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笑童话》只多笑

5、水鬼

　　他已经再也无法忍受。这沉沉的暗色，比最深最冷的梦境还要令人绝望漆黑，永无止境的等待磨掉所有鲜艳的色彩，像剥落的油漆，连艳俗的颜色都只留下残灰……不，他已无法忍受。
　　善良无处寻觅，只剩下解脱的渴望。他听见青石板上老人蹒跚的步履，曾经这声响令他踌躇，曾经无数次放弃逃脱这永恒的机会，那恻隐之心是他曾经活生生地站在那朗朗明日下的证明，是来自尘世的羁绊和牵挂，而现在，他再也听不到内心的阻拦，他只听到那叫嚣着的渴望，让他们下地狱吧！代替自己，自己便能永归安宁。
　　他暴长的指甲伸向老人的颈项，这温柔的月光啊，终于再也不会照到自己身上。厌恶透了这一切。让它毁灭！让它消亡！
　　血液在老人青色的血管中潺潺涌流，多么动听的音色！
　　让它喷涌！让生命渐渐安睡，即使灵魂不得安息，那已再与他无关！他只求解脱！

　　那一刹那极静，天地失色，万籁无声。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他不能再进一步，那手极烫，像沸腾的水泼在他的手腕上……那是活人的温度，千百年来未曾接触的温度，千百年一直冷得彻骨的冰冷湖水几乎让他忘却，他也曾拥有过这样滚烫的血液啊！他几乎要战栗起来，发着抖逃亡。
　　他看向手的主人，全然忘记渐渐远去的的老人，而是看着一直紧握自己的手的年轻僧人。
　　“罪过。”僧人的眼睛温和得像氤氲着云气的温泉，有着清淡的暖意，“水鬼，你为何杀人？”

　　这僧人修行很高，他无法与之抗衡，于是他低眉顺眼，用自己都快忘记的声音回答：“水鬼求解脱。求魂飞魄散……需得生人接替，方得解脱。”
　　声音嘶哑难听，僧人无言。

　　那僧人便在湖水边结庐而眠，日夜相守不去。只是不让他去寻替死鬼，拦了一遍又一遍，却什么也不说，只是用那双清淡的眼看着他，用那烫得他战栗的手抓住他的手腕。

　　他终于发怒，“佛祖舍身饲虎，你既不愿我杀人，又不愿杀我，为何不替了我做水鬼！”
　　僧人依旧清淡地看着他，浅浅的笑意像微风拂面，又像春雨绵绵，丝丝缕缕，在他的心湖里激起层层涟漪，一圈一圈，一圈一圈。

　　这一守便是五十年，草长木衰，斗转星移，年轻的僧人变做老迈高僧，满脸的皱纹，略佝偻的脊背，只有那双眼睛依旧如初见那样温润微暖，和煦如春风冬日……总在那湖边煮茶，与他下棋，说些闲散逸事，某某人家大婚，某某人家的鸡鸭孵出怎样怎样的蛋，新上任的县令如何如何清廉，前次的案子如何了结，曾经的穷酸书生如今高中……

　　终于僧人在某一个日头正盛的午后，坐在棋盘前失去了声音。他一开始还以为他又像往常一样小睡，却忽然发现那消失了的心跳，以及像潮水一样褪去的温度。
　　水鬼抬头，看着一片枯叶嗖地一下掉下来。

　　又过了许多许多年，一个南来的佛陀见了水鬼，说，“你七千年未杀一人，七千年忍受无边孤独，确是极有佛缘，是否愿意入我佛门，随我而去？”
　　水鬼的双眼大睁着，只是看着佛陀。

　　“惭愧。水鬼甘为魑魅，谢佛祖提携。”

　　南来的佛陀有一双温和的双眼，只是那云气氤氲里的暖意泽披万物，他于他，只是芸芸众生之一人，淼淼大海之一滴。

　　但僧人还在湖边煮茶，那香味散开，甜作水鬼唇边的笑，眼中的大雾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