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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边戎》 BY阿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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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 《边戎》 BY阿菩听老父竟然猜出是自己,陈正汇再也忍不住推门冲了进去,跪在床头叫道:“爹!孩儿……孩儿……”
陈瓘看见陈正汇,反应却有些奇特。请牢记一张皱巴巴的脸肃然片刻,才稍稍展颜道:“我昨日才准郁儿给你们通个信,你怎么能来得这么早?”
“我……我……”摸了摸陈瓘皮包骨头般的左手,哽咽道:“爹爹你……这……”
陈瓘伸出右手抚摸着儿子的头发,说道:“人总该有这一程的。只是没能见到河清麟现,甚是抱憾。”
陈正汇怔了一下,说道:“爹爹,那些事情您就别挂心了。”
“哦?”陈瓘道:“你的意思,是寄望于你们了?”
陈正汇道:“孩儿尽力而为。”
陈瓘道:“尽力?如何尽力?”他见这句话竟把陈正汇给完全问住了,又问道:“刚才的骡马声……”
陈正汇道:“是跟孩儿来的人。”
“跟你来的?”陈瓘问:“是你的下人?朋友?还是那个汉部的吏员?”
“是……是汉部的吏员。”
陈瓘哦了一声道:“这么想来,你来得这么及时,也是从汉部得来的消息了?这楚州也有汉部的人?”
陈正汇脖子硬了一下,终于点头称是。
“了不起啊。”陈瓘道:“汉部对我大宋,竟然深入到这个程度了!莫非我大宋每一个州县都有他们埋伏的人了?”
陈正汇忙道:“没爹爹说的这么利害。汉部的密子,主要是契丹燕云一带多一些,大宋境内,对京东东路、福建路两处也比较用心。其它地方就不怎么样了。楚州这里有人,是因为孩儿的缘故。”
陈瓘点头道:“原来如此。不错,这样才合理。你们崛起才几年,哪里能将耳目布满大宋的万里疆土呢?”
陈正汇听到“你们”一词心里咯噔一下,叫道:“爹爹!你……你在怪孩儿么?”
陈瓘笑了笑道:“你怕和你现在的同僚并称么?”
“这……”
陈瓘又道:“你离开我身边已经很久了,父子之情或许未变,但你心中的君臣之念,我可就不清楚了。首发”
陈正汇大感惶恐,挣扎着跪下,顿首道:“孩儿在海外虽居要位,岂敢片刻忘怀父亲的教诲!”
陈瓘道:“当真如此么?那为何所作所为,并不见有利于天下苍生之事,唯见助女真征伐逐鹿而已?”
陈正汇慌道:“大宋上下自昧自蔽,实不知天下大势早已大变!父亲大人困顿楚州,所以对北国之人、北国之事恐怕也知之有误。”
陈瓘转过头来,直视儿子双眼,陈正汇不敢回避,咬着牙眼含泪水道:“请父亲大人明察!”
陈瓘已经病得只剩下一口气了,但眼中神光湛然,单看这双眼睛万万不像是一个垂死老人!而陈正汇呢?泪水流尽后,便是赤子对父亲的亲敬和仰慕。但陈瓘却没有被儿子骗到,嘴唇稍张,直刺其心:“你心虚!”
陈正汇身子一震,便听父亲又道:“你在怕什么?怕什么被我知道?”
陈正汇啪地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害怕。看到儿子这个样子,陈瓘也不禁有些心软。父子俩就这样一个躺在床上,一个伏在地下,各自无语。也不知过了多久,两声敲门声响过后,李郁走了进来,口中道:“姑丈该吃药了。”待看清屋内的情景,不禁愕然。
陈正汇伏在地上不敢起来,李郁不敢多问,绕过去,喂陈瓘把药喝下后,才听陈瓘问:“你表哥带来的人呢?”
李郁道:“已经安排在后院。他们带来了许多药材金银,收不收?”
陈瓘道:“不收。”
李郁应道:“是。”
陈瓘又目视伏在地下的儿子,对李郁道:“扶他起来。”
李郁扶起陈正汇,暗中捏了捏他的虎口,鼓励他坚强。陈瓘对李郁道:“你到外面看着。”等李郁出去,又问儿子:“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陈正汇颤声道:“我怕自己将来会违背父亲的教诲。”
陈瓘哦了一声,问道:“因什么而违背?名利么?生死么?时局么?”
