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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回忆 ...

  •   张家口,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再加上是京畿重地,历史上一直为兵家必争之地,明朝时为防御异族入侵,广筑烽火台,狼烟四起。如今,满人入关,大局亦渐趋稳定,因着与内蒙古的毗连,张家口的商贸业便逐渐发展起来,成为蒙人、满人、汉人的商品交易地。
      我依稀还记得那年去草原的时候经过此地,出北口时胤祥曾在马车里拥着我说起过这地方在军事上的重要性,当时的我非常不屑的打断了他的话,“我不爱听这个,您说些有趣儿的。”于是他换话题,讲起这塞外山城的特别之处,坝上草原与河川盆地相映成趣,在人烟阜盛之地亦可望见连绵不绝的长城和蓊郁的塞北森林,说到这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儿可以满足我的好奇心,就细细讲起炎黄二帝大战蚩尤的“涿鹿之战”,以前也听过这个传说的我在他的诉说下竟兴致高涨地耐心听了许久,看我颇有兴趣地静等他下文,他斜挑嘴角,抬手虚空指向某个方位,温雅笑道“涿鹿即在那边儿”。
      想到这些的时候明显感觉自己的脸上是不自觉挂着笑的,年少时总觉得有大把的时光可以挥霍,所以任他婉转甜蜜也从不放心上。如今十好几年弹指一挥间走到如是地步,心里难免感慨: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了。
      九阿哥出了北口,去向了西宁。我却不晓得要到哪里去,这样孤单孑立的我处在这陌生的地方,前路无着,无依无靠,还要顶着弱势女性群体受歧视的帽子在这万恶的封建社会里自谋出路。在现代好歹还有个家可以回,如今何处才是我的家?谋生计真是艰难,对胤祥也有了些感同身受的理解,深处这个朝代,他首先是个男人,要养活自己的家人,然后才是个皇子,须背负起该承担的责任。即使我觉得他从不向我坦诚他的心思,但不可否认的是,每个人的内心世界并不一定如我想象的那样可以光明见得人,对于他这样深受儒家正统思想熏陶的人,极有可能连带着负面黑暗的情绪也自己一并忍受了,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的万事自己承担又何尝不是替我以及那府中的所有人挡住了来自外界的一切凄风苦雨,任我们自在享受,免受任何伤害。
      现如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这是把自己陷于怎样山穷水尽的地步里来了?不由得想起那些受他庇护衣食无忧的日子,已经习惯了的生活状态,总是如影随形的浮现出来,就算想要改变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得到的。
      人是这样容易忽视已经到手的东西,以致在失去之后,才幡然醒悟原来他竟是这样的好。而离开,就是醒悟的最佳契机。我想所谓珍惜,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不管是现代还是古代,想要出行,交通工具还是少不了的,于是便拉着杏儿去了张家口远近闻名的“马市”。对于马一窍不通的我,也许是带着新鲜的好奇心想要瞧一瞧这真实的清代社会究竟是怎样的,所以轻易放弃了遣个店小二来置办马车行当的想法。当我与杏儿顶着或奇怪或嘲讽或生气或猥亵的男性目光不得自在的转了一遭时,才体会到实在不该这么鲁莽的。好赖在现代又不是没跟男人接触过,就硬着头皮做到底好了。
      终于看上了一匹看起来不错的马,价格也算合理,刚要跟主人再洽谈一下价钱的时候却被人横空截下,“我要了”。我惊讶转头,是个吊儿郎当的公子哥儿,手里提着个雀笼,身后的仆役提心吊胆点头哈腰的跟着他。我忍耐着跟他好说歹说商量了半天这人却依旧不肯把马让我,真没绅士风度。他只向马夫倨傲说了句“给大爷刷洗干净了,立马儿牵走。”又转头涎着脸向我笑道“这位少夫人对不住了,我看上了的东西还没有不上手的道理。麻烦您再往别地儿看看去?!”
      我几次三番终于把自己的怒气压下去,也皮笑肉不笑的对他道“不碍事儿,我再看看。”说完带着杏儿又去了卖马的另一家,挑来拣去还是觉得比不上第一眼看上的。如此反复,四五家过去,终于在即将泄气的时候相中了一匹,心中极是喜悦的,可是卖马老板却一盆冷水顶头浇了下来,只听他道“哎呦对不住您了,这位夫人,我这马不卖的,早有人买下了,那位爷一会就来。”我与他白费了半天唇舌,价钱提了两倍多老板依旧不为所动,最后只能非常不甘心的气呼呼走人,真是郁闷到极点,干什么都不顺,难道离了胤祥我还真的活不下去了?正想着呢,一不留神却被人撞翻了身子,脚毫无准备的扭了,生生的疼痛让我一触即发的怒气终于得到了引爆,“麻烦您看看路行不行!我今儿这是怎么了,出门撞了鬼了??真够倒霉的!”大声喊完臭着脸看也没看他就气呼呼的往前走。杏儿跟在我身后快走了好几步赶紧扶住了我,关心问道“小姐,不要紧吧?”我没好气得回她“没见阎王就是大幸了。”她忍不住呵呵笑了道,“您这脾气真够坏的,肯定把人家给吓着了,也赶上那位先生好脾气,跟爷似的不跟您计较,要不……”看我脸色,就知趣住了话头,一会还是忍不住道“小姐,您从小哪儿受过这样的罪?咱们还是回去吧,啊?爷肯定会四处找您的,您忍心让他着急么?”我一直沉默缄口,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动摇,我是为了什么才出来的?人活一口气啊,既然对他灰了心,誓死也要自己走下去的。
      请大夫看了,本来也没有伤筋动骨的,贴了几贴膏药就好了个差不多。这次却学了乖,让店小二带我去了马场,短时间内就把一切都办妥了,我不禁开始佩服起他,这几十年的安逸生活把我的生存能力都快剥夺了,果然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忠告了我几句“您两位弱女子独自上路实在凶险了些,看您也不像小门户的鄙陋女子,还是呆在府里安乐些啊。”我笑着谢了他便告了辞。
      之所以离开张家口,是因为离京师太近了。
      杏儿自小卖到我家,无所依怙,早就忘了自己的家乡在哪儿,我们没有固定的路线,也许这样盲目才好,断了线的风筝很难再被人找到。一路行的很随心,车夫是个老实厚道的本分人,这一路走来,帮了很大的忙,我心思一动,问了他几个问题,他一一答了。既然没有方向,随波逐流也不错。
      进入太原府的时候,阵阵醋香随风飘入车中,甘醇香厚。车夫笑道“夫人不知,我已经许久都不曾回家来,真有些想老婆孩子,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要不是您说要来,谁知道哪辈子才能见着?”还没等我回话,杏儿的疑问脱口而出“既这样,怎么不回来呢?”车夫摇头苦笑“您不知道,我曾经生过场大病,下不了田种不得地了,只能出外谋生,若是回来,哪有钱养活他们那?”杏儿听完没了话。车夫的生活岂是我们这些如寄生虫般的人能体味得到的?
