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萎的美人》小蒲喜

1、第 1 章

　　（一）

　　一开始，我完全没有想过面前的女人会认识我。

　　她的头发又黑又亮，烫成漂亮的大波浪微卷在胸前。一身露背的低胸连衣裙包裹住她紧致窈窕的身段，她扭动着腰肢像我走过来，八厘米的高跟鞋踩在地上蹬蹬蹬地响。

　　我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竟有些畏惧她的耀眼。

　　可是她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迈着猫步走到了我面前，火红的嘴唇勾起一个性感的弧度。她的皮肤好的惊人，白里透红，一双狐媚的丹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她开口说话了，她的声音充满磁性且有着致命的诱惑，她说：“还是老样子嘛，唐黎。”

　　我吓了一跳，周围的人也吓了一跳。

　　我坐在我的办公桌前，手里还端着喝了一半的咖啡，热气腾腾地冒上来，告诉我时间并没有静止。但时间又确实像停顿了一样，确切地说，从这个女人走进我们办公室时起，时间就停顿了。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事情，呆呆地看着她。

　　她的美好像有一股魔力，会死揪住所有人的目光。

　　此刻这样的女人却站在我的面前，还喊出了我的名字。

　　“老样子……”我半天才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她，“你认识我？”

　　她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甩了甩她那漂亮的头发，说：“我是陶露，还记得吗。”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听到其他人也倒吸一口。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说她是陶露？

　　这样美丽的人，居然跟我说她是陶露？

　　我就像听到了一个笑话，又像是一个恐怖段子，我摆摆手，说：“不可能，不可能。”

　　陶露是我以前的同事，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们的友情不是因为我们有多交心，而是建立在我们的外表之上。如果你在街上遇到我们俩，你一定会吓一跳。世界上就有这么丑陋的人，都说微笑是最美的，可是我真心的微笑，却会换来小孩子恐惧的哭泣。

　　因为这外表而备受奚落的我们，成为了惺惺相惜的朋友。走在路上，我都会带上口罩和墨镜，只有进了公司，站在陶露的面前，我才会觉得，其实我并不孤独。

　　当然，我深深地知道，我们并不是真正的朋友。我们一直在试图从对方身上找到一点安慰与自信。我总是透过委婉的语言来表示她才是世界上最丑的人，而我是倒数第二。每每这样，她就会对我露出嗤之以鼻的表情来。

　　但是一个月前，我的这个同伴，却突然消失了。

　　她就这样平白无故而又突兀地走了，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去处。这一个月里我时刻地想念她，怀念那些和她一起平分人们的嫌恶的日子，一起和她躲避小孩子丢石头的日子。

　　可是现在，这个明艳不可方物的女人却告诉我，她是陶露。

　　我想出了我唯一的解释：“你去整容了？”

　　“整容？整容能整出这么好的皮肤，这么柔顺的头发，这么好听的声音？”她漫不经心地玩弄起她的一撮头发来，“再说了，我哪有那么多钱啊。”

　　也对，她连腿都变长了很多，我看着她那双修长的腿，又看看她自然得仿佛神之杰作的半张脸，觉得确实不像整容。

　　这时候，从来不出现在我们办公室的总裁竟然来了，他快步走过来，一双苍老的手搂住了陶露那水蛇一样的腰，他很开心地笑着：“陶露要回来我们公司上班，从今以后，我想请大家多多关照她！”说完，他亲昵地捏了捏陶露的小脸。

　　人群一下子活跃了起来。男同事们连忙跑到她身边谄笑献媚，女同事们则对她一脸的不屑和鄙夷，愤愤地跺跺脚走开了。

　　我坐在我的座位上，喝完了那剩下的半杯咖啡。

　　不对，不对，绝对有什么不对。

　　我皱起了稀疏的眉毛。

　　为什么，为什么那些人都不奇怪呢？明明之前，是跟我一样的丑女啊！她突然变得这么漂亮，就算是整容，大家也应该对她表现出些微的惊讶吧。更何况，她也说了她没有整容啊，这不是更奇怪了吗！为什么大家，却表现得那么自然，好像她本来就那么漂亮，好像她的美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好像，美得让他们忘记了去追究原因一般。

　　但是我可没有忘记。

　　我狐疑地看着她，她在总裁的怀里风情万种地笑着，那张完美的脸让我简直无法将她和陶露挂钩。

　　她在男人们的簇拥下坐在了为她腾出来的办公桌前，然后她扫视整个屋子，将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她的语气傲慢却又显得理直气壮：“唐黎，给我倒杯茶来。”