陈正汇道:“不……因为一个人。”
陈瓘问:“什么人?”
陈正汇道:“杨应麒。”
陈瓘的眼光片刻没有离开过儿子的双目,仿佛是用眼睛在听话:“他对你很好?”
“我不知道,但我近来总感觉我的作为他都清楚,但他竟然没有遏制我的意思,所以……”
“所以如何?”
“所以我有时候觉得,也许他在等我主动去找他。”
“哦?他希望你向他投诚?”
“这……好像不完全是这样。”
“那是什么?”
陈正汇抬起头来,说道:“父亲,这个人,要的也许并非逐鹿天下。”
“那他要的是什么?”
“也许……也许他只是在等孩儿去理解他的作为。”
“他什么作为?”
“他……也许他是想矫正自秦以下千余年来以法术乱正道的弊制。”
一直很淡然的陈瓘听到这句话也不禁全身一震,问道:“你说什么?”
“我看他行事,着眼点似乎不在权,而在制。只是他学力不足,所以有些事情做起来有些力不从心。”
陈瓘沉吟半晌,吃力地抬起手来,招儿子上前道:“过来,跟我说说这个杨应麒的事情。”
陈正汇跪行向前,伏在床边,握紧父亲的手,从汉部出死谷前后的大事说起,为陈瓘一一讲述。他说得不快,每逢陈瓘低眉沉思便停下,直到父亲眉目再展方继续述说。这一席话好长,虽然陈正汇已经删繁就简,却仍说了一个多时辰。儿子固然说得口干舌燥,父亲也听得极吃力。不久夕阳西斜,李郁拿了油灯、粥、药进来,父子两吃了,陈瓘小睡到半夜,便又醒来,让陈正汇继续述说。
李郁心道:“听这等要紧事务,大费心力!姑丈已是油将尽、灯将枯,如何经受得起?”但听话的人既不恤身,李郁便都不敢劝阻,陈正汇也不敢不说。
说完汉部发展的脉络,陈正汇又说起杨应麒的天地自然之学。父子俩谈的本是政治话题,为何突然扯到自然问题去了呢?要知在固有哲学中,政治社会与天地自然的变化息息相关,所以杨应麒对地球、太阳系、银河系等宇宙观念虽然只是停留在浅近、笼统阶段,但对李阶、陈正汇等人造成的冲击却极大!大到足以颠覆他们的某些历史观!对陈、李等人来讲,这些宇宙理论听起来异想天开,但因为杨应麒身处高位,学识广博,日常讲学之风也颇为严谨,因此便不敢轻易否定,而且以他的这套理论来检验航海之学、天文之学也无不丝丝入扣,更增加了这套说法的可信度。
传统的学者不似欧洲僧侣,对于大地为圆、天外有天的理论接受起来竟无甚困难。陈瓘听到宇宙大爆炸处便暗暗颔首,认为与先贤所传太极图之妙理暗通。他心力本来甚倦,但听到这里竟然精神奕奕。
好容易等陈正汇讲完,陈瓘叹道:“这人绝非胡种,已无可疑。只是他的师承学脉从何而来,大可推敲!”想到深处,眉头拧成一团。陈正汇和李郁看得心疼,却不敢打扰。终于陈瓘睁开眼来道:“笔墨,笔墨!”叫了两声,忽然晕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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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云取弃北国之变第二七九章姜桂之性多老辣(下)
陈显听儿子说天下间最有钱的人是杨应麒,先是呆了一呆,随即说道:“这……或许是。”
“什么或许是!根本就是!”陈楚道:“他名下究竟有多少产业,我们谁也不知道。但总之所有最赚钱的生意,特别是那些新生意,如琉璃,如钢铁,如造船,如军械,甚至火器,他都有大股份!林家的钱庄,他至少是排在第二位的大老板!现在他还在做汉政权的宰相,大家都看着他的权,很少看着他的钱,所以很多事情便不怎么明显,但若是将来他从总理大臣的位子上退下来,那这天下第一富翁的位子便非他莫属!”
