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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未至之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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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隆二十八年,这一年的春天迟迟未至。
见气候有异,圆通愈发担忧荣妃身体,地洞也不钻了,墙角也不听了,索性直接搬到荣妃的寝殿看护。荣妃用药饮食事必躬亲,连去取药都不假手宫人,必亲自前往,每次还要细细问过如何煎熬、火候几许、可有忌口相冲的食物等诸事。再后来,这些都觉得不够,还想缠着医官细问病理,用的哪几味药对应哪些症状,用到多少几钱几两才算最好,恨不能拜师学了医术才是最好。
可惜圆通求学之心热情似火,有专才者待她之心却似雾似霜。
太医院常见的那位小医生还好说,医者多有恻隐之心,圆通所问之处还能耐心解说,便是因为圆通不解医理,一些问题难免惹人嗤笑,那位叫夏仲宾的医生还是会尽力解答。但那医生年轻尚轻,自己都尚未晋为医士,方子不是他下的,荣妃也不是他亲诊的,有些地方确是有心无力。
那位最是熟悉荣妃病情的郭医官,圆通却是常常见不到的。
荣妃的病早在圆通入宫前就已见端倪,这些年来除了王院判在荣妃重疾时偶尔被请来诊治,旁的时候皆由郭医官负责。这点圆通明白,一个没有帝王宠爱,也没有皇子傍身的嫔妃,这样的待遇再自然不过。想那恭合宫,怕是三皇子打个喷嚏,不用恭合宫或者朱以洵身边的人言语,张院判自己就早早去请诊了。
这世间便是这样,圆通早已习惯,并不介怀。
可是追去了太医院十次有八次也见不到郭医官,这就有些奇怪了。剩下见到的两次,多是圆通被三言两语打发,以前郭医官话虽也不多,可这个月开始却似乎分外冷淡。
圆通也问了夏仲宾可知郭医官在哪里,为何常常拜访不到。
“殿下莫怪,御药房那边要考核了,想来郭医官在准备会考呢。”夏医生一边熬药,一边轻声对圆通说,“殿下知道御药房吧?”
朱圆通点点头,又摇摇头,御药房她晓得,但和郭医官玩失踪有什么关系,她可不晓得。
夏仲宾见状继续说道,“太医院中医术最优者才有机会入御药房当值,这可不是随便选一选呢,应试的医者须在太医院供职六年以上,医学十三科皆有研习,又有精专,且在用药、诊治上小有所成,才能有一试的可能,三年一试,且有三试,经礼部会考分等,其中一等的,才有资格请留御药房供事。” 夏仲宾说着,眼里似是有光。
“若是无一人通过礼部的三试会考,可御药房却缺人得紧呢?”朱圆通好奇。
“无论多少,不及格的人皆退回本院应役,御药房用人,宁缺不补。”
这个听起来倒是蛮公正厉害的样子,朱圆通默默钦佩起御药房主事。
但在从暮兰那里知道谁在主事御药房后,朱圆通立刻就把自己那点儿钦佩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御药房,这个紫微宫内为皇帝服务的专门机构,也是宫廷医学中最重要的机构,除御医六人由太医院选拔医官担任外,设御奉两人,直长两人,药童十五人,皆由内臣担当。因这些年元隆帝愈发醉心方术,元隆二十年御药房御奉曲乔病逝后,便再未提任新的御奉。元隆二十八年,剩下的那一位御奉-苗至公公年迈请辞,于是年初,元隆帝便授意由青花未兼理御药房。青花虽未被正式授御奉的一职,在御药房却是实打实地说一不二。
听了暮兰的介绍,圆通踢飞了脚边的石头,这宫中真是瞬息万变,不过个把月没去听消息,青花未就更上一层楼了。御奉一职虽不过六品,可直接关乎帝王安康,将这样的位置给了未真不知道元隆帝是怎么想的,信任一个连脸都不敢露的人,是元隆帝自己的主意?还是那位大公公的意思?
“殿下你恼什么?”暮兰看圆通一张气鼓鼓的脸,追问道。
“我就说今岁新春时节给郭医官送去的礼比去岁还厚重些,怎么他如今对我还格外冷淡。哼。”
暮兰没敢接话,她想说虽然自己家公主人美声甜,可什么都不懂又什么都想问,除了那个夏医生,换她她也会有点儿抓狂的,只是郭医官的疏离和不耐,连她也似有所感。为什么呢?