　　如果是别人，我会因为自卑而沉默着遵命。但她是陶露，她是曾经跟我一样丑陋的陶露。我便十分不愉快地回答：“这是茶水小妹做的事情，不要找我。”

　　但是她丝毫不妥协，她的目光紧紧锁在我身上，绝不退让。

　　旁边有人出声了：“你帮她倒杯茶又不会怎么样！”

　　“对啊，你那么丑难道还要别人来给你倒啊！”

　　“以为自己是什么啊，公主吗，倒杯茶都不肯！”

　　一群人都愤愤不平地指责我，好像我根本就没有资格不愿意一样，好像我生下来就应该替别人端茶倒水。他们愤怒地逼近我，将我包围起来，好像想随时将我碎尸万段一般，我便默默地站起来，过去替陶露倒了一杯茶。

　　我将茶递给她，她满意地啜了一口，漂亮的丹凤眼斜斜地看着我。她虽然没说话，我却看出了她眼里的意思。她是想告诉我：从此以后，她和我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另一个，是抬不起头来的丑小鸭。

　　我握了握拳头，胸口剧烈起伏。我深刻地明白了一个事实，我曾经的好同伴，已经，彻底地背叛我了。

　　（二）

　　到了下班时间，我像往常一样等到人都走光了才去坐电梯。我不敢和太多人一起乘电梯，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往往会有人因为无聊而开始拿我的相貌说事。

　　可是当电梯的门打开时，我却愣住了。

　　陶露孤身一人站在电梯里。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想和她独处，确切来说，我一点都不想面对她，我一想到她曾经跟我一样的丑陋，便觉得胸口闷得慌。但我又不愿意在她面前逃走，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她看见我，露出了一个不屑的笑容。她的声音轻轻的，却带着明显的刻薄：“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你。待会到了大门口，你可要记得带上你的口罩和墨镜，免得路上的行人以为见鬼了。”

　　我没有说话，愤怒地看着她。

　　她又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翻了个白眼，拿出手机玩了起来。

　　我一直盯着她看，一直盯着她。她低垂着头，又密又长的睫毛在空气中微微颤着，一双薄薄的嘴唇时而抿起时而微勾，她多么美，她凭什么这么美，她明明之前和我一样，可是现在，她却想把我一个人丢下，她居然嘲笑我，她居然背叛我！

　　我将手伸进我的包里，我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她完美的脸。我翻到了我的水果刀。我安静地将它拿出来，我依然死死地盯着她，她在专注地玩着她的手机，很好，我将手背在身后，一步步走了过去。

　　她却突然一声惊叫。

　　我以为她发现了我的刀，一咬牙直接冲上去打算划破她的脸。但是我一下子顿住了，我的刀哐当掉在了地上，我的目光依然锁在她脸上，她的脸，正一寸一寸爆裂开来。

　　“啊啊……”她惊恐万分地看着自己，她身上的每一寸皮肤，就像干涸的土地一般一寸寸地裂开来，她的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下来，她慌乱地用手去抓她的发，可是她的手连指甲都不见了，只剩下干瘪的皮囊。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此刻的她就像一朵正在迅速枯萎的花朵，体内的水分被一点点抽干。她仿佛忽然又想起了我的存在，朝我伸出手来，“救我……”她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尖锐刺耳，她绝望地看着我，眼珠子几乎有一半瞪出了眼眶。

　　我往后退了一步，她却朝我爬过来，一股嫌恶夹杂着恐惧感涌上心头。我捡起地上的刀，朝她刺了过去：“你给我滚！”

　　“啊啊！”刀子刺在她脸上，可是没有血流下来，她痛苦地发出细小而破碎的声音。我朝后退去，身子贴在电梯门上，我还在想要怎么解决掉这个怪物，可是下一秒，她的身体却又迅速滋润起来。

　　只是一瞬间，她一下子又像是一朵得到浇灌而迅速绽放的花。她的皮肤迅速合拢，恢复了之前的弹性。她的眼珠子跳回了眼眶，头上一下子又长出了浓密乌黑的发来。我愣愣的看着她恢复成之前的面貌，那把刀依然插在她脸上，她将它取下来，脸上的伤口立刻愈合，不留一点疤痕。她勾起嘴角笑了，将刀丢在我面前。

　　我全身都在发抖，有害怕，也有生气，我以为她要死了，结果她没死。我伸出手颤颤地指着她：“你不是人！”

