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隐》倾天

1、神隐

　　川渝之地山水秀丽，人杰地灵，物华天宝，历史源远流长。巴蜀盆地得天独厚，四面环山，但有数条水道出入，天然形成了迁徙走廊。自上古时代开始，巴蜀便起人烟，又得地利之便，汇聚多重文明，成为西北重镇，留下众多灿烂精美的古代文化遗址与文物。随着巴蜀文化开始渐渐为人所知，自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开始，大规模的考古发掘工作也陆续开始。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甚至出现了井喷式的发现及抢救性发掘，许多重点项目的发掘工作已经持续了数年至数十年。
　　秦邈教授是国内考古学界先秦文明方向的泰斗级人物，目前主持着先秦时代巴国文明的一处重要遗址的发掘工作。这处遗址位于一片干涸的河道断崖底下，刚刚被发现一年多，但却十分受重视，几乎是一被发现，便立即着手开始发掘。遗址已开掘的部分是一处巴国古城，但却混杂了多朝代的遗存，从石器到青铜器再到瓷器碎片都有发现，甚至还有疑似古生物化石的出土物件。而就在一个多月前，城镇遗址附近又发现了新的建筑物，从目前发掘的情况看，似乎是一座只露出了一角的完整建筑的屋顶，看样子规模不小。
　　大型起重考古设备车还没有调来，考古队就在秦教授的默许之下，先从建筑一侧开掘。挖了几天之后，终于掘开了一处坑道，可以通入建筑内部地宫。而队员们惊奇地发现，这座建筑物不只有一层，还在向地下延伸，挖开的部分可以看出呈上小下大的锥形，似乎像是埋在地底的一座——塔。
　　虽然项目有了重大进展，但是几天以来，考古队的发掘工作却都暂停了。
　　入夜时分，徐祈坐在帐篷里，听着帐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西南山区春夏之交多夜雨，故而有“巴山夜雨”之说。考古队员撤回驻地，但夜里需要有人看守现场，今天正是轮到徐祈值夜班。徐祈是秦邈今年新招的博士生，这也是他第一次参与大型考古发掘项目。第一次参加，就遇上老师从事考古几十年也没碰见过的异事，也算是有运气。
　　前几日地宫口刚打开，队员们兴冲冲地准备入地宫一探究竟。但没进去几分钟，就惊惶失措地逃了出来。秦教授本来以为他们只是以前从来没有入地宫探险的经历被吓到了，但紧接着场地上的人就都听到了一阵由地宫中传出的乐声！这下，秦教授的脸色也变了，立刻宣布暂停发掘，等待大型起重设备车来“揭顶”。
　　当时徐祈也在场听到了这一阵乐声，当时他并没有十分惊慌。可是接下来的几天晚上，他却一直梦到匆匆一瞥的地宫景象。今天轮到他值夜班，他一直翻来覆去睡不着。正好雨声渐息，徐祈便拿了个手电筒，打算到场地里巡查一圈。
　　地宫入口上方置了防雨棚，徐祈确认没有渗漏之后，转身要往其他地方走去时，一阵缥缈动听的乐声悠悠地从地宫中传出。徐祈霍然转身，手电筒向通道中照去。光线所到之处并无异样，但乐声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渐响，仿佛奏乐的人在缓缓走近一般。
　　徐祈只觉得胸腔震动，心跳加速，既恐惧又兴奋。他站在入口处，正在踌躇是进去一探还是转身跑回去叫人，乐声却又渐渐弱了下去，似乎奏乐之人正在远去。徐祈来不及再细想，直接低头钻进了通道中。

