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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昔年如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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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时,神农是被族人尊为炎帝的,涿鹿之战后才化名神农,与心爱之人隐居深山,遍尝百草,记忆里,涿鹿之战后一统天下的黄帝好似说过这样一句话“我能战胜炎帝,却永远也战胜不了神农”
自从舍弃了炎这个名字,神农便不再是炎帝,只是一位遍访名川、遍尝百草的普通人而已,偶然遇到什么妖邪魔物,失了麒麟庇护的神农连自保都是勉力,黄帝孔武有力,手握轩辕重剑,又有神龙庇佑,统领四宇掌管天下,叹出这么一句,无限凄凉。
到如今,这般久远的前尘,神农只是依稀记得些片段而已,看惯了花开花落、百草荣衰,听惯了潮涨潮汐、流莺夜啼,如今,神农早已算不清究竟过去了多久。
从若兮离开至人间百花繁茂、瘟疫解除之后,他孤身一人行过多少处深山,挖过多少株草药,播过多少次种子,收获多少枚果实,经历多少个年月,早已算不清了。唯记得伏栖山的古木黄了又绿,百草生了又灭,鸟兽繁衍生息,万物荣衰兴亡,人间过去多少个轮回、尘世历经几度春秋,都算不清了,仿佛是过去几千年而已。
神农小心翼翼的挖出一颗草药,掂在手中端详着苦笑一下,到了自己这般年纪,一年一年的算,恐怕几日几夜也是算不清的,只能千年千年的算了,可千年,这究竟是第几个千年了。
自从若兮不在,山间那座久经风霜的木屋,再也没有一位温婉如碧的女子拿着石块刻下痕迹,一回首,浅笑盈盈、流光嫣然“神农,又过了一日呢”
孤身一人惯了,便连时间都不再记得,从远古的洪荒岁月到如今的世间百态,唯有遥遥天际的日月更替告诉自己,时间在一点一滴流逝,可自己千年如一日、一日似千年,便是这光阴,与自己来讲,也毫无意义了吧。
这般活着,遍尝孤独,为的又是什么,只是若兮临去之时,死死攥紧自己的手臂,苦苦叮嘱一句“神农,我不在,你也要好好活着”么。
你不在,我如何好好活着,久居深山终日与花草林木鸟兽为伴,见过沧海化作桑田,见过巨石碎成黄沙,见过日月升起在同一片青天,你不在,我还在。
又挖出一颗草药,神农凄然一笑,断肠草,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次见到断肠草之时,自己也曾尝过一次,草药入腹,那肝肠寸断撕心裂肺的痛苦折磨,此生此世都不想再经历第二次,永世不想。
后来,还有一次,若兮陪着自己一起上山采药,挖到一株未曾见过的草药时,自己摘下一片叶子细细嚼了咽下来查识药性,一偏首瞧见若兮小心随在身侧担忧的神色,竟一时兴起,假作误食了断肠草,埋首痛苦的低吟。
身旁那娇弱的女子立时吓得神魂俱散,牢牢将自己拥在怀里,一声一声的疾唤“神农、神农”,仿佛多唤几次,断肠草便不会夺去心爱之人的性命,声声急切的几乎哽咽。片刻之后,神农抬首望去时,她面上晶莹的泪珠正连串落下,梨花带雨,堪怜堪惜。后来,神农再也没有这般吓过若兮,一次也没有,那个心思坚韧的弱质女子,此生仅有一份渴望,便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世安好。
终归,二人还是无法偕老的,医者医病不医命,即使是帝仙神农,也有救不回的人,医不了的命。
为了天下苍生,为了解除瘟疫,神农跪祈上天三日三夜求来的花种,只能用净土与真水才能种活,而净土与真水却分布在人间三山五岳,不得不出了深山前去寻找。
若兮是个善良的女子,心底那一份善念让她一直顾惜着苍生,纵使她曾说过“你愿意与我一起为爱而活吗”,纵使她得到了一生最渴求的答案,与子携手一生为爱而活,却终究无法抛开苍生、置万人性命于不顾,她爱的男子心怀天下、感念苍生,所以她旁无选择。
后来,把她托付于黄帝以后,许久未曾见面,孰知,再见时已是阴阳相隔、骨血成碧,凡人终归跨不过生死的距离,再见那刻,她只留下最后一句话“神农,你要好好活着,好好活着,遇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情,即使我不在了,你也要带着我的爱,好好活下去,神农,你要为了我的爱,好好活下去”
神农亦想好好活着,寂寞了千年以后,便不知晓什么是寂寞了,亲手斫给若兮的那张五弦琴,琴弦不知拨断了多少根,苦心雕琢的梓木琴底也渐渐松散。后来,又斫了多少张同样的琴,神农都不记得了,唯一记得,是每张琴的琴面上,都有自己亲手细致刻上的一行小字“你愿意与我一起为爱而活着吗”
若兮,若兮,我愿意与你一起为爱而活,可你,为何先抛下我一个人走了,若兮,我怕再过去几千年,这爱,便渐渐消逝了,情到浓时情转薄么。
神农轻叹一声,缓缓收回思绪,将挖出的药草投入药篮,紧紧裘衣袖口,伏栖山的秋风是凉了些,这世上再也不会有那位温婉若水的纤细女子,轻轻柔柔的递上一袭毛裘,温软道“天凉了,小心着凉”
