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血影江湖》苏洛邪

66、第六十三章

　　华山，纯阳宫，论剑峰。
　　论剑台上的松与石依旧是离开时的模样，就连绵绵的雪都似乎保持着原来的样貌。
　　唯有那一抹红，用醒目的姿态提醒着事情的不寻常。
　　玉宇长卿往前走了一步，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开口唤道：“天雪。”
　　声音落下，仿佛过了千年，又理应只有一瞬。那手执长|枪的少女挑起了枪回身，枪尖直指玉宇长卿的眉心。
　　耳边的风肆无忌惮地呼啸着，玉宇长卿未曾料到这样的反应，却又下意识觉得理所当然。他动了动手指，正想要去摸腰间的雪名剑，谁知少女先他一步收回了长|枪，笑意盈盈地望着他，“是你说的，要带来论剑台看雪的呀。”
　　洛天雪的笑容格外耀眼，如同恶人谷里开得最灿烂的桃花。她乌黑的长发依旧在脑后扎成一个高高的马尾，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摆动。
　　恍惚间，玉宇长卿对这一刻生出了无限的留恋，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却说不上来究竟有何不妥，他没有来得及问她如何脱离险境，这些日子又身在何处，为何没有来找自己。唯有愣愣地看着对方，那本要去拔剑的手，僵持在了半空中，乍一看如同相邀的姿势。
　　洛天雪又走近了一步，他已经能嗅到她身上的清爽气味，混杂着雪的干燥与冷冽，徒然令人昏沉。
　　“嗯。”玉宇长卿点了点头。
　　洛天雪扬起了嘴角，笑容在飘扬的雪里看着有些恍惚，但是玉宇长卿并没有来得及揣摩更多，因为下一刻洛天雪便扶上他的手臂，轻轻依偎进了他的怀中。
　　“你果真没有骗我。”洛天雪轻声道。
　　玉宇长卿闻言一怔，转而又见她微微仰起头看着飞雪，又暗笑自己太过多疑。他点了点头，却想起此刻洛天雪并瞧不见自己的动作，继而又开口说：“我……何曾骗过你。”
　　他的声音温柔，眼眸中却是与温柔不符的苦楚。他从前并不觉得自己的欺瞒有什么不对，身为浩气盟之人，对恶人谷本就不该手下留情，然而当面对洛天雪的时候，他却觉得这理所应当的事情变得愈发艰难，而他本秉持的想法也渐渐为她留出了些微优待。至少在玉宇长卿的心中，洛天雪和恶人谷中其他人是不同的。他甚至已经为她想好了出路——等到浩气盟剿灭恶人谷之后，他作为有功之人可以保下洛天雪，到时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愿意。
　　然而还未等他开口，尖锐的痛如同骤然呼啸而来的风，令他措手不及。
　　上一刻还依偎在他怀中的人，此时手握匕首，狠狠地捅进了他的左肩。
　　玉宇长卿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满脑子里都只有一个念头：她知道了，她什么都已经知道了。