　　“我确实不是人。”她狐媚地看着我，她的声音又变得那么好听。电梯门开了，她经过我身边，她的声音像呵气般轻轻柔柔灌入我耳朵：“但我有一副漂亮的皮囊，你呢？”

　　我？

　　我带上我的口罩和墨镜，低着头，默默地走出了电梯。

　　（三）

　　第二天，我一进办公室，就忍不住往陶露那儿看过去。

　　她坐在椅子上，正悠哉地涂着指甲油。她的办公桌上堆满了鲜花，一看就是那些男人送她的。我环视一眼办公室，几乎每个男人都在一边工作一边偷瞄她。

　　我想起了她昨天的样子，在我的想象里，我总觉得她一定是跟魔鬼立定了什么契约，才可以变得这么漂亮。我多希望她就那样面容俱毁地死去，然后我要让所有人都看看她的死状，让所有人知道，她其实有多么丑。

　　陶露伸出手，一边欣赏自己刚刚涂完的指甲，一边喊道：“唐黎，跟我来一下。”

　　我装作没有听到，坐在我的座位上整理文件。

　　可是她又说道：“你不想知道我的秘密吗？”

　　我愣了愣，转头看她，她正望着我笑。秘密？变美的秘密？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起身了，几步走到她面前。可我又仍有着一些顾虑：“现在在上班……”

　　“没有人会忍心拦我的。”她颇为自信地环顾了下四周，转身走了出去。

　　我便急忙跟着她出去，跟着她转弯，跟着她穿过一条又一条小巷，七转八转之后，她领着我到了一个小摊前。

　　摊主是一个恬静的女人，她优雅地坐在摊前，看上去温柔而贤惠。摊子上摆着一包一包的种子，前面立了标签，写着各种花的名字。

　　我有些疑惑，又有些警惕，我担心陶露跟我耍花招，也许是因为我总想着害她，我便总担心她害我。但是她完全没有理会我的不解，只是朝着那女人很简短地说了句：“人我带来了。”

　　我听出了她语气里的无奈，更加迷惑了。那个摊主却笑着向我打招呼了，她的声音也是温温柔柔的，像三月里的春风一样：“你好，我是一位园丁，你可以叫我春。”

　　我回礼：“你好。”

　　春向我解释：“丑小鸭能变成天鹅，青蛙能变成王子，事物越丑陋，蜕变后便越美丽。你愿不愿意，成为我园子里的一朵花呢？”

　　我不解：“花？”

　　她指了指面前的花种：“你想要成为哪种花，只管挑选，吃下种子，你便成为一株顶着美人皮的植物。没有人会追究你如何变美的，他们只会在意你的美。”

　　“可是我就追究了。”我反驳，“我一直想知道陶露变美的原因。”

　　“也许是因为你自己迫切的想要变美，所以无法忽略原因吧。”春指了指陶露，“你看，她吃下的是玫瑰花种，所以她的美炽热魅惑，你想当什么类型的美人呢？”

　　我眯了眯眼睛，我还是不敢相信陶露，我问：“为什么我会看到她皮肤裂开好像要枯萎的样子？还有——”我望向陶露，“为什么你会愿意告诉我这个秘密让我也变美呢？”

　　陶露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春说：“那是因为我想要扩展我的花园。成为花的美人，如果看到其他丑陋的女人应该要将她们带来见我，也成为我园子里的一朵花。陶露过了这么久都没有为我进献过一朵花，那是我对她的警告罢了。”

　　“原来如此。”我看着陶露笑了，她一定是不想别人也变得像她那么漂亮，所以迟迟不愿为春提供新的花朵。我放下心来，在春的摊子上挑了一包百合花的种子，“就这个吧。”

　　我问：“不需要报酬吗？”

　　春摇了摇头：“我热爱养花，这是我的乐趣，你不需要付给我什么。”

　　我便拿了种子回家了，经过陶露身边的时候，我笑着朝她哼哼了一声，她脸色铁青，我便开心地走了。

　　（四）

　　因为家里一面镜子也没有，我特地在回去的路上买了一面落地镜。

　　我和着温水吞下了种子。我能感觉到腹部传来的些微灼热感，皮肤之下好像有着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着想要破土而出。我低头看，从脚尖起一根根青筋突起，迅速向上延伸，爬上我的小腿、大腿、臀部……它们一瞬间占据了我的整个身子，盘根交错，像是植物的根系。下一秒，一种剧烈的痛感侵袭而来。

