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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名剑魔剑 ...

  •   四
      紫枢用了三年终于把神识全部凝结起来,完全清醒了,而这三年,她也见识了这个明黄衣袍的少年如同沉没在深潭中的石头,终日沉默着抱剑观花,无悲无喜的模样,不动一招一式,只是默然地看着一切,仿佛时光在他身上长久地停驻了。
      他是个怪人。紫枢想到,随后脱出剑身,想要四处走走。她被困了几百年,如果不是一直在睡的话恐怕已经发霉了。试想,无论是谁被束缚在同一个地方无法动弹的话都是一样的感受吧。虽然说剑魂已经算不得不是人,可是……至少在她祭剑之前,是曾经作为人存在过的啊。
      偶尔也会迷惑,当初的自己到底因为什么而怨恨着,又是因为什么而宁愿作为剑魂存在?当初谢闲并没有告诉她这些,他说,有些事情不记得了更好,岂不更纯粹?她觉得他说得不错,世上最宝贵之物不过一颗赤子之心,而能够同它相提并论的,无过于心无旁骛的纯粹。
      紫枢轻轻一晃身,飘飘然地便落到了剑冢那柄巨剑之上。此时是秋天,然而藏剑山庄里却有一处飞花不停,紫色的繁华扑簌簌地往下落,再远眺便是西湖澄澄的湖水。紫枢才意识到,这并不是她过去熟悉的北国,因为那片土地生不出这般的柔美与适意,它留给她的,不过是厮杀和遗恨罢了。
      也不知道现在究竟是什么时候了,距离她沉睡之时又隔了多久。走到树下的时候,飞花落于她的手心,然后穿过她还没有完全成形的身体,落到了地上。紫枢愣了愣,忽然笑了。所有的问题,对于她来说不过虚妄。这个世界其实从很多年前就不再属于她,她也不该属于这个世界。问这些问题,有什么意义呢?她重新凝神复生,又有什么意义呢?她生时不得解脱,死后又被剑身所缚,徘徊于世,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呢?没有什么,是能靠着恨意生存下去的呀……吹拂过来的风将别样香气送入她的鼻腔,紫枢一扭头,看到那个整日沉默观花的少年抱着一柄轻剑立在五步之外,静静地凝视着她。
      紫枢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他,按理说……他现在应该看不到她,她很虚弱,只能勉强维持人形,显形怕是做不到。她看了看周围,发觉地下落了一地的花瓣,而她踩踏的地方,花瓣的密度明显低于周遭。紫枢明白,那是她天生所带的煞气,已经让自然之物都避让三分,也不知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她复又抬头,不知道这明黄衣袍的少年究竟猜到了几分。她看向他若朗星般的双目,却真实地捕捉到了他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她不由得有些奇怪……这?
      很久没有这种想要逃开的感觉了。少年的眉目如画,鲜红色的梅花状胎记盛放在额角,墨色的头发高高地束成了一个马尾,衬得他原本有些阴柔的面目英气了几分,而他抱着剑站在那里,更是和纷飞的落花融为一体,几乎同画中走下的人没有两样。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紫枢在心底默默地念诵着传颂了千年的语句,叹道,如果他能换一身衣服,这首《淇奥》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然而,他还是个剑客。于是,紫枢便再次感叹,世道果然已经变了太多,这貌比潘安宋玉之人实际上能使得剑技,不由得笑,总比是个阴柔的文人好得百倍,否则又怎会有胡人荼毒中原,几乎杀绝了北方的汉人一事?她一想,果然还是这个年代更好啊……
      不知不觉又想起了从前,紫枢觉得自己有些无药可救。抬手按了按额角,觉得累了,便转身要走,然而此时她被身后传来的话一惊:“姑娘请留步。”

      五
      紫枢观四周,并未有其他任何人,他唤的,怕是真就是她。唯一的问题不过是他是如何能看到她的,她回转过身,静静地凝视他——她现在还说不出话来。少年眉目沉静,清清冷冷地立在那里,就像是云岭孤松。
      在她打量他的同时,他也在打量她。应该说,叶英看她很久了。四年前他便感觉到剑冢除了他之外还有其他的什么活物,可是剑冢看守严密,剑阵也不是轻易能够突破,如果是人的话,又怎会无声无息不被他发现在这里生活了如此之久。叶英在疑惑,然而却看不出这件事的端倪。不过他深信一点,没有可以长久瞒下去的事情,到了时机,一切都会显形。他心如太湖石,性如盘根松,如此寒来暑往四季轮转,终于在今日守得了“她”。然而,这人看起来,的确不像是一个人该有的模样。