陈显听到这里,忽然想起汉部的一些新兴产业,如大海船的制造,军械的锻冶,火器的研发等等,几乎官营、私营同时有,甚至学校也有私人办的。陈显曾有好几次建议杨应麒抑制私营,却都被杨应麒以“官营太无效率”“劳民伤财”之类的回复打回,这时被儿子一点破,不禁点头道:“若是如此,那他可是有点假公济私了。”
陈楚嘿了一声道:“什么假公济私!我看他打造这个汉部来,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赚钱!为什么他会不遗余力地让汉部强大起来?因为无论在辽国、金国还是大宋,他赚到钱都没保障!只有他设计的这个汉部能保住他的钱,只有汉部越强大他才越好赚钱!为什么一直以来他都要这么保护商人?因为这些都是他将来的羽翼!折彦冲那个位置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去争,为什么?因为他根本就不想做皇帝,他只想做富翁!你看这个什么元部民会议,压根就是为了过几年他退下来后好保护他的一件法宝!”
陈显愕然道:“过几年?你是说他几年后会退?不会那么早吧?他才三十岁,便是再做三十年的宰相,也不算太老。”
陈楚笑道:“那怎么可能!在七个将军里头,他年纪最小,比折彦冲小了七八岁,再做三十年的宰相,若是折彦冲先他逝世而他还在这位置上,那他不成操莽,也成操莽了,到时候非和折氏大起矛盾不可。他那样聪明的人,会让自己陷入这等险境?所以我估计几年后天下大势一定,他就会退。嘿嘿,父亲大人,你若是身体还撑得住,这第二任宰相的位置,其实还是可以争一争的。”
陈显忽然感到脑袋有点混乱,之前他的一切考虑,全是从传统的角度去思考,所以觉得天下走势不出其指掌之间,现在被儿子这么一说,才发现事情未必如此!想到这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陈楚又道:“不过,他这样做对我们也没什么坏处。”
陈显道:“你也想凑进去分一杯羹?”
陈楚哈哈笑道:“我不是想,我已经在做了。如今家资亿万的大族,新汉内部至少有十几户了,这里面可还没有我们陈家!我们该加把劲才是啊。”
陈显沉吟道:“这件事情大有危险,你还是小心些好。”
“危险?”陈楚道:“父亲是说折彦冲?”
“不错。”陈显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杨应麒若真要架空皇帝,折彦冲焉能容他!”
“嗯。”陈楚道:“那就要看他们怎么谈了。他们两个一个要做皇帝,一个要做富翁,也未必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就算真起了冲突……哼!乱世尚武,治世尚文。天下乱时,折彦冲可以予取众人之身家性命,等天下一太平,谁占上风就难说了!总之咱们就跟在杨应麒后面,不要跟得太近就好,万一出了事情,也好及时转舵。”
陈显道:“你这么想,林家、赵家恐怕也这么想。”
陈楚道:“不错,不过我们家还有另外一个他们所没有的长处。”
陈显问:“什么长处?”
“我们家有父亲大人您啊!”陈楚笑道:“若是父亲大人你去帮衬折彦冲,而我去跟随杨应麒,那我们陈家便是同时押了两边的宝,两个灶头一起烧,再不怕出事了。”
陈显一听,眯起眼睛道:“辅助折彦冲么?现在有韩在了,何必我去凑热闹!”
“万一折、杨起了冲突,单单一个韩对付不了杨应麒啊。”陈楚道:“杨朴、陈正汇二人,已与杨应麒同荣共辱,分也分不开了。张浩是傍着杨开远,杨开远又扯着曹广弼,这帮人是劝架的,他们这个圈子最安全,可惜我们进不去,再说这个圈子也太保守了。不过折彦冲若想独制天下,也靠不了这帮人。韩也算有本事的,可他的力量最多到达燕云以北,中原、东海这边他就不行了。所以……所以折彦冲其实是很需要父亲大人的,当初他拉拢你,可不完全是为了要收回塘沽之权啊!”
陈显也不许可,也不否定,只是问:“那你呢?你打算干什么去?”
“我当然是去做生意。”陈楚道:“如今各路大生意中,垄断得厉害又没有杨氏影子的,就只有一路,我估计他迟早要把这一路剖开来让大家做,我若能在里面分上三成,也足够成为我们家族的根基之业了。”
“哦?”陈显问:“是哪一路大生意?是南边的生意么?”
陈楚笑道:“不错!就是南洋的香料!哈哈,父亲,可惜你不喜欢做生意,要不然一定也是此间好手!”
陈显凝视着陈楚,看得很深,他看着这个儿子的时候,似乎也在想什么事情。
陈楚被他父亲看得有些不舒服,问道:“父亲,怎么了?”
“有一件事情,你得知道。”陈显道:“你能看出许多平常人都看不出来,甚至我也看不出来的事情,那很好,不过,那并不是说只有你看得出来这些。你不觉得你方才有些得意忘形了么?”
