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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零陵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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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一早,七郎回到龙兴寺时,带了韦瑛的信给柳子元。当他依信在下午府衙休息的时间来到韦家时,刚进前堂庭下,便见韦瑛在庭边廊下,见她脸上还带着微笑,他便心安了。
拾阶而上,韦刺史依然出堂相迎,却说:「今日天晴,正好往城外劝农,请柳司马同去罢。」
韦瑛在一旁偷听,却没想到父亲有这招,知道是要避开她,也没有办法,只得目送他们上车离去。
在马车中客套一番後,韦刺史便说:「柳司马此来之意,我已经小女说了一二。本是良缘一桩,只是如今时机并不恰当,居丧议亲,传出去可不好。」
「府君所言甚是,只是下官有下情上禀。」柳子元早有准备,待韦刺史容他说话後,才娓娓道来:「居丧议亲,确实不孝,在旁人看来也是不智之举,然而下官对於令嫒除了倾慕之外,更是感激丶敬重兼而有之,不愿委屈於她。自下官至永州以来,亦深感府君爱护之意,也不愿相瞒。故宁受府君责怪丶甘当不孝不智之名,也不愿暗中往来,倘得府君允婚,下官必不踰矩,当敬她如妻丶惜她如妹,直至丧满完婚。」
虽是早已暗中往来,但是此时来求亲,倒也算得上有担当……韦刺史心想,便说:「柳司马,可知小女曾许过亲?」
「知道。」丶「可知她许的是何人?」
「不知,只听令嫒说儿郎去世便解了婚约。」柳子元心中冷笑,就是什麽宰相家门皇亲国戚又如何?难道柳家不曾有过宰相皇亲?但是韦刺史低声地说出对方的名字时,他也不禁一惊:「怎麽会是那位?」
韦刺史沉默地从袖中拿出一个卷轴,柳子元展开那锦缎装裱的卷轴一看,脸色凝重,韦刺史观察着他的表情,淡淡地说:「虽说年岁差了不少,对方後来也无意再议此亲,但是如今局势已然不同,难保不会旧事重提。」
柳子元把卷轴卷回去,在御史台数年,宣旨是常见的事,这样的卷轴,起码数百卷曾经他手,但是他把卷轴交还时,脸色如常:「旁人下官不一定熟识,但是若是那位,下官经办过他的事,性格多少了解,他万事不让,独不会在儿女事上过不去。」
「那位如今不比往昔了,成家立业,既已立业,岂能不成家?」韦刺史收了卷轴,靠着车壁,淡淡地说。
「恕下官直言,那位若欲成家,早已子孙满堂。便是旧事重提,恐怕也不是为了令嫒,而是为了韦氏家门。既是如此,府君族中女眷甚多,又怎麽寻不出人来?实在是事在人为也。」柳子元说,正坐拱手:「况且令嫒纯良柔和,若入西京,未必欢喜,下官虽无权势,只此一片至诚相许,若蒙府君俯允,必不负於令嫒。」
韦刺史没有回答,把话题扯开,两人来到城外,赶车的便是州衙小吏,引他们与村中耆老相见,韦刺史向他们介绍柳子元,众人见过礼後,便去巡视田园。此时正值秋冬之交,田间一片荒凉,柳子元想这实在无甚可巡,但韦刺史却从小吏那里接过一支手杖,随着耆老们去巡视水渠,小吏随行在侧,替他翻译永州土话。
韦刺史看看水渠的状况,对柳子元说:「水渠堵塞,看来入冬後还须发一次劳役,否则夏雨一至,便成泽国。」
「冬季命百姓入水清淤……」柳子元有点迟疑地问。
韦刺史看他一眼,似笑不笑:「自然是冬季了,春生夏忙秋收,哪有人可来应差?」
韦刺史也不理他,回头对小吏说,小吏又转述给耆老,他们也无异议,又与韦刺史讨论起日期来,似乎是当地十月後有个庆典,希望在庆典过後再处理这事,韦刺史也答应了。他们跨过渠道中间铺的马齿桥,来到田中,韦刺史命百姓锄起土来,自己要过一把小铲子深深地挖下去,沾了一点土在指尖搓了搓,然後竟然把那点土放在舌间点了一下又吐掉,柳子元惊愕地看着他对百姓说:「今年的土不肥。」
