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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帝女幽魂(下) ...

  •   四、

      元凤十五年大寒,女帝赐宴皇家别苑,君臣同欢,觥筹交错。
      在列数十位重臣受邀,只为确保霍相出席。迷药,刺杀,火烧,布置这场动乱为除霍佳青,也为嫁祸康王。
      酉时三刻“刺客”突袭,护卫高喊着“护驾”送宁春和远离,临行前她回首,但见毒发的霍佳青遭重重包围,插翅难飞。
      却谁料这夜远不如计划得简单。
      刚踏出别苑,亲卫队竟开始自相残杀,康王埋的暗线,假戏真做要取她性命。这一夜乌云压境,没有半缕月光。
      她提剑顽抗,浴血奋战,在保护下一路奔去侧殿藏了起来。躲得过康王暗杀,却躲不过火烧别苑的命运。
      何其可笑,这场火本是为霍佳青准备的,最终却送了自己的命吗?
      浓烟滚滚,火舌缭绕,她眼睛看不见了,喉咙喊不动了,皮肤被燎得滚烫肿胀。多熟悉,这地狱般的烈火,仿佛曾亲身经历过。
      “来人救火!救火!快看看陛下在不在殿内!”
      混沌中,殿外似有人声喧哗,她想呼救,却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那抹熟悉的人影就是这时出现在火海中的。她看不清,但仅凭一点气息,就认出了他。
      “霍……佳青,算你命大……”宁春和咳得泪涕纵横,“要杀我就快点动手……否则等禁军一来,你也没——”
      他却突然将她死死拥住,力度是从未有过的放纵,仿佛要将人活活揉碎般,多么不像霍佳青所为。明明,明明就连最亲密无间的那夜,她百般讨好都未能使他真的动情。
      头顶异响,是房梁烧榻,霍佳青蓦地一个翻转将她护在身下,弓着背接下迎面砸来的火柱。
      她耳边最后的动静,是烈焰燃烧皮肉的焦枯声,和霍佳青一句那样模糊的呢喃。
      “这次……赶上了。”

      她再次醒来,不是在金宫。
      误打误撞碰开机关,最后关头她和霍佳青双双跌进别殿密室。
      此时的霍佳青刀痕火伤遍布,呼吸微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停止。
      不会再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她冷笑着,熏得蜡黄的十指慢慢抚上男人颈项,一点点,一点点收紧。
      霍佳青,你也有落到我手上的这一天?篡位弑君,谋害太女,刺杀皇夫,随便一条都够死个十次八次了,你怪不得我!
      她神情癫狂,又笑又哭,掐着他脖颈的手抖得无法再多用力一分。
      为什么,为什么明知酒里掺了迷药,还是笑着喝了,明知道她决意要杀他,依旧不顾安危冲进火场?
      热泪滴落在昏迷男子的额头、面颊,冲刷烟尘污泥,露出他眼尾那颗惑人的胭脂痣。
      十丈红软,掠影流光。
      多年前太液池旁那翩翩状元郎,温润浅笑如春风过境,吹皱年少女帝一池心湖,他眼角那颗胭脂痣化作她心尖一点朱砂红,想想就痛。
      不知何时宁春和已痴坐在地,身前人却突然蜷起身子剧咳起来,原来一早便醒了,只是把性命交付她指掌间。
      一物从他怀中滑落,落地呈金玉之声,晶莹剔透,工艺精致,世间无二的蟠龙簪。皇夫的蟠龙簪。
      霍佳青狼狈地想抓回藏起,却被她制住。
      “这物……怎么在你这里?”
      他气若游丝:“若我说,是我从皇夫那里窃来的……你信不信?”
      那夜冒险闯宫,竟就为了这个?
      “这物或许本该是我的。”霍佳青笑容里渗出苦涩,“看你着凤冠霞帔的该是我,执你手登坛祭拜的该是我,与你交饮合卺酒的也该是我,可为什么,萧佟会当上皇夫……”
      “为什么?”她苦笑不迭,继而又冲动尖啸,“若我封你为夫,只有一个下场,就是六年后被你夺权弑命——!”
      无人知晓的秘密,竟于这刻,泄露给前世仇敌。她定是疯了。
      霍佳青蓦地睁大眼,手紧握成拳,许久,许久,都止不住浑身颤抖。
      他那样深深地看她,眼中的哀痛满得轻轻晃一晃就要溢出来,像是有好多话要说给她听,最终,却只咬牙垂了眼。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假意归顺康王只为将他连根拔起,但愿有生之年,得见你平定天下。你若疑我,康王一除我便辞官归乡,若还是不信——”他抓来她的手,握住蟠龙簪抵在心口,“不如现在就结果我。”
      猛地用力,血涓涓而下,烫得她如触电般挣脱,泣不成声。他展臂拥回她,低语着:“曾以为并不重要的东西,早已融于我骨血,每每见你依偎在他人怀中,我都嫉妒不能自控……春和,我自己都不曾知晓,我竟是这样爱你的。”
      “可我不爱!我已经有萧佟了,我不爱你!”她叫嚷着,竭力否认失控的心。
      他轻抚她微颤背脊,柔声抚慰:“我知道,不要紧,不爱我也……不要紧。就让微臣最后伴陛下一场罢。”