陈楚心头一震,正了正姿态,肃立道:“请父亲训示。”
陈显见儿子知道收敛,颇为满意,这才继续说道:“天下的事情,没有绝对的好坏、善恶,亦难说一个人只有公心或只有私心。无论为政为商,唯有执其两端者方能正,唯有知其恒远者方能久,正者,中也,恒者,常也。”
陈楚低头想了片刻,抬头道:“父亲往昔所思,偏于迂旧,孩儿所思,偏于轻薄。”
“不错。”陈显欣然道:“你能道出这一点,便是有长进!方才被你一说,我似乎觉得天下果然和过去不同了,但想深一层,又发现天下和过去其实还是一样。”他顿了一顿又道:“你刚才说了杨应麒的许多话,听起来他似乎市侩异常,其实他是这样的么?不是的,那只是他的一面,是你见到的那一面。我可以告诉你,这人是有他的坚持的,否则陈正汇等人焉能归心于他?曹广弼等人焉肯助力于他?也不能说杨应麒没有私心,但他参与创建这个汉部,并非完全出于私心,或许折彦冲也是如此。这些年杨应麒的心力,大部分还是都放在公事上的,若他做事完全是出于私心,绝对成就不了这么大的事业。相反,他的许多举措,确实是立心为公。公家之利为先,私家之利继之,汉部取利十分,他得一分,足矣!天下人可不都是傻瓜,若那杨应麒这些年完全以私利为初衷,断不能家资敌国而天下不匮,取利东海而士民不怨恨。”
陈楚想了想道:“因其能公,故能成其私。”
“不错!”陈显道:“你要学他也可以,不过若想富得长远,便需从这好处学习,不可沦为旁门左道。欧阳适为何一败再败?不是他才智不足,而是他私心过重!将来国事若定,杨应麒和折彦冲或许少不了冲突,不过……不过那也未必全是私心所致,而或在于他们两人抱负不同。”
“抱负?”陈楚道:“他们两人的抱负,不就是平定天下么?”
“平定天下,这一点是相同的。”陈显道:“可是平定天下之后呢?”
“平定天下之后……”陈楚喃喃道:“那……”
“那时就是君相之争了。”陈显道:“其实现在杨应麒所为所图,已颇有点虚君实相的味道,所以我才会对将来的局面忧心。”
陈楚道:“那么孩儿所想的香料之争,不知是否行得?”
陈显想了想道:“行得。陈林两家之大富,都有借力欧、杨之契机。当初林家那女人和杨应麒最好之时,也只是巧借其风而已,且林家知道谦下的道理,在风头最盛之时也不忘和赵、刘、李、黄诸家分利,所以林家得利虽多,而锋芒不显,借力虽巧,而无恃宠之讥。如今陈奉山欧阳济却是借欧阳适之势,毫无遮掩地垄断南洋,塘沽、山东、江南之商人凡欲走南洋者无不含怨。你若能借杨应麒之力以破其势,分其利与众人,则天下人必当额手称庆。此所谓破人之家而不落恶名,灭人之国而得美誉……”
陈楚接口道:“商业国事,均是如此!”
陈显微笑道:“孺子可教!杨应麒行事,动手之前向来先伏八百里的草蛇灰线,我料他若是要天下大定后对付欧阳,现在就会动手布局。你若要借他的东风,现在就得入局了。若他最近有什么大事要交托给你,可得小心了,他交托的事情,绝不会简单。”
陈楚盘算了很久,这才道:“多谢父亲指点,经商的事情,孩儿已经有分寸,至于政略上,不知父亲大人作何打算?”
“为政之道,譬如北辰在天,群星拱之。”陈显道:“我等名利均已在手,何必再去争夺?只需凡事多为天下生民考虑,则禄在其中矣!”
陈楚道:“那究竟是拱卫折彦冲,还是杨应麒?”
陈显道:“我辈根基在于文治,而北辰非折氏莫属。”
陈楚思虑良久,这才道:“父亲的意思,孩儿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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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中旬,陈正汇带着欧阳适答谢完颜虎的书信回到了津门。听他说完塘沽的事情,杨应麒的反应十分奇怪,不是忧虑,而是疑惑,连道:“奇怪,奇怪。”
“奇怪?”陈正汇问道:“说来也是,陈老居然会纡尊降贵跑到四将军幕后,确有令人不解处。”
“不是,我奇怪的不是这个。”杨应麒摇头道:“浙江商人既然来了,那浙江士人进入也是迟早的事情,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就算这次不是陈显,也很可能会有别的人成为四哥的幕后之宾——你们福建的商人、士人不就是这样陆续进入汉部的么?”