　　徐祈一边沿着地宫通道一侧向里走，一边用手电筒照射着四周环境。通道两旁时而出现壁画，徐祈认出了有一副画上画的是人首蛇身的女神，这在三苗文化里是始祖神女娲的形象，但是画上的女神却仰卧着，似乎死去了的模样；他还看到了道教文化中的三清圣像，中规中矩地持着道家法器；还有一些他辨认不出来的凶恶魔神形象。
　　不知不觉，已经走得很深了。乐声早已停止，徐祈的恐惧感也淡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迷惘和疑惑。地宫中的道路曲折复杂，可以说是一座迷宫。但他隐隐地觉得熟悉，竟然不到转弯路口便能猜到下一个路口转向哪个方向。而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周围已经不仅仅是手电筒照出的昏暗之色，而弥漫着一种朦朦胧胧的紫红雾气。下一个路口转过，一条笔直的短走廊前连接着一个大门，门中隐约透出青光。徐祈直觉他想寻找的答案就在前面，下定决心走了过去。
　　这是一间方形的空旷石室，有两个通道，一个通道是徐祈走进来的地方，对面的通道不知通向何方。徐祈拿着手电筒前后左右扫了几圈，未见异样，但听得“铮铮”几响，对面的通道中，缓缓走出了一个散发着青光的身影。
　　徐祈僵在原地，看着神秘身影一步一步走近，这时才真真切切地感到可怕的恐惧感。随着雾气散去，身影渐渐清晰起来，是一个宽袍广袖古人打扮的青年男子，手中抱着一张古琴，整个人看上去有种奇怪的熟悉感。
　　徐祈盯着他半天，脑中轰然一响，震惊得不能自已：这个神秘青年竟然与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仔细一看，两人面貌在细微之处还是略有差别。看着这个与自己仿佛孪生兄弟一般的人影，徐祈忍不住浑身发抖。神秘青年看着他发青的脸色，微微一笑，道：“别害怕，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他声音低柔，娓娓动听，语调中自有种安慰人心之意，徐祈定了定神，下意识地相信这个男子不会害他，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只好点了点头。神秘男子见徐祈神色渐渐安定，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徐祈。”
　　“原来还是本家……我叫徐长卿。” 青年听了他的名字，微微一笑，“你应知道是我以琴声引你来此。但你可知，我为何要引你来？”
　　徐祈摇摇头，随即问道：“您，您是什么人……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只不过是一缕留在人间的幽魂……”徐长卿带着落寞的神色环顾石室一周，“而这里，千年之前还是人间仙境，千年之后已经沧海桑田……”徐祈听得出他语气中隐藏得极深的苍凉之意，却忍不住对“幽魂”二字感到毛骨悚然。徐长卿却好像明白他被吓到了一样，转身面对着他微笑道：“不必害怕，我与你渊源甚深，不会害你。”
　　“您……是我的前世？”徐祈原本觉得这些神鬼传说荒诞不经，此时却不由得有几分相信。徐长卿只是点点头，随即转过身，向另一侧通道深处走去。
　　徐祈心里还有许多疑问，又觉得徐长卿的意思好像是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便跟了过去。两个身影一前一后默默地走着，地宫中只回荡着轻轻的脚步声。看着徐长卿的背影，徐祈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徐祈也是修长清秀的青年，但在心里与徐长卿一对比，却无法不自惭形秽。两人身高相差无几，但徐长卿身形更清瘦纤长些，身绕青光抱琴前行，一头长发垂至腰际，随着脚步起伏微微晃动，遗世独立翩然若仙。
　　自己好像堕入了一个真实无比的梦境，不知道最后会梦到什么，更不知道何时才能醒来。发生的事情太过离奇，徐祈完全不能用科学来解释，可是一切又这么真切，他正跟着这个自称是他前世的男子走在一个神秘的地宫中……
　　走？！徐祈猛然反应过来，急赶几步一把抓住徐长卿的手臂。触手温度比他的体温低一些，但并不冰冷，“你不是鬼魂！你到底是什么？”
　　徐长卿向后退了一步，轻轻挣脱徐祈的手，淡淡地道：“我虽不是鬼魂，但也相去不远。”
　　“你到底要带我去做什么？”
　　徐长卿已经重又转身向黑暗中走去，声音微弱却清晰地传过来。“我……带你去见他。”
　　“‘他’是谁？”
　　“……他是我的冤孽……”低幽一声长叹，叹息声中数不尽的悲怆。