      五、

      元凤十八年秋,康王举兵逼宫。
      反军长驱直入,原本胜券在握的康王突遭反攻,防守外围的禁卫军在霍相率领下拔刀相向,包住康王人马一通砍杀,几乎瞬间扭转局势。
      只是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萧佟会被康王俘虏做人质。
      黎明前夕,宁春和不顾反对,孤身登上城头。
      “放开皇夫,朕饶你不死!”
      康王披头散发狂笑:“我要是放开他,霍家小子就能从城下将我射个对穿!啊不对,他恨不得将你这皇夫一起射死了才好,哈哈哈,妮子你蛊惑男人的本事真好啊!”
      城下万军待发,霍佳青横跨战马,挽弓如满月。
      失手被俘已经是天大耻辱,萧佟一向孤傲好强,康王当着三军这样羞辱他不亚于杀他,宁春和已从他面上读懂愤恨的诀别之色。
      “别、别……”
      他不听她。下一刻,萧佟猛地往后撞去,带着毫无防备的康王双双从高城坠落。
      “萧佟——!不要——!”她一声悲鸣,不顾一切追着他跳了下去。

      这个康王真是一无是处。
      从城头跌落时,萧佟冷笑着想。
      想他好几次暗中泄露机密,康王都没有抓住机会杀掉宁春和,眼下还真将他当作废人皇夫要挟她。
      她怎可能为了个没有感情的男人,放弃铲除康王的绝好机会?无趣的悲情戏他实在演不下去了,干脆让皇夫“死得其所”,乘乱消失。
      夜风那么急,黎明那么黑,他错过了妻子眉间坍塌般的绝望,亦没有听见那声生死相随的嘶喊。
      萧佟只顾运起内力减低下坠速度,却蓦然见一片流星也似的绯云从面前飘落,他大惊,伸手去捞,只堪堪抓住她半扇衣袖,锦帛撕裂响起,宁春和生生在他眼前陨坠。十丈高墙擦身而过,成全彼此最后一眼遥望。
      萧佟仿佛是被人生剜了心的木然,下一刻重重摔落,没了意识。

