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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燕归 ...


  •   雍正六年

      自雍正元年至今,西北、西藏一直有战事。五年时候的西藏内乱在六年初终于平定,而策反人却逃去了准葛尔,雍正索人不果,大怒,斥责“准葛尔、西藏二处实为国家隐忧,灭取准葛尔、安定西藏,不得已必应举行也。”言下已有对准葛尔蒙古部用兵之意。
      允祥是个善于用兵的,出谋划策少不了他。过了没几日便知道他在雍正面前力荐西北用兵的粮草全交由皇商范家来置办。我恍然大悟,范清平那样的人若不是为了生意又怎会迈进怡王府的大门呢?
      因为这样的关系他来王府与允祥商讨事情的次数多了起来,虽然从没有跟允祥特意提起过我与范清平的过往,但因为他之前说过的那些话,心里觉得能避就避,好在我并不需要跟他见面。唯一的交集竟成了书房。
      有一次在去书房的路上偶然遇见了,两人在院子里干站了一会进退两难,终于还是等到允祥来的时候才缓解了这种尴尬的状况。范清平却很优雅的开起了玩笑;“怡王妃真是眼睛长在了头顶上,昔日的故人相见竟完全不顾交情,好似不认识。”我也回嘴:“像范先生这样的人还是不认识的好,指不定哪天被算计了还蒙在鼓里呢。”他对允祥笑:“王妃真是伶牙俐齿。”不等允祥说话我忙道:“别在我们家爷面前说我不是。”
      他笑,允祥也笑。也仅止于此罢了。我有过几次去书房都意外发现他在的时候,干说两句便借故走了,允祥不在,似乎同他也没什么话说。以后去发现他在压根儿连话也不说了,看见他在就直接转身走了,久了,便也不常往书房去了。
      这种情况直持续到六月,诸事完毕他回了山西,走时很匆忙竟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弘暾的身子也渐渐好了起来,脸上是以往根本见不到的神采,爱情的力量确实伟大。因为苏兰是从怡王府出去的,再加上上次指婚事件,雍正似乎也明白了这层关系,通情达理的为他们指了婚,完婚倒要推到年底了。
      杏儿从雍正指了婚便开始张罗着婚事,总说家里前几位阿哥格格婚事都不甚如意,难得这次这样顺心,定要看世子高枕无忧的成家立业。我大概也受了她的感染,喜孜孜的同她一起谋划。
      七月,素慎的贴身丫环急匆匆的过来找我,说事态严重让我一定去看看。我在路上大体问了下事情的始末,心里想了半天觉得自己实在无法插手管这件事,可看她为难着急的样子又不能不去。刚进了院子便听见清脆的瓷器碎裂的声音,紧接着是素慎冷嘲热讽的辱骂,她说一句弘昑接一句“骂得好”、“说得对”,要么就是“ 听您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听着的人都有些哭笑不得,素慎怎能忍受得了?果然听见她不受控制的大喊,以及藤条抽在身上的声音,自始至终弘昑一句讨饶的话都没有,“我为什么要生下你自取其辱,当初真该把你掐死算了。”“额娘以为儿子想活在这世上么?一不如意动辄打骂,现如今不用您动手,儿子自己来。”我急忙冲进屋去,却跟跑出来的弘昑撞了个满怀,小丫头连忙扶住了站立不稳的我,匆忙中却看见他脸上的伤痕和眼里屈辱的泪水,我被震慑地说不出话来,反应过来的时候,弘昑早已冲出了院子,“快拦住他。”院里侍候的小厮们听我的命令拔腿便往外跑,尾随而来的弘暾看见这景象早紧跟着弘昑追了出去。
      小丫头掀了帘子,我进屋先被一阵热浪冲昏了头。茶水茶叶全泼在地上,花瓶古董碎了一地,素慎坐在椅上一动也不动,有块碎瓷和着血停在肉里,而地上已经流了一摊。我看着她的模样心里竟有些钝钝的疼,无奈道了句:“去请太医过来。”小丫头应声去了,我看着她道:“你这是何必伤他又伤己?”她冷淡道:“不用猫哭耗子假慈悲。”我冷笑:“我就知道你要说这句话,我没兴趣知道你们为什么吵架,自己儿子什么性子你最清楚,不想他死就改改你的脾气,低一下头又死不了。”她又恢复了以往的犀利:“死了也是活该,我能生下他就能让他死。”我厌恶又不耐得看了她一眼:“那就等他死了再说这样若无其事的话。”
      吩咐她的贴身丫环照顾好她,我便出了屋子。抬手擦掉额头上的汗,我扯着领子呼了口气,这样恶劣让人怎能对她好的起来?转念想起那晚同我针锋相对警告我不准欺负他额娘的弘昑,如此深厚的母子情份为什么偏要彼此伤害?
