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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章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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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楷毕业以后进了一家出版社,周末则拿来做义工。那家基金会里男性本来就是少数,他这样正当龄的年轻人更少,除了日常的文书工作,一些重活、偏远地方的回访、零零散散的跑腿等等也交给他负责,他都做得任劳任怨。
他年轻,长得好,待人诚恳,工作又认真,虽然是后进,却很快赢得了基金会上下的信任,年长的女同事对他更是偏爱,熟悉下来之后见他单身,好几个都自告奋勇替她做媒,他拒绝了好几次未果,考虑了一下后老老实实把自己喜欢男人的事情说了,谁知道年长的女同事们听完,有些不再揽这事,另一些在安静了一段时间后,却开始给他介绍同龄的男青年了。
因为知道同事对他全是善意,陈楷就真的去见了几次,其中一个还试着交往了一个月。对方是工程师,性格里毫无不少工程师身上常见的沉默寡言,性格开朗,兴趣爱好广泛,为人更是周到体贴,但处了一段时间后,陈楷还是提出了分手。
替他介绍的女同事又是不解又是惋惜,陈楷认真道了歉,并没有给出原因。经过这件事情后虽然大家对他的关照一如既往,却再没有人为他出面介绍对象了。
他做义工的第二年年初,基金会收到一笔来自某富家遗孀的临终捐赠。除了一大笔现金,还有纪安岛的一座三层洋房。董事会经过会商和表决,决定尊重老人的遗愿,把这栋房子改成救济性的老年公寓,而在公寓改造完成之后,定期回访的工作几经波折,最后还是落在了陈楷身上。
陈楷起初是每三个月上一次岛,后来发展到每个月,有的时候要是积压的事情多,还会在岛上留宿一晚。来来回回又过了大半年,慢慢的他对整个岛都熟悉了起来,才发觉它远没自己第一次来时以为的那样大,可也这就是这么一个不大的岛,往来这么多次,唯一遇见的一个故人,还是陆棠。
那是一个初冬的傍晚,天色阴霾,但那一场雨怎么也落不下来。他办完事情准备离岛,走之前按同事的拜托去一家点心店买他家的特色草莓奶油蛋糕,在店门外时忽然听见一个女人叫了他的名字,因为语气很熟悉而声音又很陌生,他专门等了一等,直到那个声音再度响起才顺着来源看去,结果就看见了一张已然变得陌生起来的脸。
陈楷愣了一愣,才笑出来:“我还以为是听错了。”
陆棠抱着她的小女儿,站在车边看着他。
两个人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陈楷都是从报纸上才得以知道陆棠的消息——两年前她结了婚,男方是陆家的世交,也从商,所以当年的那场婚礼办得是全城轰动,好长时间都是各路媒体争相报道的热点;再后来她生了个女儿,早产,分娩的时候因为大出血九死一生又上了一次头条,但自从孩子出世,陆棠就逐渐在社交版上淡去了身影。
看着陈楷的笑脸陆棠也笑了,把孩子交给一边的佣人,自己独身走上前:“我看着是你,你没什么变化。”
同样的话陈楷说不出口,一时沉默下来;陆棠抬头看了看天色,又一笑,对陈楷说:“也不知道这城市是大是小,既然见到了,天气又不好,坐一下?还是你着急去哪里?”
陈楷摇摇头,回头望了一眼点心店那空了大半的店堂,说:“那就在这里吧。”
落座之后两个人一直等到饮料端上才开始交谈,一开始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似乎只有把这些说尽了才能稍稍往前进一小步,就这样退一步进一步地周旋了一大圈,随着茶水的热气一点点把手捂暖,那些生硬的交谈总算也随之缓缓地、不见痕迹地软化了下来。
谈到后来陈楷知道了陆棠的女儿一岁出头了还只会喊爸爸,和她始终不怎么亲近,陆棠也知道了陈楷准备把出版社的工作辞掉,转去基金会做全职,两个人的话题始终没有任何交集,她说她的丈夫和女儿,他则说着工作和朋友,等他们终于发现了这个问题时,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望着彼此,沉默地笑了一笑。
“……之前你说,纪安岛你来得还不少,今年夏天我在这边住了差不多三个月,说起来也就是这么丁点大的地方,却一次也没碰到。”
“那栋房子偏。而且我经常是一大早来,赶最晚一班船走,也不去别的地方。”
“这样。”陆棠轻轻搅动着茶杯里的水,看着那越发微薄的烟气,轻轻一勾嘴角,才又抬起眼来,盯着陈楷看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似的再开口,“也是,别说你和我了,就连穆回锦,我都再没见过一次。”
乍一听到这个名字,陈楷毫无反应,过了好一阵子那些尘封的东西才开始勉力地抽芽,又是好一阵过去,他才动了动嘴唇,却很久都发不出声音:“……小棠……”
他很快意识到这个称呼不妥,陆棠没给他订正的机会就抢过了话头:“你听我说。”