　　痛、痛、痛！

　　我只觉着痛，蚀骨的痛、沁心的痛！身子像被人撕扯着一般，像被火灼，又像被万千蚂蚁啃噬。我痛得在地上翻来覆去，撕心裂肺地叫，意识渐渐模糊……

　　醒来的时候，我望着天花板愣了半晌，才想起之前的事。

　　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跑到落地镜前。

　　镜子里的人，皮肤白皙，身材高挑，一头乌黑顺滑的直发披散下来，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我，透着清纯和无辜，直望到我心窝窝里去。

　　我的眼泪一下子掉下来。

　　这是我。

　　这是告别了丑陋的我。

　　这是脱胎换骨的我，再不用接受外人的嘲讽和捉弄，不用忍受鄙夷和欺凌，这是已经成为白天鹅的我。

　　我忍不住笑起来。

　　可我又皱了皱眉。

　　那么现在，我不是人了吗？我是一朵……百合花。

　　我找来一把刀子，在手指上轻轻割了割，依然会感到疼，但是流出来的是透明的液体。

　　我吃饭，感觉不到任何味道。

　　我嗅一朵花，闻不到任何香气。

　　我走在太阳底下，阳光照射在我身上，却是如此的温暖，暖进了心里。

　　我喜欢阳光。

　　我走在马路上，不需要口罩和墨镜，所有的人都愣愣看着我，我笑，自信地笑，愉快地笑，有人走上来向我问电话号码，我笑着笑着便哭了。

　　我走进办公室，宣布我是唐黎的时候，人们一开始感到惊讶，不过也就一瞬的事，之后，他们便深陷这美的结果，再不去追究过程。

　　几个男人围着陶露，几个男人围着我。陶露很是愤恨地看着我，我则是得意地转过身，坐在了我的座位上。

　　我听见陶露麻酥酥的声音：“阿勇，你说，是我美呢，还是那个唐黎美？”

　　我竖起耳朵听，她和我真像，我们都这么在意答案。

　　男人的声音犹豫不决：“你们完全是不同的风格，都漂亮，都漂亮……”

　　陶露便冷哼了一声。

　　当初我们两个人都那么丑陋的时候，我们惺惺相惜，彼此依赖。

　　现在，我们都变美了，却变得互不能容。人真是奇怪，丑陋的时候觉得只要长相普通都是最幸福的事，等到变漂亮的时候，便希望变得更漂亮些，无人能比。

　　我看向陶露，我多么希望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既生瑜，何生亮。

　　我是一朵百合，她是一朵玫瑰。

　　我这样想着，笑了笑。她只是一朵，玫瑰而已。

　　等到中午，大伙都去吃午饭，陶露却趴在桌子上，专心致志地玩着她的手机。植物只需要有水和阳光便好，吃不吃饭无所谓，我能理解陶露，因为我也没有去吃。

　　我拿出一个保温瓶，打开塞子，里头正源源不断地冒着热气。以前每次去接水都会被人奚落一翻，我便自备了一个保温瓶，能不去茶水室就尽量不去。此刻我提起它，就像提着我的宝贝，悄无声息地朝陶露走去。

　　她背对着我，依然专心地玩着手机。

　　我站在她身后，她细长的脖颈微微扭着，仔细看，便能看见上面有着极其细小的刺。不是所有植物都带刺的，但是所有植物都怕开水。

　　我微微地笑着，一下子将保温瓶里的开水朝她泼去。

　　一阵刺耳的、惨烈的叫声响起。

　　她的皮肤立刻炸裂开来，就像上次我在电梯里看到的那样，她迅速地枯萎了。她慢慢地、慢慢地扭过头来看着我，眼睛瞪得那样大，导致眼珠子都鼓出来了一半。她的嗓子哑了，她很用力很艰难地想要挤出一句话来，但也只说出了一个字：“你……”

　　我哈哈大笑，看着她头发一把一把地掉下来，看着她的容颜枯萎，“人被开水烫到还能医治，但是植物用开水来浇灌，就只能死了。你没有想到吧。”她张着嘴恐惧地看着我，我凑近她，“我知道你看不得我美，我也是。与其等你来害我，倒不如我先把你解决掉。”

　　她的眼睛依然死死地盯着我，她的身体却逐渐的消失，直至不见。

　　地上的那滩开水里，只留下了一朵枯萎的玫瑰花。

　　警察来的时候，我只说我在睡午觉，什么都不知道。我用着我清纯的外表，作出楚楚可怜的表情，他们便再不忍心问我什么了。

　　从此，办公室里只有我最美，只有我，所有的人都要看着我。

　　（五）

　　我为春带去过几个女孩，都被春拒绝了。她说：“她们长相太平凡了，一点也不丑。我要丑女，越丑，蜕变后就越美，你懂吗。”