      她立在那里不知道想些什么,原本阴沉而幽晦的面目忽然浮现出了一丝苦笑,随后,她看着他一动不动,最后转身朝向了剑冢的方向。——那么曾经有人在窥视自己的感觉是由她而起了?叶英叫住了她,然而临此时他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看着她。她眼底是一潭死水,毫无生气,周身散发的戾气让落花都避让几分。将她白得几乎透明的脸盖住三分的黑色头发直落脚踝,最长的甚至拖到了地上。那一身血红色的衣服看样式也该是几百年之前的。
      “……姑娘并非藏剑山庄之人,再入剑冢重地怕是不妥。”他终是说出这句没什么重点的话作为试探。
      紫枢笑了笑,抬手在虚空点过几下,一串花瓣便飞了过来,在半空画出一行字来。其实她要不要给这句话回应都是无所谓的,可是几百年没说话了,他的主动招呼让她有了与人交流的愿望。
      『小借此地,多有叨扰』
      神识未稳,紫枢做此事也是颇为吃力,不过八个字,指引花瓣画出来之后居然让她有了晕眩之感。她生来便是嗜血的煞物,几百年将刀锋饮血养成了习惯,这么些年不见血,竟连神识也凝不全……一想,好像自己彻彻底底地变成了怪物似的。
      “姑娘……”叶英听她如此说,又见她整个人几乎要消失掉,忍不住皱了皱眉,谁知道话没出口面前的来了就真的消失了。吹过的风将铺了一地的花瓣均匀地盖过了她站立那处的一片稀疏,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
      “大哥!”叶英正思考着那到底是什么人,而他二弟的声音便响起了。叶晖急急忙忙地跑过去,“大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找了你好久……”叶英看着这个弟弟,没说话,然而眉眼却柔和了很多。只见他从手提的盒子里取出些吃食,絮絮叨叨地接着说开了:“今日厨房做了些好菜,这草鱼还是我亲自去抓的……”叶英从小就不受父亲的重视,禁食罚跪全都是家常便饭。他对此不甚在意,自己这个弟弟倒是紧张得很,他受了那么多次罚,每次都是他过来送饭送水。紫枢后来说他有个好弟弟,他自己也深以为然。
      而因为神识无法支撑她在外游荡而被迫回到剑中的紫枢剑魂则闭着眼睛,静静地睡过去。然而她睡得并不是很安稳。按理说一介剑魂本没有做梦一说,可是她若不是在做梦,那么看到的又是什么呢?
      天地一暗,铁蹄踏遍北国河山。她似乎变成了画面里那个执剑而立的人,她没有穿铠甲,而是一袭华衣里在宫殿的门口。她静静地看着城门硝烟,不知几时,终于看到了一片烟尘,城破。她抿了抿唇,握紧了手中之剑。
      她和身后慌乱逃窜尖叫的宫人本就是此地的困兽,命运的安排,根本逃不掉。杀红了眼终于来到宫殿的士兵们开始大肆地屠杀,她终于也提着剑,冲到阵中开始厮杀。血的味道很浓郁,她浑身战栗,不是害怕,而是激动。
      血。好多好多的血。
      繁复的裙裾上沾满了腥臭的血。她挥动着剑,像砍白菜一样的砍倒一片片的士兵。身后有人疯狂地尖叫着:“公主!”
      谁是公主?
      紫枢觉得自己是这个穿着宫装拼死一搏的人,又好像不是。她挥剑的时候没有丝毫的实感,那身宫装上染满了血色,除了被她杀死的士兵的,还有她自己的,可是却一点都不疼,她疯狂地挥动着手臂,刺中一人又一人,直到……

      六
      紫枢惊醒过来。
      她是因为一股血的味道醒来的,真正的血的味道,不是梦里那种只有色没有味的血。她开始的时候迷茫了一会儿:是因为本能而杀人了么?可是这个地方有多少人能随随便便进来?然而饱含着疑惑抬眼的时候她看到的是明黄衣袍的少年捂着手站在一旁的模样,而她残缺的剑锋上蜿蜒着属于他的血液。
      因为这些血,紫枢感觉精神了很多,她从剑中脱身出来,看到剑身发出久违的凛冽寒光。人们都说紫枢已经堕落成为了一柄魔剑,其实是有道理的。她苦笑,来到了叶英身边。
      对于她的出现,他很是惊讶:“姑娘你是……”
      她看他的眼神,知道他在猜测她的身份,然后很幸运,他猜对了。她略微低下头看他被紫枢锋利的刀刃伤到的伤口,费力地说道:“紫枢剑魂。”声音突破喉咙弹拨了声带,然而发出的声音既沙且哑,音量还很小。她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清,然而这已经是她现在的极限。
      “剑魂?”叶英原本八方不动像是被寒冰冻上的脸出现了表情,“果真有吗?”