陈正汇问道:“那七将军你奇怪什么?”
杨应麒叹道:“我奇怪的,是陈显为什么不跑来找我,而跑去找四哥啊!”说着瞪了陈正汇一眼道:“当初你也是这样!”
陈正汇笑笑道:“当初我是先见到四将军的,那也是缘分。”
“缘分?”杨应麒道:“那这次陈显也是缘分?要知道我可是和四哥一起见到他的!而且当时我是以礼相待,四哥却显得有些不礼貌。他既然有心进入汉部,居然也不来找我而去找四哥?四哥能给他的东西,难道我就不能给他么?还是说四哥的魅力比我强?不至于吧?”
陈正汇听到这里也陷入沉默,似乎在认真考虑杨应麒的这个问题,许久许久才道:“七将军,也许我和陈老先找上四将军并不完全是巧合。现在想想,如果我仍然抱怀初来时的打算的话,很可能也不会选择你,而是选择四将军的。”
杨应麒问道:“为什么?”
陈正汇道:“因为七将军你把自己保护得太过严密了。”
“太过严密?”杨应麒问道:“这是什么话?”
“七将军,你听我慢慢说。”陈正汇道:“或许是性格使然,或者是习惯使然,总之七将军你并不是一个轻易会敞开心胸的人——至少我看来如此。我和你共事这么久了,也常常弄不懂你的心思,何况初来之人?”
杨应麒呆了呆,点头道:“好像是这样。”
陈正汇又道:“四将军却不是这样,他为人有精明处,又有疏略处,城府不可谓浅,但他这个城府处处是没关上的后门,聪明人总能找空子钻进去。所以我和四将军相处时,很容易就能弄明白他在想什么,要干什么。四将军未必算得上君子,但我既知他在想什么,要干什么,就不再觉得他是一个可怕的人了。”
杨应麒脸色一沉道:“你的意思是说我很可怕么?”
陈正汇笑笑道:“现在我当然觉得七将军不可怕,因为我已经知道了七将军其实还是蛮君子的。不过要知道这一点真的很难啊!”
杨应麒叹道:“这么说来的话,也有道理。”
陈正汇道:“还有一点,就是四将军和七将军的才能大不相同,所以许多人才会选择四将军。”
“才能?”杨应麒道:“我的才能不如四哥么?”
“不,恰恰相反。”陈正汇道:“四将军为人志大而才疏,有些地方精明,有些地方糊涂。所以在他手下做事,大家比较好糊弄,可以存着一些自己的心思。但七将军你心思较四将军细密,若是远在天涯海角的事情也就算了,但要是成为你的左右臂膀,便打个小算盘也很难瞒过你。所以……”他顿了顿,叹道:“所以在你手下做事,有时候还是蛮辛苦的,远不如在四将军麾下来得自在。”
杨应麒不悦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你又肯跑来帮我做事了?”
陈正汇叹道:“正汇的志向和四将军的志向大相径庭。我之前是有自己的打算,所以才潜伏于四将军帐下。后来发现七将军之志与正汇不谋而合,自然来归。”
杨应麒沉吟道:“这样说来,也有道理……”忽然语调一变,说道:“那你说陈显跑到四哥帐下,存的又是什么主意?”
陈正汇道:“陈老城府甚深,正汇暂时还探不出来。”
杨应麒道:“不用探,用常理推断便可。观人察事,但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则人人无所遁形!陈显教四哥暗中扶植各方势力拓辽口、开率宾、抚塘沽,既对四哥有利,也对汉部有利,由此可见他手段甚正!再看他不肯阿谀蔡京以取富贵,则他对自己的道德要求定得也不低。这两点都没什么可说的。可正是因为他看来是个连卑鄙手段都不屑用、连因循苟且都不肯为的正人,事情才更加可疑!”
陈正汇道:“七将军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杨应麒道:“恐怕他来汉部和你一样,目的并非为了自己的富贵,更不是为了要助四哥上位。他布下的这个局面,明里是对汉部有利,暗中是对四哥有利。但在这个‘暗局’中或许还有一个‘暗局’,那就是对他想办的事情有利!”