　　我懂，我当然懂。可是我不想她们比我美，所以我为春挑选普通的女孩。春却警告我，她可以让我枯萎。

　　我想起了陶露。

　　我为春带去了一位长相丑陋的女生，她笑起来的时候，像是一只怪物在哭。她挑了一包月季种子，欢天喜地地回去了。我跟在她身后，一路尾随至她家。我等在她家门口，听见屋子里传来惨叫。她再次出来的时候，已经成了一朵漂亮的月季花。

　　我将早就准备好的开水朝她泼去。

　　不可以，不可以有人比我美。

　　我是最美的，这个世界上最美的。

　　我问春，这个世界上比我漂亮的花朵有多少。

　　她说不多，因为丑女不算多，比我之前还丑的女人就更少了。

　　我觉得不满意，我想去找到那些比我美的花，送给她们一壶开水。

　　但人海茫茫，我不知道去哪里找。

　　眨眼间，春天过去了。

　　春告诉我，不用再为她进献花朵了。因为已经过了种子发芽的季节，等到来年春天，才能继续寻找花朵。

　　我觉得松了一口气，很开心地回去了。

　　一整个夏天，我走了很多城市，很多男人愿意给我钱，所以我不愁吃穿。我找到了两位比我更美的花朵，我找机会将她们解决了。我心里有一股快感，因为这是我空虚的生活里唯一的目标，唯一的追求。

　　到了秋天，我的身子越来越虚弱了。总是生病，吹一点点风就会感冒。我已没有什么力气去继续寻找比我更美的花朵，安安分分地坐在办公室里上班。我拖着一副病怏怏的身子，却没人来关心地问问我可好了些，只是赞美我弱柳扶风的样子更美了。

　　我觉得有些失望，又有些开心，我喜欢别人说我更美了，可有时候，我又隐隐的有些期待别人的关心，发自肺腑的，而非虚情假意。

　　一入冬，我便觉得身体越来越干。我拼命的喝水，一箱的矿泉水被我咕隆咕隆喝下去，但是身子仍然干燥，全身的皮肤轻易便开了裂。即使刚灌下一壶水，我仍口渴的异常。

　　我跑去找春，可是刚走到路上，我便听到了路人的尖叫声。

　　我低头，看见自己掉下的一大把头发，和一双形容枯槁的手。

　　我在枯萎！

　　却不同于陶露和其他人那样迅速，我是在缓慢地枯萎着，好像生命正被一点点抽走。我拼命地奔跑，朝着春所在的那条巷子跑去，恐惧席卷而来，我能感觉到自己眼角的皱纹正一点点爬出，两腮的肌肉正慢慢凹陷进去，我这样迅速地奔跑，松动的眼珠在眼眶里咕噜噜打转，好像随时会掉出来。

　　我在路人的尖叫声中朝着春跑去。

　　我跑到她面前，艰难地喘着气。还没等我说话，她已经先开口了：“跑得这么急，你会枯萎得更快的。”

　　我几乎是嘶吼了：“为什么！”

　　她笑起来，笑容依然那么温柔。她说：“你是花啊，你不是人。虽然你的花期已经比普通的花要长得多了，但你依然过不了冬天这一关。现在，你已经开始枯萎了。”

　　我抓着她的手臂，紧紧地，可是我一用力，我的指甲却掉下来了。我喊：“你之前没有告诉我！”

　　“如果告诉了你们，你们怎么还会愿意做我花园里的花呢。”她笑道，“你放心，你枯萎之后，会成为一粒百合花种，在来年的春天给其他丑陋的女孩使用，去实现她们丑小鸭变天鹅的梦。你可是死得其所啊。”

　　我恐惧地看着她：“我吃下的种子，也是另一个女人变的？”她哈哈笑起来：“当然了。你和之前那些女人的所有营养都会凝聚在这粒种子里，一代一代传下去，我种出来的花就会越来越美了！”

　　我想扑上去和她拼命，可是我咬住她的手，我的牙齿便松落掉下来了。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跌坐在地上，都说人将死之时会想起自己最美好的回忆，可是我丑陋的时候，处处受尽欺凌，过着最黑暗的日子，我变美的时候，又时刻活在妒忌之中，担心着别人害我，却处处害着别人。

　　我努力搜索我美好的回忆，可是我还没有找到，意识便渐渐模糊了，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萧索的、冷清的冬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