她明亮的眼睛里有一点水光,然而神情坚定之极,有那么几秒嘴角抿得太用力了,连酒窝都成了两条严肃的刻线。陈楷隐约在她眼里扑捉到一丝恐惧,但她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缓慢地,决不动摇地轻轻重复了一次:“陈楷,你听我说。”
那个把他的人生拉偏抑或是拉回正道的夜晚在陈楷的记忆里早已是一个巨大的空洞,一切的细节荡然无存。已经过去得太久太久了,这些年来他反复告诫自己,于是连枝干都已腐朽成灰,不容一丝回望。
“……我们一直没有谈过这件事,这是不行的。以前我没有勇气,匆匆结婚,生子,觉得只要翻过去了,这件事就算了。其实直到今天见到你之前,我都还是这么想的……但既然遇见了你,我们又坐到一起,请你听我说完。”
她的声音很轻,然而神情非常执拗,说话间一只手握住杯把,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可陈楷耐心地等她告一段落,才涩然而平静地摇了摇头:“说实话,那一天发生了什么,我已经一点都不记得了,从第二天早上起,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听到他这句话,陆棠一下子捂住了脸,细瘦的肩几不可见地颤抖着。任何女人这样都让陈楷不忍,更何况是陆棠,他默默地看着她,等待她的情绪稍稍稳定下来,继续说:“但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不用顾及我。”
她愕然地抬起头来,眼角的一痕湿意宛然,甚至有了几分羞愧的神色。偏偏这样的神情陈楷是最不能看的,他一下子结巴了起来:“陆棠,你、你别,别这样,你说、你说好了。”
他几乎是在催促了,然而陆棠那边又沉默起来。就这样又一次相对无言地静坐良久,陆棠终于垂下头,颤抖着说:“陈楷,对不起。”
说完后她察觉到对方一下子急促起来的呼吸,生怕他说话似的猛地伸出手来按住他的手背:“不,你不明白。我是真的要道歉的,我知道那天抽的是什么,那天下午我们去跳舞,我专门买的叶子,但是我不知道那天为什么你也会抽上,我也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是不是……”
她突兀地顿了一下,几乎是惊惶失措的:“是不是我给你的?”
因为话说得艰难,她的声音都绷紧了,吐字都艰难起来。陈楷摇摇头:“不是你。我自己要抽的,我想提提神,就向穆回锦借了一根。只是不知道那是大麻。”
他还是说得很平静,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漠然。陆棠怔怔地盯着他,他由着她盯,到了最后,还几不可见地笑了一下:“本来都不记得了,一边说,还是一边想起来了。”
陆棠觉得口干,抿了抿嘴:“我再也没见过穆回锦。”
“后来我见过一次,他演那个戏。”
“哦。”
再提起这个名字两个人都很平静,之前因为提到往事而刻意错开的视线这时又慢慢交汇了。由自己口中说出这三个字,陈楷甚至没觉得这是在说一个活人,只像是代表某段过往的一个符号,一道印记,不提他,那些往事就悄然沉睡,而即使提起,也是天长日久满布尘灰了。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陆棠小声说,神情里蓦然多出几分孩子气,竟不再像个为人母的年轻妻子了。
陈楷轻轻动了动眉:“我总觉得他的结局就是哪一天孤身一人暴死。”
陆棠有点惊讶地看着他,却不是惊讶,而是为他和自己一瞬间的心意相通。她姣好的眉皱了起来——陈楷这才注意到,结婚之后,她的眉毛修得细而弯,连带着整张脸的似乎都变化了——“我也害怕是这样。但谁又知道是不是过个二三十年,我们都老了,他却忽然一点也不变地从哪个角落里蹦出来了呢。”
陈楷就笑了笑。
分手时陈楷送陆棠到门口,目送她上车。刚才在点心店里他为她拿大衣时才留意到她隆起的小腹,也直到告别才知道她有了五个多月的身孕。道过恭喜后陆棠也叮嘱他多多保重,两个人再没什么话好说,该说的又都说尽了,陆棠对着他又笑了笑,这才弯腰进了车,把女儿抱出来和他再一次道别。
大衣把她的身材修饰得很好,完全看不出怀孕了,而她的一举一动,无不是一个合格的贵妇人了。他们再一次道别时陆棠的小女儿从她的肩头回望他,湿漉漉的眼睛美丽极了。
和陆棠的这次偶遇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和过去那段时光之间已经紧紧闭合上的铁门。不久后见到了一次谢辰,对方的注意力全在身边跟着的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的身上;圣诞前又在百货公司碰上施更生,两个人各自在扶手电梯的不同方向,只来得及点点头问个好;再后来,在年底一场业内行会上,他远远地看过一眼谢禹。
那天本不该他去,但年底事多,其他同事都在为其他事情奔忙,唯独他一个已经递交了辞呈的人最闲,只能跟着总编一起出席。
翻出好几年没用的西装跟到酒会现场,总编看见大厅一头挤着一堆人,随手拉过一个相熟的面孔问:“那边是谁到了,这么热闹?”