      太原,与京城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皇城根儿下,权力往往蒙了人的眼,不像这儿贴近我原本的生活。车夫是本地人,驾轻就熟,帮我租了间小小的院子住下,这才回了自己的家,临走之前告诉我他家住在什么地方,他过不了几天还要四处奔波的,有什么困难尽管去找他的女人,说总会帮上些忙的。我非常感激的谢了他,因着这个好心人让我对这个地方都有了好感,这儿比那人心薄凉的府院好了太多。
      车夫的女人在我安顿下来的第二日便来看了我,那是个典型的农家妇女,长相纯朴厚道,身材粗壮,手里还牵着一个九、十岁的小男孩,带了些家常的面食,对我笑道“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您别见笑。”我连忙让杏儿拿了些银两,诚心诚意地告诉她“大嫂,这些钱您收下吧,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特别感激大哥跟您能这般待我。”她推辞了半天终是拗不过我就收下了。便对我说起些太原的时俗,以及这地方上的高官巨贾乡绅。
      男孩蹭到了杏儿的身边,看她收拾东西,突然很留恋的看着一本线装书,久久移不开眼,我便问他母亲道“孩子念过书么?”她摇头叹气“咱们这样粗陋的人家哪能请得起先生让他去学堂?”我再转头不忍心的看了看那孩子,他恋恋不舍的眼睛依旧徘徊在书上,就说道“大嫂,我念过几天书的,我来教他好了。”那女人惶恐道“一看您便是富贵人家的夫人,我们这样的粗人配不上的,这怎么使得?”又推搡了一番才终于定下来,女人过来照顾我饮食起居,我教他的孩子念书识字。
      这样安定下来几月之后,四个人住在一起会觉得不那么孤独,偶尔在粗茶淡饭中也会想起曾经的锦衣玉食,看着眼前的男孩子也会想起自己的孩子们,只是眼前没有人再让我想起那曾经相濡以沫的丈夫,长此以往总会有忘记他的一天。
      夏天的末尾,我带着车夫家的男孩子去书市买书,他名叫周华,字浩霭,虽然家境贫寒,三代务农,但他的名却是他父亲花了些银钱请镇上有名望的人取的,寄托了很多希望在他身上。我依着胤祥书架上他经常看的书在书市上找了许久,并无太大收获。于是便看向书市老板,他赶紧眉开眼笑的询问“您要买什么书?”我一一答了,他皱眉道“都是孤本,不太好找,前几日有位先生也来过的,也是满脸失望。我近日会去趟京师,难得您这样精通,若想要,我可以帮您带来的。”我点了点头就先替浩霭拣了几本书,不是我精通,只是跟在精通的人身边久了,也会熟悉起来。
      他抱着书很是兴奋,“夫人,谢谢您。”我微笑着看了看他,弘[日兄]若活着,也是这般大小了。不敢再想下去,就抬头注视着前方,清了清声道“浩霭,叫我青姨就好,别喊夫人了。”他笑着喊了一声,我不由自主地牵了他的手一起往回家的路上走着。
      周浩霭是个非常聪明的小孩子,我很诧异他对文字的熟练,就问他“以前是不是念过书的?”他像是被人揭露了隐藏很久的秘密,慌张不安的看了看四周,小声道“青姨,您别告诉娘,我偷偷去听过一位先生的课,从家里拿了几个铜板买过书,娘不知道的。”我听完没了话,难怪说寒门多志士,不与他们这个家庭接触就不晓得世上还会有过得如此拮据的人家,而如此的人家还有这样上进的孩子。
      终于到了与书市老板约定的日子,我带着浩霭去了他那儿,老板拿出来两摞书,指着其中一摞道“这是您的。”我瞟到另一摞书上的第一本,竟是《棠阴比事》,心里大震,不自觉的就拿了起来,翻了几页,看着莹白的纸张泪刷刷的流了下来,什么都没有,没有写的密密麻麻的字,也没有熟悉的檀香味。直到有人探究的眼睛盯视着我,他用清朗的声线问了句“你是……这书……”我连忙擦了泪,说了句“对不住”,低头拉着浩霭就跑走了。后面似乎有人说了句什么,我没有听清。回忆总是在不经意间被扯动,然后如抽线般无止境的看不到头,就这样没预料的狠狠击中毫无准备的我。
      《棠阴比事》,我曾经在书房的小屋里陪他读了整个夏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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