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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0 错局(下) ...

  •   “朕以幼龄继位,猥以社稷,幸甚天时和顺。常恐枉自鄙陋,负恩宗庙,今设枢密院于朝,承袭祖制……封大臣王赟、杜尹文、王继之枢密院事,大臣赵铉枢密主簿——”

      常公公站在谆宁殿前,手中是明黄色的皇帝亲诏。他读得极缓慢,满满一地跪着的大臣却无一人敢抬头,武将亦不敢有半分不耐烦之色。年音穿着合身的龙袍站在常公公身边,帝冠下的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这些臣子,表情却是端正严肃,一丝不苟的。

      “封,洛宁王枢密院使,掌铜授,理枢密内事——”

      声音未落,却听人群外,突然又个清冷的女声高声道:“且慢!”

      常公公此时只剩下“钦此”两个字没读,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喊得愣住了。这个声音虽然高,但是如果细听,却有那么一点的虚,像是亦有不那么确定一般。在场的官员也都愣住,纷纷回头,只见长长汉白玉石台阶的尽头,静亭独自跪在空场的正中央。她仰头将目光落在谆宁殿黄金的匾额上,带着一种近乎决然的表情。

      众臣都遥遥望着她,谁也没想到会有人这么大的胆子,连圣旨都敢拦。

      可是她就敢。

      静亭收回了目光,仰首淡淡道:“陛下,我以为此事不妥。陛下有所不知,洛宁王自幼为契丹王族收养,几年前才返回中原。其虽为仁景皇帝后人,却和外族多有纠葛,实为契丹人。常言非我族人,其心必异,我劝陛下将军国事交付可信之人,勿同儿戏。”

      这番话,立时让群臣的态度沸腾了,也不顾礼数,在殿前喧哗起来。常公公为难地看了一眼年音,年音此时更加拿不定主意,小脸皱成一团。隔了片刻,才忍不住走下台阶:“公主!你先起来……”

      他方才走了两步,却有人已经拦下他。只见殿门前的一干近臣中,湛如走了出来,他平静地扫了一眼台阶下跪着的静亭,那眼神中说不出有什么情绪,或许是压抑、失望,抑或比这些都还要复杂。

      四周突然都安静下来,人们都等着他的回答。那些眼神中有一些怀疑、也有一些幸灾乐祸,不约而同想着,这个异军突起的摄政王,真的和契丹有关系么。

      湛如却出人意料地没有反驳,只是默然收回了目光。回头示意常公公将诏书念完,常公公略一迟疑,年音已经忍不住要上前:“公主!地上凉啊,你快起来……”

      湛如微微侧了一下脸,便对年音淡淡道:“她想跪,就让她跪着吧。”

      静亭身子震了一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猛然抬起头。却只看到他留的一个侧面,遥远的、优雅的、完美的侧面,直到常公公念完了诏书,众人接旨后散去,所有人在经过她身边时,都投来有些同情又有些奚落的一瞥。她浑然不觉。

      他终于回过头来看她,怀中抱着那卷明黄色的诏书,缓缓走下台阶来。

      似是探询又琢磨地望了她一会儿,他突然开口道:“现在你消气了么?”

      静亭一怔,心底那种遥远和陌生的感觉却没有消失。仿佛是第一次发现,他那双漆黑又狭长的眼睛里没有她的影子,他深不可测,不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了。

      见她不说话,湛如便微微俯身,似乎想将她看清楚一点。

      “你到底想要什么?”他问。

      静亭定定望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到底想要什么,你记不记得流芳殿里你来找我,握着我的手说公主信不信我。我到底想要什么,你记不记得,你千里独自赶到高平,胸前被刺伤却跟我说救驾来迟,罪该万死。你记不记得七夕的晚上你在京城街头找到我,带我回家。你记不记得答应要和我私奔,你记不记得,你说为什么不是你在前面走,我在你背后……

      我到底想要什么,我只是想看到你没有变而已。可如今,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她想到这里,心中竟像是恍然间完全透彻。突然抿唇,竟微微一笑。这个笑容那么简单而平淡,让湛如也有片刻怔忪。只听她问:“湛如,你心口疼吗?”

      就连这句话,她竟也是微笑着说的。湛如先是愕然,但很快,就明白了她在说什么,她说的是不离,蛊中牵机。她竟然已经在怀疑他们之间的感情了。

      他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皱眉道:“别闹了!诏书的事回去再说。”静亭却猛地抽回手:“我不会跟你回去,你以后愿意去哪就去哪。殿下,您请好吧!”

