起来,只剩下金属没入土中,泥土被甩出坑外,以及寒风吹拂的声音。
      坑越来越大越来越深,叶英也终于看懂了他们即将进行的事情,这支军队的主帅是想坑杀这些无力的俘虏。他的脸色终于同俘虏们一样变得惨白。可惜叶英无法阻止,因为他仍旧是被困在某处动弹不得,虽然他能够自由地看清眼前场面的每一个细节,可是他也就只能看着。他看向了身着华衣的俘虏,他们即使很害怕,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失态,握紧的手和咬破的嘴唇,甚至有人哭了出来,但他们都保持着最后的风度。被绑住的人也是如此,他们更加地平静,可是眼里的怨恨无法忽略。
      叶英一一扫过他们的脸,直到看到了整支队伍里唯一一个躺在担架上的人。那是……紫枢剑魂?叶英突然想起她说过的话。
      “眼前的光亮一点点地消失,逐渐被吞没在黑暗里。想逃走,却根本动不了。可毕竟这是梦啊,就算疼到撕心裂肺都感觉不到。可是那人的绝望和怨恨却完全地传递给我了。”
      她说她死了又活了。
      她说她怕幽闭的黑暗。
      她说她想活着。
      叶英看到眼前的这一切觉得自己先前的疑惑都能够找到解释了——紫枢祭剑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她是以魂魄去祭剑铸成了紫枢剑。她真正的死因就是这样一场活埋。最痛苦,最野蛮,最没有人道的伤害让她怀着怨恨死去了,所以紫枢生来便带着戾气。她恨这群外族人,所以名剑紫枢才会被一代代的主战名将握在手里,一次次地北上去收复河山。
      他不知道他看到的是不是就是困住她走不出去的她自己的死亡,但是他确定,紫枢的成因必是如此。那个叫谢闲的铸剑师,谢家四子,究竟是如何做到让她投身剑炉?
      也不知道过了几个时辰,巨型的坑被挖好了,人群终于出现了短暂的骚动。明显是主帅模样的人扶着剑来到了担架上的紫枢的身边。他垂首望着奄奄一息的她,声音里带着狂傲:“反抗又能如何?灭亡难道不是注定的吗?只要你低头,我便许你不死。看看你的兄长多识时务。”
      紫枢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她像是好好地反应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理清了逻辑,苍白沾血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你们胡人……一群野蛮之人如何能得我大好河山?识时务?分明是饮鸩止渴!皇兄……呵,”她朝着对面望过去试图寻找她想要看到的人,然而却失败了。“败军之主,亡国之君,何来善终!”说着说着嘴角又涌出鲜血,一直跟随在她身旁的侍女模样的人慌忙掏出手帕为她擦拭着,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主帅并未动怒,而是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挑起嘴角笑出了笑纹:“你们中原人不也有句话么,好死不如赖活着。你看,那是你的坟墓,可惜你要在活着的时候就被葬下去,这大概算不得好死。能活一时算一时,以你的能力,未必不能卷土重来,何必一心求死?”
      她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嘴角甚至笑出了血沫:“是你要给我这个机会还是老天硬要塞给我这样的机会?”
      “别忘了,你一个人死不要紧,你身后的这几千人可是我打算送给你的陪葬哟。”男人蹲下来,轻轻捻了捻她沾染了血迹的发丝。
      紫枢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缝,她的眸中翻滚着重重怒火,几乎要把飘落在她视线之内的雪全部融化。
      “你要杀杀我一人!你的眼中钉肉中刺不过一个不肯低头的我!”
      男人突然仰天大笑:“很好很好,不愧是靖国公主,有胆色,说得好……可惜你只能带着你的狷狂到地下去了!”
      “公主,我们不降!”
      “我们绝不向蛮夷低头!”
      她所在的这一侧的人突然开始骚动起来,誓言声此起彼伏,而对面的那群人则纷纷露出愧色,然后低头抹泪的抹泪,抽泣的抽泣。男人不知在想什么,他颇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再次笑了出来。
      紫枢的眸光闪了闪,按住腹部伤口的手紧了几分,几乎能看到凸起的白色指节。随侍的侍女泪眼盈盈地看着她,几乎泣不成声。
      叶英看到紫枢望着天空越来越无神的眼睛里溢满了雪色的波光,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像是在说话。嘴里呼出的热气几乎同雪花融为一体,有雪化作的水泽滴落在她没有眼泪的脸上。
      然后苍凉的风中响起了肃穆而哀痛的歌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原本微弱得只有几人在唱,到后来竟是所有被俘的汉人都唱响了这一支古老的歌。晋室浮华数十年,今日终于恢复了一丝风骨。那是从古老的年代就一直传承在血脉之中的啊,怎么能忘记?
      谁说没有军装?吾与君同穿那件长袍。国家发兵征战,整理好我们的长戈与短矛,与君同仇敌忾。
      谁说没有军装?吾与君同穿那件内衣。国家发兵征战,整理好我们的铁矛和大戟,与君协助歼敌。
      谁说没有军装?吾与君同穿那套战裙。国家发兵征战,整理好我们的铠甲与兵器,与君共赴国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与子偕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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