陈正汇问道:“那他想办什么事情呢?”
杨应麒反问道:“你说呢?”
陈正汇沉吟道:“莫非是……为了大宋?”
杨应麒微笑道:“纵然不中,恐亦不远矣。”
陈正汇皱眉道:“算来他接触我们汉部时间也不短了,难道到现在还存这等不切实际的心思?”
杨应麒笑道:“话不能这么说。你和他虽然都深受赵氏养育,但你毕竟年轻。陈显算起年龄来可以做我们父亲了,要老人家改变想法可是很难的。再说,他现在到底怎么想我们也还不是很清楚,也许他早已有所改变也未可知。”
陈正汇道:“那眼前塘沽守臣的事情……”
“这件事情,先放一放吧。”杨应麒嘿了一声道:“我们提出这事,也不过想逼四哥一逼,看他有什么反应,如今目的已经达到,这事便不着急。再说,陈显在大宋资历虽深,在汉部却还是刚刚浮出水面。纵然他的门生遍布东海,但忽然委他以方面之任,张浩、杨朴他们都会心存不服。”
陈正汇问道:“但现在四将军毕竟已经把他推出来了,我们若忽然转了口风要将他闲置起来,似乎也不妥当。至少四将军那边会对七将军不满。”
“闲置当然也不行。”杨应麒道:“陈显也是个难得的人才,只要是人才,闲置了便可惜——我们汉部初立,在在都需要人!像你和张浩、杨朴他们便是一个萝卜一个坑,都恨不得一个人当两个人用了,何况闲置?”
陈正汇道:“那七将军可要大用他么?若要调他来中枢,四将军未必肯放人。把他派去主持流求、麻逸也不妥当。但若任他留在塘沽,塘沽除了封疆大员之外又哪里还有其它的重任?”
杨应麒说道:“我的想法和你大大不同。塘沽没有重要的职位,我们可以辟一个出来!我的意思,是要在塘沽开办一所政学,专收两河各地的学子。普通老师可以由管宁学舍这边派去,至于山长,便请陈显来做。你认为如何?”
陈正汇心中一凛道:“这倒也符合他的身份。但是七将军,这虽然不是什么有实权的缺,但影响力却比补他为塘沽的守臣来得更为深远,所以还请谨慎!”
杨应麒道:“大宋的官僚体系我早看不惯了,但我们既然有心于宋,那么在这上面便需花心思。这些年我们已经建立起来一个比较通畅的行政体系,律学、统计学等都已上了轨道,这套东西是在治理辽南、流求的实践中形成,但在辽南、流求行得,却未必完全符合大宋的情实。所以我们必须把这套体系和大宋的本土情况融会贯通,并着重培养相关的人才!这事我本来想亲自来做,但现在哪里分得开身?陈显娴熟政务,善于理财。不但深知中原的情况,而且他在大流求和塘沽都呆过不短的时间,对我们这套政制也有独到的见解——这从他在桃园学舍留下的讲学记录已可见端倪。所以办这塘沽政学,他应该是一个很合适的人选。”
陈正汇奇道:“七将军,你早就留心他了么?竟然还读过他的讲学记录?”
杨应麒笑笑道:“和我们汉部接触的大宋士大夫里面,他的身份算是极高的了。他在桃园学舍讲政学的记录我自然要留心。只是我没想到以他的风骨,回四明以后竟然还会出山帮四哥规划大局。”
陈正汇听得心中一动:“陈老出山的时间,似乎正在父亲去世之后不久。这中间是否有联系呢?”因为只是空想没有证据,便没鲁莽说出口来,又担心另外一件事情,说道:“请陈老来办这政学,想来还是合适的。可是七将军,如果我们汉部事业顺利的话,那这政学前几期出来的学生将来都是要大用的!若让陈老来做这山长,将来他的地位……恐怕是非同小可。”
杨应麒道:“你担心什么?担心他会把汉部给卖了?”
“这倒不是。他在汉部的地位越高,只会让他对汉部更加归心。”陈正汇道:“但他现在毕竟是四将军那边的人。”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现在是,但过两年也许就不是了。对陈显这样的人,与其防这防那,不如敞开来让他入局——就像当初我对待你一样。”
陈正汇看着杨应麒,良久才问道:“七将军,对这种事情你为什么这么有信心?”
“我不是对自己有信心,我是对汉部有信心!”杨应麒道:“因为我相信,汉部值得大家来拥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