　　走在向下延伸的通道，徐祈完全辨不清方向，只能模糊觉得已经走到了很深的地下。地道渐渐笼罩在微弱的红光中，地宫上层的湿冷泥土腥气闻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燥热的尘土气息，仿佛他们正在靠近一座火山口。
　　前面出现了一个散发红光的门口，徐长卿的脚步慢了下来。徐祈知道就在前面了，只是越靠近这个地方，他也莫名地有种伤感的情绪，好像即将碰触一个没有被时间所愈合的伤口。下一刻，他跟着徐长卿走进了红色的光门。
　　这是一间穹顶极高的空阔石室，是一路走来所经过的石室中最大的一间。满室红光不知由何而来，将整间石室映成火红色。石室正中有一张宽大石台，石台上躺着一个一身鲜红铠甲的男子，毫无声息地合目沉睡。
　　虽然沉眠，但扑面而来的惊人气势却丝毫不减，这男人必定是一方枭雄，徐祈如是想着。
　　徐长卿在石台旁坐下，俯身在男子耳边道：“重楼，我带他来了。”简单的一句话，听起来却荡气回肠。徐祈一惊，觉得自己好像从头到尾都理解错了，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们——”却又戛然而止——徐长卿脸上的神色温柔得让人心碎。
　　“这里就是锁妖塔的最底层了。数千年前，锁妖塔坐落在悬空山上，是为人间仙境的象征。但六界异变，神树枯死，悬空山颓，神魔井开。我身为蜀山一脉的掌门，当拼死以护苍生，可惜力有未逮……”徐长卿慢慢说着，伸手理了理红衣男子的一头鲜红发丝。“他原本是魔、妖、鬼三界之主，六界尊王之一，却甘心为我散尽魔力堕入轮回……”
　　徐祈怔怔地听着徐长卿语气平静地讲述着千年前的纠葛，可是他语气越平静，徐祈就越觉得平淡的话语背后藏着深重的痛楚。
　　“傻孩子，你哭什么？”徐长卿倒是微笑着，起身走到徐祈面前，像个长辈一样伸手抹去他的眼泪。徐祈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他急忙胡乱擦干脸上的泪水，转移话题向着红发男人道：“那他，他还好吗？”
　　“魔族即使灰飞烟灭，也可以再度汇聚成形。但是如此复生之后，却不一定是他了……因此我违逆天道，用仙力保住他的身体，封在锁妖塔中，如此他的魔力便能渐渐回复。”
　　“你是神仙？”
　　“我触犯天条，早已脱出仙籍了。”
　　“可是你还活着，我是怎么转世的？”
　　“……因果难料，天道无常。轮回乃是天地奥义，无人能解。或许我所求者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到那时便要重入轮回；也或许是我散去的仙力凝成魂魄落入轮回；但你我终归有这一场缘分。”
　　徐祈眼中不知不觉再度湿润了。“我能帮上你什么忙吗？”
　　“我引你来，即是为此。”徐长卿倚在石台一侧席地而坐，琴横在膝头上，轻轻合眼，信手奏了一首短曲，曲调如人，悠远豁达，毫无幽怨激愤之意。“我与他不能见容于凡世。锁妖塔一旦得见天日，便是一场地覆天翻。”
　　“我会用最后的仙力彻底掩埋锁妖塔，之后我们便会尘封于此。请你助我引开附近之人，以免伤及无辜。”徐祈看着徐长卿深邃平静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点头应允，“好的。可是，那你……”
　　“我不会有事。”徐长卿把琴放下，起身道：“天快亮了，我送你出去。”

　　徐祈睁开眼睛，抬腕看了看手表，已经要到早上交接值班的时间了。他从睡袋里钻出来穿外套时，手里掉下一个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一个小小的黑色锦囊，上面绣着一个金色的八卦图案。看到锦囊，徐祈浑身一震。
　　“……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有缘自会相见。”徐长卿手中平托着一枚散发着金光的小物件递给徐祈，徐祈虽然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但本能地拒绝道：“我们的规矩是不能拿遗址里的东西……”
　　徐长卿带着笑意看着他，“这不是宝贝，只是留个纪念。”徐祈伸手接过握在掌心，刚要说句告别的话，徐长卿的手掌已经轻轻抚上他的头发，柔声道：“回去吧。”
　　夜间的记忆只到这里，今晨却在帐篷中醒来。如果不是锦囊作证，几乎就像是自己的一场幻梦。徐祈用颤抖着的手打开了锦囊，里面是两根颜色奇异的头发，一根深蓝，一根火红。

　　从帐篷中走出来时，徐祈已经下定了决心。
　　两天后，大型起重设备抵达考古现场。当天晚上，全队73名工作人员集体食物中毒送医治疗。三天后，当地发生5.3级地震，幸无人员伤亡。但地震导致了大规模山体滑坡，一处考古遗址被倒下的山体彻底掩埋，该处考古项目终止。
　　徐祈离开考古队后，不顾师长劝说，从原来的夏商周考古专业转为宗教考古专业，专攻道教考古方向，并且再也没有参加过考古现场发掘项目。
　　因地震被掩埋的考古遗址附近的村寨居民，由于该地余震不断，在政府安排下陆续迁居到安全地区，该地最终成为了无人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