      霍佳青疯了般策马狂奔,依旧未能赶上她坠落的速度。
      他从惊马上跳下折了腿,步履蹒跚地靠近,只见宁春和恬静地躺在幽光盈盈的玉石板上,夜风微潮,她绯色衣摆逶迤铺陈,仿若红莲凝露盛放,叫人不忍惊扰。
      “春和……”他哑着嗓子轻唤。
      宁春和缓缓睁开了眼,神色恍惚:“……佳青,我有些晕,萧佟他还好吗?”
      见她无恙,霍佳青喜极扑上前:“他无碍的,他——”
      她却猛地一震,面色刹那灰败,鲜血自七窍残忍地激涌喷薄,溅了他一脸腥热。
      刚涌上心头的狂喜被逼成剜心剔骨的痛,霍佳青急吼:“他没事!你不要说话!”
      她呼吸急促了起来:“那就好,我也终于能,能亲手护住身边的人……即使是再活一次,我也还是会怕……我惧怕,迷惘,重生后竭力背道而驰,妄想改变所有人命运,却到头来还是逃不过一死……但现在,我终于明白老天的用意了,重生或许从来都不为改写命运……佳青,我不恨了,不怨了,我再没有遗憾,我都……可以放下了……”说到此处,眸光已经涣散,“我曾以为一见倾心便是爱,也曾以为日久生情便是爱,但无论是那种,我都做不好……我做不好……”
      “你很好,很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春和,过去我从来都没忘,我一直都记得,其实不光是你,连我也是……”
      宁春和好像已经听不清了,只软软靠进他怀里,话音渐弱:“别为难萧佟,还有长宜……托付给你了……她是你的孩子,没骗……真的没骗……”
      他五官扭曲,难辨喜悲:“我很欢喜,很欢喜,春和你不要睡,不要睡——”
      “可我有些累了,让我睡一会儿,就睡……一小会儿……”
      那只手蓦地滑落,垂在了冰凉的玉石板上。
      他拥紧她尚还温暖的尸身,仰天痛吼,一声又一声,力撼三军,却再也传不到她耳中。
      日出东方,熹光迤逦,缓缓照过女帝安然阖上的俏丽眉眼。
      好似酣梦正甜。

      六、

      萧佟所隐瞒的,除了早已恢复的武功,还有吴家幺子身份。自小过继国师,与本家无甚来往,不代表他复仇决心就少于藏身太医院的长兄。
      伴君十多年,每日每时他都在想怎么杀掉宁春和,当上她的枕边人无疑更容易下手了。
      乘她安睡掐死,还是下药让她难产?用计离间她毕生所爱,或者干脆溺死野种?
      奈何,从未成功。
      长兄怒斥他爱上不共戴天的仇人,不惜赌上性命也要截断他所有退路。
      长兄误会了。一个拿他当挡箭牌的女人,一个唤他皇夫却给别人养儿育女的女人,他怎么会爱上?