      这是气话,说过之后,她已经觉得有些重了。但是心里又实在不忿,终于是转身就走。

      湛如几乎是过了半晌,才慢慢收回自己在僵空中的手。看着她越走越远的背影,他默然地站在原地,那双漂亮的黑眸里晦暗难名,究竟有没有她的影子,或许只有他自己清楚。

      但总之,他是没有追上去的。

      ————

      静亭脚步飞快,宫中的景物从她身侧掠过她却没有多看一眼,几乎让自己走得微微喘息。直到来到宫门前,守卫的兵士很小心地给她开了门,小声问:“殿下,这是要去哪里?”

      她这是要去哪里?

      静亭这才停下脚步,她能去哪里,她能和谁一起,这样的感觉多么茫然。

      半晌,她才轻声道:“去公主府。”

      守卫虽然惊讶——公主府是早就封了的地方。但还是机灵地没有人对她的话发表意见,很快给她备好了一辆车。皇宫离公主府还是有一段路程的,静亭亦没有拒绝,上车向着公主府驶去。

      暮色渐沉,京城的大街小巷染上一层夕阳的薄薄余晖,淡红色又渐渐褪去。夜幕降下来。初春的夜晚静谧至极,空气中微有一丝寒意,混合着早开的花香。

      公主府的门前果然已经荒芜。静亭下车走进去,这里面的一楼一阁、一草一木都是她无比熟悉的。从十五岁敬宣继位她搬出宫来,到符央拜相她和湛如去江南,那其间四年,仿佛每一个片刻,都还是生动鲜活的,回忆无尽。而在江南游历的五年,却像是白驹过隙一般,还来不及看清,就一晃而过。

      她的寝宫外曾是一片梅花树林,如今无人打理,已经长得旁逸斜出,不见其中路了。相距不远,就是湛如的住处,他的院子里有一张小石桌,倘若他在的话,夜晚就会点一盏风灯放在上面。可如今,风灯死气沉沉地挂在廊下,她站在门前,竟有一种畏惧涉足的感觉。

      呆怔了一会儿,还是转身离开这里。

      再远一点,就是左青的住处了。他的屋子很小,院子却很大,因为左青经常要在家里舞刀弄枪一番,如今兵器架也还放在院子里。

      然后是符央、歌弦、于子修……还有些几面之缘,她连名字都不太记得的男宠,他们的住处有的人去楼空,有的却像是随时还会回来一般。直到,她来到角落里的一间院子,残缺的门扇之间,竟透出一丝微弱的光亮来。

      她愕然抬起头,仔细打量了一下这间院子。没错,对面是一片空地,那是因为那里曾是一个叫刘敫的男宠住的地方,放他走的时候,屋子被火烧了。所以这间有光的院子,就应该是符央的旧居。

      怎么还会有人留在里面呢。

      木门的关节发出轻轻的“吱呀”一声响,静亭推门走进去,只见房间的窗口,竟真的透出黄晕的灯光。似乎是听到响动,里面的人也很快发觉,屋门打开来,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前。竟然是符央。

      “公主?你怎么来了?”他显然也极为意外。

      静亭这才想到,公主府封了,但是方才在门前的封条,却是被从中间划开的。想来就是他进来时弄的了。“我……无事想来看看。你怎么也在?”

      “臣只是想到这里,就来看看。”他微微笑了笑,他手中是几副陈年的卷轴,来这里,确实像是没有什么目的,只是随意看看的。静亭便也一笑:“这个宅子还没有被人买走,原来是你费心了。”

      “公主言重。”他顿了顿,又道,“公主要进来么?稍等一会儿,臣可以送公主回宫去。”

      听闻此言,静亭心中微涩,她还要回宫去么?

      她没有说什么,她还没有急切到要把她和湛如之间的那点儿恩怨倾诉给符央听的程度。只是点点头进了屋。这房间里的大部分东西,都已经搬走了,只剩下几架书,和抽屉里的几副字画。

      静亭无意一瞥,忽然看见字画下压着的一条淡粉色细绳,伸手去抽出来,才发现是一条扇柄上的穗子。团扇上几点殷红如血,妖艳旖然,由疏落几笔淡抹托衬,洁白艳色如裂雪。

      这是什么啊。她拿着扇子愣住了,这是符央的癖好?

      符央转头瞧了瞧,也是一怔:“原来这个还在……这是臣原先读桃花扇的时候,随手画的。”他赋闲的那几年,也看了些和他现在身份完全不符的闲书,“臣用不到这个。公主若喜欢,便送给你罢。”

      静亭沉默了一会儿,符央说什么,其实她没有太听进去。脑海中,却完全是《桃花扇》里那句“你看家在那里,国在那里,君在那里,父在那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舍它不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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