小吏把话传过去,耆老们点头:「正是,收成少了一成,虽然不多,但是若是持续下去,小人等都怕明年不好。」
「上回让你们秋天收成後改种些豆子丶然後把豆茎烧掉做肥,你们做了吗?」韦刺史问,耆老们说做了,韦刺史点点头:「趁着还不很冷,再种一批试试。」
韦刺史在田间走了几步,对小吏说:「你明天去跟龙兴寺首座说,豆茎看来没有太大用处,请他看看还有什麽能够有助恢复地力。」
柳子元一边听,又旁敲侧击才知道,原来是上一任刺史为了平抑谷价,给了一些好处使百姓从两作改为三作,榖价是跌了,但是这些年的产量一年不如一年,因此韦刺史来的这两年,一方面改回两作,另一方面与与龙兴寺中一位潜心农学的高僧合作,一起研究如何使地力早些恢复。
「土质尝起来如果酸味明显,便是不肥,不宜种粮,如果只是略酸,倒是无妨……」韦刺史也不藏私,蹲身把土翻出来给柳子元看:「黑土只在表面,里头略红,看黑的有多深,便大概知道能得多少收成。」
又巡了几处,韦刺史便准备回去,路上,对柳子元说:「柳司马,你对农事似乎不太了解?」
「惭愧,下官起官正字,随後蓝田尉,接着便在御史台中……」柳子元确实感到惭愧地说。正字官虽然品阶只有正九品下,但是都在收藏历代书籍丶经世大典的集贤殿丶弘文馆中工作,是朝廷给予士人最好的起家官,目的是要让这些顶尖的菁英能够透过典籍理解国家。而蓝田县离京城近,在这里做县尉也是极好的美缺,不过此处商旅往来丶兵丁驻扎,治县的重点便不在於农耕了。
「难怪,这也在情理中。」韦刺史一笑,上了车,才稍微严肃地说:「永州地偏丶土也不厚,切记要使土地休养生息,即便地力日厚也不可随意耕作。如今税赋日少,朝廷早晚有一天会把主意打到湖南来,为了那一天,我们必须做好准备。使百姓习惯粗作丶两作,让土地维持在最低收益,等到朝廷要加赋的时候,至少还能维持个十年,等到收成上不去丶必须降赋的时候,也还不至於伤筋动骨。」
「记得永州土贡中有零陵香,不能以此行商吗?」柳子元问。
韦刺史淡淡地笑着,命那赶车的小吏到路边拔了一束草,拿给柳子元说:「这便是零陵香。」
新鲜的香草闻起来有种爽辣的清香,与往昔放在薰香中的香气不太一样,却听韦刺史说:「这东西在永州到处都是,但是晒乾很轻,卖出去的价格很贱,所以都是湖南本地的药商大批来买。远地愿出高价的商人若来采买,多在岳阳药市便买了,不会进到永州来。道理很简单,在岳阳的价钱不比进来永州的脚力钱贵多少,在岳阳便能买齐湖南大部分的土产,又何须进来?」
「府君不赞成奖励行商?」柳子元问,监察州郡数年,他知道有些地方官会奖励行商,使州郡得到更多的利益,尤其是现钱,这样州郡的运转会更方便。但是他也听说有人不赞成,认为地方就是该以农为本。
「正是,我讨厌商人。」韦刺史微笑,也不隐瞒:「他们只图利丶而不可能顾及地方的发展,一旦有什麽东西是有利可图的,他们就会来地方开出高价,使百姓大量种植,最後价格大跌,百姓血本无归丶连粮食也没了。大量丶密集种植的结果,把土地弄坏,花个三年五载也未必能恢复过来。一旦无利可图,他们便转到别处,把烂摊子丢给地方官,柳司马可要多小心。」
柳子元从前监察的地区都在运河上,转运丶行商的好处听了不少,但是此时韦刺史的话让他决定暂且观察看看,车子入了城门後,韦刺史冷不妨地说:「至於柳司马与小女的事,我想此时如果明示於人,恐怕朝中谏官又要说话。为人父,我也不能不为小女闺誉着想……」
柳子元的心一紧,正待发言,韦刺史却树起手掌示意他稍安勿躁:「我相信柳司马与小女往来必是发乎情丶止乎礼,因此,即便如今知情,我也不禁往来。倘使丧满之後,柳司马仍垂青於小女,自当结为秦晋之好,公以为如何?」
话虽说得柔和,但是柳子元隐隐察觉话中有玄机:「府君爱护之情,下官铭感於心……」