      弘暾回来的时候湿淋淋的吓了我一跳,“这是怎么了?”“四弟跳湖,差点淹死。”听完气得我双手并用打在了他身上,“你是能下水的身子么?”他挨了我几下有些抱歉道:“额娘,我下次不敢了,真不敢了。”杏儿忙吩咐小丫头道:“去请王太医来,快点。”杏儿看着闷头坐着气得眼泪都要掉出来的我,又看了看立在一旁急得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让我解气的弘暾,一把扯了弘暾就去了里间,“走,先跟杏嬷嬷换衣服去。”我一听也反应过来,站起身着急看着他,弘暾回头喊我:“额娘,我换完衣服回来给你赔不是,您等着,先别跟儿子生气。”
      我又喜又气的重坐回到凳子上,右眼皮却跳得厉害。
      家里三个病人,太医忙忙碌碌,怡亲王府好不热闹。我仔细盯着太医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害怕错过任一个,他一皱眉我就觉得心停跳了一整拍,终于。他诊断完了道:“大幸,世子并无大碍。”我这才放下心来,将他嘱咐的话一一记在心里。
      送走了太医我板着脸进了屋,弘暾正跟杏儿说说笑笑,我一直斜睨着他眼睛眨也没眨,弘暾察觉出来后乐呵呵的望着我,从床上下来挽着我的手让我在椅上坐下,自己在我面前恭敬站好,倒好茶水,屈膝端正跪在地上:“额娘,儿子不孝,且饶了我这次吧。”杏儿一个撑不住先笑了,我笑着接了茶赶紧扶他起来,蓦然清晰地意识到他是真的长大了,竟比我高了一头还不止,嘴里还不忘警告他道:“再没下次了。”
      一语成谶。
      弘昑溺水,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我想当娘的心情都一样,尤其是她们娘俩这么些年来的相依为命,素慎最是焦心难受。第二天丫头们来报,四阿哥已经无大碍了,我才稍稍放下心。还没安心上两三天的,弘暾竟病到连床也下不来的地步,太医的神色有些凝重,我的心便也沉下去,沉下去……
      “世子打出娘胎身子便弱,很容易就会患上病,先时肺体受损、肺因耗伤、肺失滋润,发病后积年累月,久病不愈,乃至正气虚弱、气血不足、□□耗损。久延,则传遍于其他脏腑,而今,已是肺脾肾三脏虚亏,老臣怕是……回天乏术啊,王妃还是……”
      太医的话不算艰涩难懂,说得清楚明白。可我怎么也反应不过来,他通篇想要告诉我的是——弘暾要死了么?那怎么可能?前几天还说他并无大碍,怎么今天又说这样严重的话?弘暾已经累得睡着了。我坐在床前直勾勾的看着他:他面色苍白,从小时候起一直苍白,因为肺脾两虚。他身子瘦弱,从小时候起一直瘦弱,因为阴阳不调。他连睡觉都皱着眉头,从小时候起一直皱着,因为身上总是疼痛。明明面色苍白,颧骨却经常泛着不正常的红,明明大热的天,他却怕风畏冷。看惯了他长久的不健康,做惯了多年来花尽心思维持着他脆弱生命的事,于是便也习惯了自欺欺人说他并无大碍。
      我握上了他的手,看,连手上的温度都不正常,凉的像冰。眼里的泪涌上来好几次都被我硬生生逼了回去。我就一直坐在他的身边,握着他的手陪他说着话。
      晚上那会,允祥回府带了个大夫,对我说:“是新逻国的大夫,我请他来瞧瞧暾儿。”他脸上很是焦急,带着大夫便着急去了。弘暾是他失势时亲自教导,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又是嫡长子,在他心里的地位非比寻常,是其他儿子所无法比拟的。我连忙跟在身后,希望的火苗又一下子点燃。
      “再多吃点吧。”我端着饭喂他,他有些不好意思,“额娘不用这样,儿子自己来。”终是没拗过我又吃了几口才放下,我看他的样子心里绞着疼,脸上还勉强笑着扶他躺下歇着,出了他的房门我斜倚在墙上,眼泪不听使唤的掉了下来,形容枯槁,难道真是到了灯枯油尽的时候了么?