又沉思片刻,神农直起身子,轻手拍去衣上沾染的浮尘,再去深山处寻寻吧,救命的草药总是生在人迹罕至的陡峭崖边,亏得自己还算通晓些武艺,不然,便是草药也采不到了,不尝百草、不采药的神农,就不是神农了。
正往山上行时,山间隐隐生出迷雾,愈行至深处,秋愈凉雾愈重,神农小心翼翼的踏过碎石朝山上行去,前几日在崖畔见过一株石先草,草叶梗直盈盈泛着幽碧,必是集了天地精华日月灵气,比着山脚下寻常的药草,药性不止要强上几分,今日恰是采摘的最好时机,无论怎样,不能错过了。
好容易赶到山顶崖边时,天色已暗,雾气也愈发的浓重,眼前一片迷蒙半分看不清楚,神农索性折了一段竹枝握在手中探路,阖了眸小心翼翼的摸索过去。眼睛看不到的人,听觉相较是灵敏的,风声洗耳,隐隐约约听闻草叶在风中瑟挲之音,一夕之间仿佛又回到很久之前失明的那几日,若非花神他们求到神牛眼泪,只怕已是复明无望。
思及过往,神农轻牵唇角低笑一声,再久远的记忆,有些,还是记得分外清楚,无分好坏,仅是没有忘掉而已,别无它意。
静默了片刻不再多想,神农屏息凝神静听风声辨音,手指握紧竹枝小心的探路,慎微的朝着声音方向缓缓行进些许,稍偏差一些便要摘到了。
神农心下不由得一喜,一步迈过去,探手恰触到冰凉摇曳的草叶,俯下身子正要挖出之时,脚下一方石块忽然松动,竟是有滑落的趋势,神农慌忙向一侧旋身却依旧没有避过,足下一软,身形一颤,整个人便硬生生的朝着崖底跌去。
迅疾的冷风尖利的划过耳畔带起一阵低鸣,面颊亦被强流刮到生疼,神农落在半空中探出手去竟是半根藤条也握不到,莫非真是天命所至,若兮,你来带我走了么。
也罢,独活这几千年,恍若隔了几世,你若不来,我若不往,怕是连你的模样都要忘记了。神农苦笑一下,安静的阖上眸子,不再有任何动作,为爱活了一世,连死前也念着你的名字,若兮,若有来生,你一定要一眼就望见我。
“先生”正疾速下落时,神农恍似听到一声惊唤,还未曾有所回应,身子便迅速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淡淡梅香幽然四溢,只一瞬,下落的趋势竟被止住,随即又被拥紧腾空向上而去,片刻安稳的落上崖顶,双足踏到坚实的土地,与方才的惊魂相比,无限安心。
一到崖顶远离了边缘,那人便迅速放开神农,侧身到一旁连声呛咳起来,片刻,好似努力抑下,泠泠嗓音淡淡响起“先生无碍吧”
夜色依旧浓重,雾气沉沉看不清那人形貌,只听闻嗓音清澈纯冽又好似中气不足,神农略含了些关切,轻声应道“无碍,多谢先生相救,先生可是有伤在身”
那人喘息片刻,气息平复一些后,低低应道“无妨,今夜雾气深重怕是无法下山了,先生先随在下去山洞暂避一夜,明日再行下山可好”
“有劳了”
神农轻应一声,正欲凝神细听那人步子随之跟上,右手却忽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掌心,干燥温软,同时清泠的嗓音缓缓解释道“山间路滑,雾气深重,先生若是不备又滑一下,在下恐怕……没有力气再救先生一次,暂且委屈先生了”
那人说着,间或溢出几声轻咳,神农心下隐隐忧虑却未曾多言,只是略略颔首,随即又意识到夜色深沉那人同样看不清楚,便轻轻开口应了一声,算作默许,随着那人的牵引向前行去。
只走了不远,便依稀见到些光亮,隐约能分辩脚下小径,那人松开手指,略略歉然道“情势所以,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先生宽待”
借着光亮望去,竟是一位温润雅致的翩然公子,白衣缓裘,面色如玉,此时正掩了唇低声咳着,白皙指尖攥紧的雪色锦帕上好似溅了些嫣红,竟是肺痨么。
神农略一欠身,感激道“先生救命之恩原是无以为报,我还略通些医术,为先生把把脉可好”
“多谢,在下是旧疾,不劳先生费心了,夜色寒凉,先生还是随在下先去山洞避一避的好”
那人说着,拾步往前而去,神农不再多言,缓步随上那人,不一时便见到一处颇为宽敞的山洞,深处火堆染得正旺,想是那人升起来,恐吓山间野兽的。
一路沉默着行至这里,那人方迈进洞中便踉跄一下险些跌倒,可又随即稳住身形缓缓踱近火堆倚着一块巨石,抬眸浅笑道“洞中尚暖一些,先生也来暖暖身子,在下,在下……”
一句话未完,那人竟缓缓阖上眸子,身子一歪顺着石壁软软滑下,神农一步上前捞住,顺势将人揽在臂间,疾唤道“先生,先生……”
半晌,那人未曾苏醒,神农轻叹一声,指尖按向那人腕脉,脉象虚浮、内息紊乱,素有痼疾缠身,这时倒隐隐有复发的迹象,想是方才救自己妄动真气牵引了旧患。
略略思索一番,神农自药囊里探出一枚碧色丹药送入那人口中,又小心的从随身竹筒中倒出一些清水扶着那人饮下,好在这药是遇水即化的,这番动作倒也不甚为难。
固本培元的灵药,几年来仅仅制过三枚,一枚给了若兮,一枚救了黄帝,最后一枚给了这人,虽不能根除旧疾,却能护住他的心脉不至于太过损伤,惟愿能让这恩人好过一些。
又过半日,火堆渐渐暗下,神农小心的扶着那人倚好,探手去加些柴火,拨旺了火堆,肺疾缠身之人最是忌讳受寒,今夜,怕是不能睡了,救命之恩,如此相报,倒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