　　犹如一场默剧，唯有风好似没有任何情感一般呜呜吹着。直到锋锐尽数没入骨肉，鲜红的血染红了衣衫、染上了颤抖着的手，洛天雪才松开了匕首，慢慢往后踉跄着退了两步。
　　“这一刀，是为了哥哥，和恶人谷死去的兄弟。”她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勇气，挣扎着闭上了眼，“你走！离开这江湖，去乘你的一叶扁舟，去过你的十年无桥。只要你离开这里……如此……如此我边放过你！”
　　“放过我？”玉宇长卿笑了，论剑台上的雪似乎赋予了匕首独特的寒意，从血肉，直达心扉。“该离开的人，是你！”
　　洛天雪闻言，仰起头望着他。眼前的人素来温和，从未有过如此极端的表情，他仿若是一个陌生人。可是她又如何确定，玉宇长卿不是一个陌生人呢？她不知他的过去、他的未来，连他的现在都是他自己杜撰演绎的。是了，他是浩气盟的人，带着剿灭恶人谷的目的来到她的身边。“你是不能离开，还是不愿？！”
　　不能？
　　不愿？
　　玉宇长卿低下头，望见满地的积雪，白皑皑，无比纯净，却有零星的红色将其染得分外狰狞。他能否离开？他是否有资格离开？往昔的一幕幕在这刺目的雪地上上演着。自景龙四年，谢云流逃亡东瀛，纯阳宫静虚一脉的磨难就此开始。同门的冷眼相待与排挤、浩气盟中同伴的轻蔑与不信任，可以说，他玉宇长卿就是为了证明自己、证明静虚一脉并非叛徒，才如此执着于完成这个任务。
　　如今洛天雪让他离开……
　　他如何可能离开？
　　事已至此，带着这种身份和目的的他，早就没有了停下的权利。
　　思及此，无边无垠的苦涩似乎封住了他的所有感受，只见玉宇长卿缓缓抬起了手，咬着牙用力拔出了匕首，重重掷进了雪地里，挺直了身躯。
　　他肩头的伤口往外冒着血，却恍若未知。取下腰间雪名剑的姿势却是利落极了。
　　“玉宇长卿奉师命入浩气盟……”他缓缓说着，不带任何情感，一如他拔出的剑，“以战止戈，肃清武林。我，不会离开。”
　　洛天雪凝视着他的脸庞，从挣扎到无情，最后就如同被冰冻起来的雕塑，不过是稍纵即逝的一个瞬间。她握住了一旁的长|枪，轻笑一声，却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他。
　　“恶人谷本不该存在于世上，灭之，是为天下苍生，江湖道义。”
　　“江湖道义？”洛天雪又笑，她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只剩下了这一个表情，“那那些被你所害，被你所杀的人，又算什么？！”话音落下，长|枪已经挥出，一招断魂刺接着裂苍穹直朝玉宇长卿而去，后者挥剑格挡，旋即又是三环套月连招剑飞惊天，将洛天雪的长|枪堵得密不透风。
　　“开元惨变，恶人谷灭我六大派数千人！
　　南屏山之争，恶人谷杀我正派侠士，戮|其残躯，曝|尸荒野！“
　　洛天雪节节败退，玉宇长卿找到破绽，剑冲阴阳径直朝其攻去，后者终于败下阵来，挥出长|枪挡住剑势，却架不住气劲，跪倒在地。她下意识抬起头看着高高在上的玉宇长卿。雪的白，血的红，还有那一双眼眸的黑。她好像重新认识了这个人，又大概是第一次真正认识他，这样愤怒的、决绝的表情，一如那些正义之士看着她的目光，却又有些不同。
　　是苦痛。
　　眼眸中的苦痛。
　　洛天雪忽然就心软了。
　　玉宇长卿却还在继续说着：“昆仑山冰雪大营，恶人谷抓捕武林各派弟子，试毒炼药，终日里哀嚎悲鸣不断！这些！又算是什么？！”
　　她拼尽了最后的力气，推开了玉宇长卿，摇摇晃晃地站稳了身体，“这世间有太多的是是非非，岂能一一说清？”洛天雪扯起一抹狼狈的笑容，朝玉宇长卿迈开了步子，“我只想知道，在你的心中，我算是什么……我……”

　　话未说完，一道掌风已经将洛天雪推开，击倒在地。玉宇长卿下意识想要去扶起她，抬眼却见可人并恰丝丽从不远处上得论剑台。她们气定神闲，脚步却快得很。他赶紧上前一步，“坛主。”
　　他挡住了身后的洛天雪。
　　可人的视线却径直望了过去，看着玉宇长卿，也看着玉宇长卿身后的洛天雪，只听她冷静道，“恶人谷之人，尽当诛之。”
　　洛天雪并非没有注意到玉宇长卿的袒护，甚至因着这样的袒护，她慢慢站了起来。胸口传来的钝痛让她觉得每一次呼吸都是煎熬又期待的。望着玉宇长卿的背影，她恍惚间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虽然如今看来一切都是圈套，但是并不能否认，那一天他于纷乱之中一袭白衣而来，将她护在了身后。
　　也许那一刻，她就应该预料到了——她注定只能望着他的背影，只是因为他们的阵营和立场不同。
　　怪不得，怪不得那一日在桃花林中他欲言又止，他当时，是在让自己走吧？离开了这恶人谷，他就不用为了她而有所顾忌了。
　　思及此，洛天雪仿佛明白了什么。不过是电光火石间的事情，她懂得了他眼中的苦痛。
　　只可惜，洛天雪注定离不开恶人谷，正如玉宇长卿注定只能归属浩气盟。

　　“……坛主。”玉宇长卿明白可人的意思，但是他却没有勇气转身去面对。正在他犹豫间，洛天雪竟已提起长|枪，直朝可人而去。他感觉到她如一阵风，掠过自己的耳边，当即挥手出剑，只听“嗤”一声，雪名剑从背后刺中洛天雪胸口，那如火的身影到底是停在了可人面前。
　　“呵……”洛天雪已经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然而当一切确实发生的时候，心里还有那么点惊讶，更多的却是可惜——她与玉宇长卿最默契的，大概就是这一次了吧。
　　她知道，他不会主动杀自己，但是又不能不杀。与其让他犹豫不决，不如自己去送死。
　　玉宇长卿忠诚于可人，若她朝着可人而去，他有很大的可能对付自己。
　　如此，一切都解决了。
　　洛天雪轻叹一声，终究是站立不稳，缓缓往后倒去。玉宇长卿赶忙上前，将她接住，小心翼翼搂在怀中。

　　论剑台的雪，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却有零星的雪花落在了二人的脸上，借着体温化作了温热的泪水，又落回了雪中。
　　“论剑台的雪，到底还是落尽了。”洛天雪气若游丝，却挣扎着开口。玉宇长卿闻言一怔。却见她颤巍巍抬起了手，朝着天空，又或是朝着玉宇长卿……最终止于半途，无力垂了下来。

　　可人静静望着颓然的青年，“天地道义，浩气长存……”
　　玉宇长卿低垂着头，一字一顿附和，“天地道义……浩气长存。”

　　论剑台的雪，又一次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