「如此甚好。」韦刺史一口截断他的话,随後问起旁的事,柳子元几次想把话题拉回来,又被他扯了去,直到车在刺史第停下,韦刺史说:「趁着有车,这便送你回去罢。」
柳子元心知是不想让他跟韦瑛碰面,却也不能不从,他掀开车帘,果然见到韦瑛奔出来。
「阿瑛。」韦刺史喊了一声,韦瑛只得跟着回去,一步三回首,依依不舍地看着马车离开,韦刺史对她说:「吃过晚饭,妳来後堂,我有话说。」
虽然家里只有父女二人,但是在吃饭时还会有仆妇,因此说了些无碍的话,好不容易捱到吃过饭,韦瑛来到後堂,韦刺史正襟危坐:「我已对柳子元说了,不禁你们往来,但是,在他丧满之前不明定婚约……」
韦瑛也端正地坐着,她不明白父亲的心意,但是她也不急着质问,父女之间沉默了一会,韦刺史看看她:「妳这是接受了?」
「女儿以为,虽不好在丧期间公开论婚,但是如今虽不禁往来丶却也不定名分,不显得我们有意怠慢吗?」韦瑛说,她双手交叠在膝上:「请阿爷三思。」
「妳说得不错,这事确实显得我们怠慢,但是阿爷这是为了保护妳,望妳明白。」丶「女儿愚钝,请阿爷示下。」
韦瑛追问,韦刺史叹了口气,淡淡地说:「初生爱慕之时,难免山盟海誓。但是私誓再怎麽说也不打紧,许了亲就不好再毁。妳如今见他风流潇洒,如果过些日子看淡了呢?」
「女儿并非爱他风流潇洒,而是他性格直率真诚,断事为文也有见地。女儿想,他既然有诚意来与阿爷坦承此事,我们却不能以实诚相对……女儿心中不安。」韦瑛的语调虽然温和,说是自己不安,其实是不赞成父亲的处置。
女儿的心意,韦刺史怎会听不出来,只是他仍不动声色地问:「阿瑛,妳当真喜欢他吗?」
韦瑛没有说话,却深深地点了点头,韦刺史看她一眼,心中有几分感慨,她在襁褓中的样子好像才是不久前的事,曾几何时,她也开始喜欢了另一个人?但是韦刺史温和地微笑:「妳认为妳的心意不会变吗?」
「不会。」韦瑛毫不犹豫地说。
「那就多等一阵子又何妨?」韦刺史缓缓地说,他把手搭在薰笼上烘着,假装没看见韦瑛懊恼的表情:「假使妳当真喜欢他,莫说两年多,便是二十年,也会等下去的,他若爱妳,看这两年也会如两天一般,不是吗?」
韦瑛无话可说,她只能低着头丶抿着嘴来表示她的不赞同。韦刺史端着茶,慢慢地喝着,接着说:「再说,我也不拦着你们往来,只是不要过於频繁丶以免传出闲话。过些日子,我会着人给他寻一处僻静的宅子,一方面给七郎读书丶一方面也免得妳出入惹人议论。但有一条,我需在此说清楚了!」
韦瑛抬起头来,直视着父亲,韦刺史沉下脸:「闺门女子,首重贞节,这点断不能让。妳与他谈论诗文,我不管,但是他若真的在乎妳,就不该踰矩,妳自己要打定了主意,不能由着他。若有丑事,也别指望我会一床锦被掩盖过去丶把妳随便嫁给他了事。若是他不能在这两年内谨守分际,拼着脸面不要,我非置他於死地不可!」
韦瑛的脸色先是红丶後是白,她从来没听过父亲说这麽重的话:「阿爷!」
「妳若想保他下半世安稳丶若想与他厮守,就把相处的分寸抓好了。不要把我们两家都逼到那个地步,对谁都没有好处。」韦刺史撂下狠话,便让韦瑛下去,随後叫来韦瑛的乳母:「娘子往後去龙兴寺,妳务必跟紧。」
「龙兴寺?」老乳母浑然不知发生了什麽事。
韦刺史心中不悦,脸上却淡淡地说:「外头有些传言,说阿瑛常去龙兴寺不知是为了什麽,我相信我自己的女儿,只是妳跟紧些,以免闲话,去吧!」
老乳母吓了一跳,唯唯诺诺地去了,韦刺史在堂中独倚薰笼,闭目沉思,不知过了多久,炭火发出『啵』地一声丶裂了开来,韦刺史睁开眼睛,似乎楞楞地看着茶盏。
「乓」地一声,他随以毫无预警的动作扫掉了茶盏。厚重的茶盏飞出两尺外,重重地叩在毡上。韦刺史一手握拳,心中升起一阵烦躁的无奈,凡事尽可以礼尚往来丶诚信相待,但是事关名节声誉,还在乎什麽诚信?才子无行,还在母丧就可以引逗得韦瑛一心嫁他,若是私下许婚,谁知道还会做出什麽事来?