“哦,谢禹今天来了。”
“原来是他,那是难得……”
总编和旁人还在说着什么,陈楷却无心去听了,不由自主地朝着人群看去。隔得太远,谢禹的面孔本来就只能看见个大致的轮廓,又在那些深色西装的簇拥下时隐时现,陈楷看了一眼也就不再看了。一旦回神,之前当作耳边风放过的交谈又飘了过来,总编在问:“他那本书还没出来吧?”
对方稍稍迟疑了一下:“徐老,不瞒您说,我这里倒是听说完稿了,就是不知道花落谁家……”
在还没察觉的时候,陈楷已经微微笑了起来,他低下眼,心想,原来他对他已无怨恨。
谢禹那本陆维止的传记出版时是下一年的秋天。那时陈楷早已离开出版业,在慈善机构工作得很愉快,其间还出国了三个月上了一个短期的培训课,在回来的机场大巴上无意中看见了书的封面,才知道这本书是由自己的前东家出版的。
毕竟是自己为之付出过努力的一本书,到了周末,陈楷专门去了一趟学校南门的一家书店买书——老板是中文系毕业的校友,结婚之后和太太一起开了这家书店,一大特色就是兼卖作家的首版签名书,在陈楷还是学生时书店就已经颇有名气。
毕业后他就没回过学校,找上门时心里还有点忐忑,怕几年不去,书店改换门庭成了餐厅或是咖啡馆。但他的担忧并没有成真,书店还在,规模比当年更大,倒是真的多出了一块用作茶室,一进门就是浓郁的咖啡香气,加上暖气袭人,一下子熏得一阵热意直冲脸颊,连眼镜都跟着模糊了起来。
他擦去眼镜上的白气,再抬头才发现店里一角的衣架上都挂满了外套,但书店这边看不到几个人,反而是茶室和书店相连的过道处站满了人,陈楷心想估计是有什么签售,也不上心,在签名书的柜子前面从上找到下都没看到书,还是抱着问问看的心思,找到了前台。
谁知道他刚一问,前台的小姑娘就乐了:“这本书的签名本我们没有,谢禹不签名,但是,他现在就在里面做活动呢。”
这简直是一下子成了荒诞剧。陈楷下意识地二话不说往门边走,手已经推开了门,又还是收了回来。
他走回了过道边,最外围的位子,里面没有用话筒,必须竖起耳朵才能听见在说什么,陈楷听了很久,总算听出了里面那个不知道为什么陌生得很的声音确实是谢禹的,想了半天,发现是他说话的语调完完全全地变了,所以哪怕声音一如往昔,反而感觉更陌生了。
他还是来晚了,里面那场不知道是交流还是读书会或者是小范围的采访会的活动已经到了尾声,断断续续之中,他听见里面的人说:“……我和陆维止从无私交,也没有机会一起工作,作为晚辈的我,执意写这本书,起因全是当年和他的一次偶遇。传记无论是多么无私的缘起,落笔时却总有取舍,为了写成这本偏颇的传记,我尽我所能,采访了一些还活着的,或是当时还活着的人,而我对那些没有出来说话的人的感谢,并不逊于对那些慷慨与我、与读者分享细节的人们的。”
谢禹说完这段话,站了起来,拿好手杖,向着满室目光中充满了期待和好奇的人群点点头:“也谢谢大家。”
掌声响起得很迟疑,慢慢地才热烈了些,这样的场合他并不熟悉,而在外人面前谈论书,或是自己,无论是什么形式都让他不自在。但自从这本书问世以来,他还是这么做了,像一个全职的作者那样,尽职尽责地配合着出版方,出席书的宣传活动。
他低声谢绝请他签名的读者,不去看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记者们的镜头,沿着读者们自觉分开的那条细路向门外走去。越往外走,闷热之意消散得越多,他藏在手套里的手早已腻满了汗意,不由得越走越快,以至于忘记了茶室出口的那道台阶,拐杖一虚,整个人重心前倾,脚步也跟着踏空了。
施更生在他身后惊叫了起来,他心想顶多就是摔一跤,连爬起来之后怎么开玩笑都想好了,却没想到有一只手拉住了他,又顺势把他给扶牢了。这好意比让他就这么摔了还让谢禹不悦,更无从谈感激,但他站稳之后还是抬起头,准备客气地道个谢,攀住对方胳膊的手却在下一秒钟,不由自主似的,反而紧紧地收紧了指头。
当年只落得电话里一句再见的年轻人活生生站在眼前,对他说了一句,你好。
他的眼睛依然明亮清澈,目光里没有愤怒,也不见怨恨。
谢禹一时之间,忘记了所有的话。
直到又一名客人推门而入,他带来枯黄的叶子和漫天的寒风,扬长而入后,他只是走到书柜前,在那厚厚一叠的新书堆上拿起一本,修长的手指一如枯骨,划过传记主人的名字的瞬间,仿佛一缕惨白的风。
A Separation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