      萧佟幽幽睁开眼,见桌前男子送来一只金杯,水光粼粼,透着致命潋滟。
      “怎敢劳烦新封的忠勇侯,亲赐鸩酒。”
      “春和让我不要为难你,所以,我不杀你。这不是鸩酒,而是一种传说中能让人忘却前尘、重获新生的奇药。”霍佳青眸光明灭,低语着,像是陷入了回忆,“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给另一人喝过,那时她以为我是要赐死她,明明恨得要死,却还是含笑一饮而尽了……”
      在萧佟万般疑惑的打量中,霍佳青魔怔道:“我来给你说个故事吧,这件事我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提及,甚至连春和也不知道。故事里,依旧是我们三人,但是元凤十二年早春女帝所封的皇夫,不是你,而是我——”
      而死后重生的,又岂只是宁春和一人!
      那时的霍佳青心系家国天下,无法忍受一辈子屈居后宫,他渐渐对权力产生了欲望,步步为营,机关算尽,终于登上九五至尊。
      他对宁春和怎么会毫无感情,奈何横在二人之间的东西有太多太多,直到黄绸朱砂的禅位圣旨扔在脚边,他才注意到她眼中熊熊燃烧的恨意。燎痛他呼吸。
      他想用那个奇药,或许就有可能让她忘了所有前尘因缘,与他做一对真正的恩爱夫妻,便在那个夜里迫她喝了下去,哪怕是用最决绝的方式。
      看着她渐渐沉睡过去,他终于安了心,笃信往后定当能和和美美,却不知那注定是一场无法改写的别离。
      尤记秋夜寒凉,雨幕潇潇,夜半时清凉殿却蓦地火光冲天,任再大的雨,再多的水亦扑不灭。
      有刺客闯宫纵火,点燃了清凉殿,他去得太迟,她怀着他的孩子,在沉睡中被人活活烧死了。
      自他入朝为官,一直都以造福苍生黎民为毕生所愿,但那一刻,那一时,霍佳青觉得所有一切,都与他没有了关系……
      “我一梦惊醒,竟奇迹般回到了六年之前,然后就听说了你被封夫的消息。初时我始终不懂,为什么春和会变那么多,后来才明白,原来她亦是死后重生的,而所谓奇药,也没有让她忘却前尘,她以为是我将她赐死,对我恨之入骨,却不知想要她命的人,从来都不是我。”
      萧佟挣扎着从床上跌下,边笑边爬:“你莫不是还想说,那一世纵火弑君的其实是我!休要怪力乱神,如果真是这样,你为什么不告诉她真相!”
      “我怎么能忍心告诉她!她曾经最爱的人,想要她的权,曾经她以为最爱她的,想要她的命!这一世,春和选择了你,她就是到死,都不曾怀疑过你对她的感情,她就是到死,都记着让我放过你。萧佟,她死了,为了你,她死了——你高兴了吧?满意了吧!”
      “她……死了?”
      那片红云忽又飘过萧佟眼前。
      他抱头呼痛,神色癫狂,笑出一脸的泪:“她死了?她终于死了?太好了,我终于报了仇!”
      “可你知道吗,上一世你火烧清凉殿后并未出逃,烧毁的殿中最终找到了两具焦黑尸体,”霍佳青冷声一字一顿,“是紧紧,抱在一起的。”
      ……
      说是为复仇,却连死,都选择与她不分离?
      难道还要自欺欺人,说什么从未爱过她?
      “不——!”萧佟高吼着夺门而出,狂奔不见了踪影。
      霍佳青忍着腿伤,迎着微雨一路行到清凉殿前,只见小桂子惊慌失措冲了出来,抢先一个响头狠磕在泥泞中:“拜、拜见侯王!是皇夫!皇夫他,他刚才,在、在陛下尸身旁……自刎了!”
      “是么。”
      这样也好。也好。
      她一个人在地下该有多怕,萧佟该去陪他的。这样他们就和上一世一样了,徒留他一人困在冷寂的紫禁之巅,旧疾缠身,往后哪怕再多的盛世烟火,千秋万岁,都无人可与共享。
      “侯父——!”
      一声拉长的童音蓦地响起,不远处锦衣团簇的女童踏水奔来,狠狠扑进霍佳青怀中。
      “侯父,长宜想母皇,长宜不想做皇帝,长宜想母皇,呜呜……”
      女童哭了半晌,都没有听见安慰,她颤巍巍抬头去看霍佳青,一双杏眼就此瞪圆,未几,伸出软糯小手在他面上胡抹一气,憋着泪哑哑道:“……长宜会乖,会乖,会好好当皇帝……侯父不哭,长宜惜惜,侯父不哭——”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早已泪落满襟。
      凝望眼前与自己七分相似的小小眉眼,霍佳青如梦初醒,心头微融——他还有孩子要守护。
      故说:“陛下无须担忧,本王不过是想起昨夜做的一个梦罢了。”
      “啊?”能让侯父哭成这样,“那定是,定是一个好悲伤好悲伤的梦吧!”
      他微笑低语:“是啊,的确是一个很悲伤,很悲伤的梦呢——”
      那梦中,绚烂如火的九重葛落了一地,再也不曾开过。

      【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帝女幽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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