韦刺史强把已经酝酿了一天的怒火再往下压了压,士族当中,每到议婚总有这类的女儿看了喜欢丶父母却厌恶的事,看得太多,他也多少明白,父母越是反对丶儿女越是反弹,既是如此,那便顺势而为吧……他起身拿来文具,提笔援墨。
感情总有转淡的一天,届时,最好的方式便是离开。
※※※
但是韦刺史的信还没寄出去,便迎来了一位故人即将抵达的消息。
韦瑛和七郎是在吃饭时听到父亲宣布这个消息,七郎搞不清楚那人是谁,反是韦瑛抬起头来,目光熠熠:「二十六姨要来?」
「说是正在守选,便出来看看。」韦刺史夹了一块腌鱼,眼皮也不抬一下:「把东厢收拾收拾,预备她住。」
韦瑛知道,凡是低阶的官员,在任满後都要等个两三年才会再由吏部分派新缺,这位二十六姨也是女进士,只是多年不通音讯了。她这边应了,倒是七郎捧着碗说:「姊姊,二十六姨是谁?」
韦瑛还没回答,倒是韦刺史似乎不太高兴地说:「是你母亲的亲妹,按韦家的辈份,是你已故十五叔的妻子。」
「咦?有亲戚来,阿爷不喜欢吗?」七郎不明就里地问,韦刺史抬了抬眼皮,意思是让他乖乖闭嘴吃饭。
吃过饭後,韦瑛带着七郎回房读书,才说:「二十六姨是阿娘的孪生妹妹,但是好像与阿爷本就相处不好,自阿娘去後,阿爷便明摆着不愿见她。二十六姨则说阿爷性子古怪丶不通人情,後来就只逢年过节报个平安而已。」
「喔……那为什麽现在又来了?」七郎磨着墨问。
「不知道呢……等等我去问问。」韦瑛微微一笑,看他带回来的文章,上面有柳子元的眉批。她这回本来也要去接七郎,但是老乳母死活都要跟去,因此只能说上几句没相干的话,此时看着他的字迹,稍微减轻了一些寂寞:「柳老师最近教了什麽?」
「早上是五经,下午一样教郡县图经,但是每天多教半时辰国史,我觉得国史可比经书好玩。」七郎说。
韦瑛放下文章,叹了口气:「你呀,教这些杂学就来劲,正经的学问就不肯好好读,这可怎麽好?」
「什麽杂学,柳老师自己平常也不看五经啊。」七郎不服气地说。
韦瑛一笑,故意问:「你会知道老师平常读什麽?」
「我当然知道了!他最近在读《齐民要术》。」七郎说。
农书?韦瑛心中一动,她知道父亲那天带柳子元去劝农,不知柳子元读农书是不是这个缘故?她嗯了一声:「是吗?那你下次问他为什麽读农书。」
七郎却很机伶,一扬脸:「我不问,姊姊怎不自己问去?」
「是你的老师又不是我的老师。」韦瑛半嗔着押他写完了应作的一篇策论,这才去了。来到後堂,却见父亲皱着眉看着桌上的一封信:「阿爷。」
「坐。」韦刺史命她坐下,把那封信收了起来:「二十六娘发信的地方就在一百里外,收到信丶动身,也不过三四日就到了,妳要尽早预备。」
「诺。」丶「还有事吗?」
韦瑛看了看父亲,自柳子元的事後,父女二人这几日的话就少了,韦瑛便有意地想让父亲多说些话:「也没什麽,只是想二十六姨好些日子不通音讯了,怎麽突然就来?」
「五月她从西京出发便来过信,只是没确定什麽时候到罢了。」韦刺史懒懒地说,显然没有要多说的意思,韦瑛也只能退下。
果然如韦刺史所言,数日後,二十六姨便翩然而至。
那天正是集市,韦刺史也带着女儿出来看看,正坐在永州城里少数的几间酒肆里啜着热黄酒丶吃些小食,却见一个女子戴一顶浑脱帽丶着一件翻领银狐裘袍丶蹬一双乌皮靴,後面骑驴小厮担着几件轻便行囊,驷马轻鞍,主奴二人说笑着过来,浑然无视於永州百姓惊讶的眼光,又正与临窗而坐的韦氏父女打个照面。
似乎不见韦刺史半边眉毛快要没入幞头里的表情,杜二十六娘扬起手上的鞭子:「唷,这不是姊夫吗?」