      紫枢盯着殷红的血液,再次艰难地说:“你已经看到了。”她觉得有些恍惚,世界都一点一点地染上了红色。
      叶英见她说话困难也不便再说,按照他的理解,既然剑魂伴剑而存,剑断则剑魂必有大损,对她的状态也算有了个大致了解,从而断定她的状况一定很不好。她无法开口,大概也是因这个原因。可是他正想找东西将被划破的手包扎起来,却发现紫枢有些不对,她身上的煞气好像成倍地扩大了,紫枢剑的剑身也发出嗡嗡的鸣响,寒光闪过叶英的脸,映出那张无双的脸上隐隐的不适。
      紫枢觉得很难受,她的思绪在一点点地被侵蚀,周围的景致逐渐消解,她的眼前,只有那只流着血的手。理智被暂时压下去的时候,她一抬手将紫枢残剑握在手中,一步步地朝叶英走去。她的眼前一片黑暗,五感尽失,她以为她站在原处,然而等她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已经不是她印象中的夜晚了。
      失去五感的时候其实很恐怖,因为听不到,看不到,闻不到,尝不到,感觉不到。那种隔离于世界之外的感觉会将人折磨得疯掉,更有甚者,因为感觉不到痛苦,人会慢慢停止呼吸,就在这样的状态下默默死去。好在她是剑魂,并不是人。她明白自己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然而,她毕竟也是不一样的。
      上一次失去五感是在几百年前,她出炉不久,一场极其惨烈的战役,她在厮杀中逐渐地就被封闭了起来,等她重新醒来,战场变成了一片汪洋血海。她孤零零地被插在尸山的最高处,方圆几十里的土地没有一个活人只有稀稀落落的秃鹫和乌鸦在盘旋,在啄食……
      她暴走了,然而她清楚地记得这段时间里支配她的其实是恐惧。至于个中缘由……她亦是不知。后来她想,她是以魂殉剑的魂魄,铭刻在这灵魂深处的那些东西永远不会消失,所以,那应该是她的本能吧。
      这一次同以往任何一次都是不一样的,她并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这个让她百年安稳的地方;剑尖所对,也不是敌人,她面对的只是一个从未使出过一招一式的少年。就算被称为魔剑,就算嗜血,然而在她内心深处也是不愿意伤害一个汉人的。而同样跟以往不一样的还有本应完全黑暗的世界里居然出现了米粒大小的光点——以前从未有过的。她的世界里不应该有一点光线,因为她原本就是象征着黑暗的——越浓的黑暗才能越衬出光明,这便是她存在的意义。
      而现在……到底变成什么样子了呢?她急急地脱身出来,环顾四周,却并没有什么异样。没有狼藉,没有血腥,虽然空无一人,却丝毫没有违和,就像她过去三年里时睡时醒的时候所见到的情景一样,安静而平和。
      紫枢觉得很惊讶,这同她以往认知的东西完全不一样,难不成她只是做梦?
      “你醒了?”清朗的声音传到耳边,她一惊,转身一看,依旧一身明黄衣袍的少年持剑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她,眉目静好。
      她觉得很不可思议,脚下一踏,迅捷如风地来到他的面前。少年身量基本长成,看样子也应该有十六七岁的模样,比她高了一大截。她仔仔细细地将他打量一番,惊奇地发现他身上唯一的伤口就是他碰剑刃的时候被划出来的,除此之外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伤痕。
      “这怎么可能呢?”她喃喃地念出来,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恢复了。这么快?!她再看向他,沉静的眉目之下掩盖了一些疲惫,再仔细地感受,她终于发现了什么不对,“你……以血养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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