      允祥送完大夫向这边走过来,我连忙擦了泪迎上去,急忙问道:“大夫怎么说?”他摇了摇头,沉重道:“多跟他待一会子吧。”手滞重的落在我肩膀上,拍了几下:“大夫给了颗人参,你吩咐厨房掺在药里给暾儿喝了。”他说完拿了手径直往前走了,“我去瞧瞧他。”这是判了死刑了么?抬头看天,残阳如血,映得半边天都血淋淋的刺眼。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眩晕着踉跄了步子,闭眼站了会等到恢复正常,便照他的吩咐去了厨房。
      手里拿着把扇子一边扇火一边盯着炉膛中的火苗出神,黑绛的中药散着浓重的味道,我的心思完全不在灶上,小丫头进厨房乍看见我吃了一惊,惊惶喊了句:“福晋……”我被她拉回心神,药吊子已经沸了,我连忙拿盖,却不小心烫了手,盖落在地上闷声响了,我抓了块布子垫在把上,这才把药倾倒进碗里。
      心神恍惚的亲自把药端进房里,允祥坐在床边凝视着他,眼里已见血丝,我小声问他:“睡着了么?”他拿手挡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拉着我出了里间。“好不容易睡着,等醒了再让他喝吧。”我点了点头,把托盘放在桌上,他眼尖看见了我手上的伤,叹了口气问:“药是自己煎的?”我笑笑并没说话,挨着他身边坐了下来,俩人默默坐了将近一宿,时不时的有弘暾微弱的咳嗽声传进耳朵里。
      大约凌晨四点的时候允祥眯了一会,睡了没多久便去上朝了。我服侍着他穿衣服,他突然开口:“你……你开始着手准备料理弘暾的身后事儿吧。”他的话让我的眼圈一下红了,强撑许久的眼泪顺着脸颊掉了出来,我用手抹了去吸了吸鼻子答道:“哎。”最后看他把朝冠戴了上去,嘱咐我道:“今儿上完早朝我就回来,药遣丫头们去煎。”我闻言又点了下头道:“嗯”。张严随侍在右边扶着他出了门。
      早上的空气实在好,盛夏炎炎,知了已经开始鸣叫了,我对身边的小丫头道:“陪我去把药热一下,二阿哥也该醒了。”她赶忙应了,杏儿阻了我道:“还是我去吧,爷说不让您去,您就在屋待着吧。”我没有理她,又往前走了几步,杏儿一把扯住了我:“主子您怎么……”,我转过脸来看见她瞳仁里我盈满泪的样子,“不去煎药就得准备我儿子的寿衣,你说,我该怎么办?这个不孝的小子,这么年轻却要让他额娘给他准备寿衣?”杏儿松了手,抱着我呜呜哭了起来。
      我端着药掀帘子进了屋,弘暾已经醒了,我忙止住了他挣扎着试图要给我行礼的身子,微微笑着跟他开玩笑道:“今儿脸色比昨儿好多了,你想吓死额娘么?”他嘴唇干得爆皮了,像个孩子般说:“额娘,我想喝水。”我拿着清水喂他喝了几口,笑着轻轻打了下他的额头:“你小时从不跟我撒娇,怎么大了倒好起这口了呢?”他也笑了:“我怕以后再没机会了,再不做岂不成了人生憾事?”我强压下自己的情绪,拿起药来颇是抱怨的喂他:“说什么傻话?你从小就不招人疼,不会甜言蜜语也就罢了,实话说起来却是一点不含糊,难怪你大哥说你是老学究。”他呵呵笑了起来,我怜惜看着他:“即便这样,暾儿也是最能替我分忧的一个,是这家里最省心的孩子。”
      我的脑子里好象有个时钟,滴滴嗒嗒的走个不停,分针秒针快速移动,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嫌恶起时间的流逝,我多想让它停在这一瞬。
      弘暾越来越衰竭的生命迹象时时拨动着我绷紧的神经,周围的一切草木皆兵。允祥很守信,下了早朝就回了家,连朝服都没换脚不沾尘的去看他的嫡长子,“你皇伯伯准苏兰来看看你,不一会你就能见到她。”弘暾感激的点了点头。允祥又道:“你还有什么未完的心愿,阿玛尽力帮你达成。”弘暾的喉结动了一下,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我最想的……阿玛也束手无策……我……想好起来……同她成亲。”一句话说得我与允祥都眼泪婆娑起来。
      苏兰是傍晚那会到的,雍正可能是觉得人多反而添乱,只准她一人来了王府,眼肿得像核桃,只是不停的哭,看见弘暾的时候才好些。我与允祥帮他们掩上门就出去了。路上我看见他憔悴的神色和眼里越来越多的血丝,心疼道:“这几天您一直劳碌,去歇会吧。”
      “睡不着啊。”他背着手仰头长叹了口气,两人一前一后的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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