「姨妹。」韦刺史几乎是咬着牙,很不甘愿地回了一声。
杜二十六娘敏捷地滚鞍下马,大步流星,一边走,一边脱下帽子丶露出里面整齐的锥髻,韦瑛这才发现她耳上竟钉着两个金环,韦刺史显然也看到了,父女二人只瞪大了眼睛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等到杜二十六娘大马金刀地一撩袍脚盘膝而坐丶又把腰间插着的匕首砰地一声跺在案上,韦刺史才白着脸说:「二十六娘,妳这是做什麽?」
「吃肉喝酒呀。」杜二十六娘弹了弹指,发出响亮的声音,从来没听过这种声音的酒家妇吓了一跳,还以为是炭火爆了,却听她说:「来只鸡,再筛壶酒。」
酒家妇连忙布上碗筷,怯怯地看了韦刺史一眼,见他沉着脸点头,才赶忙补上一壶酒和杯子,又去张罗鸡肉。杜二十六娘看了端正跪坐的韦瑛,笑道:「这是阿瑛吧?可长大了,要是走在路上,我怎麽认得?」
「怎麽不叫人?礼数都忘了?」韦刺史说,把脸别向街上,显然骂的是自己女儿,说的却是另一个人。
韦瑛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说:「姨母万福。」
「我好着呢。」杜二十六娘毫不在意地说,浑然不管姊夫越来越黑的脸色,拿起酒壶说:「来,跟姨母喝一个。」
韦瑛还没说不会喝,韦刺史的手就已经迅速挡在她的茶盏上,一语不发,杜二十六娘却一笑,反往他杯中斟去:「啊,是了是了,闺门女子不可在外饮酒呷醋,既如此,姊夫你喝一个吧!」
「多蒙厚爱,我年纪老迈,不好饮酒。」韦刺史把手压在自己的酒杯上。
杜二十六娘依然含笑,黛青眉峰一挑:「什麽话,姊夫好像才四十多吧,喝一个碍得什麽?」
「四十而不惑。」韦刺史冷冷地顶了一句。
杜二十六娘手中酒壶又斜了一些,笑着说:「反正三十年後也会从心所欲。」
「那还有三十年。」韦刺史说,眉尾降下来,眉头却皱得死紧。
杜二十六娘的笑容也绷得死紧,紧盯着韦刺史:「赚得绯衫老,不见再少年哪,姊夫,喝一个吧。」
「不了。」韦刺史从牙关蹦出两个字。
「你喝不喝?」杜二十六娘显然也有火。
「我说!不了!」韦刺史稍微提高了声调。
这紧张的气氛中,突然有人噗哧地笑了一声,韦杜二人转头去看,却是韦瑛,她以袖掩口,把酒家妇早已拿来却吓得放在一旁就跑走的鸡肉端到案上,低着头说:「那什麽……鸡肉来了,姨母趁热吃。」
「有劳妳了。」杜二十六娘伸出手,盯着韦刺史,手上刷地撕下一只腿来:「妳吃。」
韦瑛谢了一声正要吃,韦刺史却把那只腿夹过来,拿起切肉刀把肉剔下,整整齐齐地放回她盘里:「这样吃。」
「是该这样吃,拣着没骨头的吃。」杜二十六娘话中带话。
韦刺史当着她的面,把骨头扔给店外野狗:「人吃肉丶狗才吃骨头。」
「所以有些人哪,就不如狗,平日说得什麽一身都是硬气,结果是个没牙虎。」丶「那也比乱咬人的狗强,出头鸟,死得快。」……
韦瑛听着他们一递一句,谁都不让谁,这才明白为什麽父亲这几日心情都不好,大抵是这两人知道对方的事情太多丶而性格与态度又如水火吧……只是在杜二十六娘那尖锐的态度中,她却隐隐看见了亡母的模样,想着父母从前相处的景况,虽然不曾这样激烈,但是亡母也不事事顺着父亲,只是她在外人甚至儿女面前都给丈夫留着颜面。
韦瑛看着父亲,不禁猜测,或许父亲不愿见到姨母的原因,便是她太像亡妻丶却又不是亡妻。
换言之,杜二十六娘活着一天,就提醒韦刺史一次,他永远失去了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