“因为青花!”圆通笃定道,“上梁不正下梁歪,郭医官那么想去御药房,御药房又归着青花管,他自然是有样学样,攀炎附势了。”
不过自己哪里得罪青花了呢,圆通想不明白,虽然自己着实讨厌他得很,可是,自从青花来了这紫微宫,她就倒霉了好几次,也只是是悄么悄地讨厌青花而已,何曾敢公开与大红人青花不对付。
不过,即便眼下是青花未在主理御药房,给荣妃的药也不会有假,只是她想多了解研习些药理医理的事儿,怕是就这么凉了。
“哼,兼了这么些差,又没长三头六臂,早晚有他办砸的一天。”
最后,没权也没钱的嘉安公主只能开启了“言语诅咒”。
“唉……可是好想学一点点呢。”圆通在无人的庭院里,喃喃低语。
……………………
这个早春的文华殿,也不似往年那般平静。
“殿下,您,您说什么。医科?”姜泽揉揉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遍。
姜泽,翰林院侍读姜无波的儿子,铭王朝大皇子朱以河的伴读。他身强体健,性格与同龄人相比虽颇有几分跳脱,却无耳疾,如今姜泽这一问,不是耳朵没听明白,却是心里当真没想清楚,以至于连自己的耳朵也不信了。
他对面,朱以河端坐于书案后,望向姜泽,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一刻姜泽方才意识到,大皇子确实是……认真的。
自入宫以来,他与大皇子日日相伴,相处时间比自家兄弟姊妹的时日更多,他自认为是了解大皇子的,可这一刻,他却又认为不那么了解大皇子了。
只是昨日去了趟太医院,怎么今日就冒出这么个想法,历朝历代的皇子们,从未听闻过有要修习医科的?虽然人人都知晓元隆帝不喜大皇子,可皇子们的授业自有体系,大皇子的侍读官、侍书官与骑射官虽大部分皆远不及三皇子那边出类拔萃,可开设的课程却是一样,皆依循惯例。而今大皇子自己提出想多加一门课程,加课虽不算天大的事,可这课程与往日修习毫不相关,这般作为与往日大皇子不声不响的风格实在相距甚远。
姜泽沉默了片刻,再次看向朱以河,心中虽有万般不解,却什么也没再问,只是回到自己伴读的位置,放松坐好。
待大皇子的首席讲读孙大人步入文华殿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大皇子的伴读姜泽懒懒撑着手臂在桌上,正与大皇子闲话:“殿下,你是没见到那个小医者有多厉害,真是三副药就治好了我表弟的头疼,他说话也有趣,我那表弟是最不耐烦听先生讲四书五经的,那医者寥寥几句里虽都是典籍道理,却不枯燥,我表弟想重金聘他做西席,谁知人家却不稀罕,表弟又想跟那医者学一些本事,认真认作师傅,那医者却只是笑笑摇头,云游济世去了。”
然后姜泽摇头晃脑背道,“只留给我那表弟一句:夫医者,非仁爱不可托也;非聪明理达不可任也;非廉洁淳良不可信也。”
另一端,朱以河凝神听着,微微点头。
孙克己行至几案处清咳一声,两人才注意到师者已到,遂起身行礼。那日课毕,大皇子朱以河便以“仁爱、达理、廉洁”亦为治国、济世、为官之道向孙大人提出修习些许医科内容。
孙大人看了大皇子两眼,一甩衣袖……走了。
姜泽以为此事便也就作罢,大皇子自然也会死心,谁料,一向平平淡淡、万事随意的大皇子这次却意外地坚持,隔日,又写了本子辗转呈给元隆帝,再抒此意。
到底是自己亲儿子,元隆帝才不像孙大人对大皇子那般无情,一个字都没留下。皇帝把本子狠狠甩在地上,留下了两个字——胡闹。
这事儿不到半日就传遍了紫微宫,宫人们讲得绘声绘色仿若亲见般一个个乐了半日,大皇子倒是对元隆帝的态度习以为常,不悲不喜,第二日仍如寻常去文华殿上课。只是自小便伴在他身边的安宿,见大皇子瘦削的身影进入文华殿大门,抬手就使劲抽了自己一巴掌,一边嘟嘟囔囔着:“嘴碎……管闲事……安宿你怎么不长记性呢……”,一边去一旁偏殿候着。
当众人以为此事就此剧终时,不料,武英殿那边却出了续章。
当日下午,三皇子朱以洵在翰林院学士兼右春坊大学士杨书同课上论起范文公,从“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到“不为良相,即为良医”,又“常善用人,故无弃人,常善用物,故无弃物”,后话锋一转,忽而“请学医科”。
杨大人抬了下眉,张了张口,很快,他又把嘴闭上了。
历经官场风浪的杨大人,虽然不甚清楚三皇子究竟为什么开口求学医科,此前亦未曾经历过此等场景,但是他有榜样啊,孙大人经历过啊。
只是……这次对象是三皇子,不好好像孙大人对大皇子那般直白,于是,杨大人亦如孙大人那般看了眼前人两眼……走了。
只是,挥一挥衣袖,他留下了一个微笑。
任何有气节的臣子都有权利用沉默对皇权说“不”,重要的是,你留下的是一个什么态度,杨大人用微笑表明了自己无声的立场。
随后,三皇子“常善用人,故无弃人,常善用物,故无弃物”的本子也递到了元隆帝面前。帝王如同对待大皇子般,也回复了两个字——甚好。
两个都是儿子,因同一件事奏本,得到的皆是两个字,却是天差地别。紫微宫里的人,哪怕是远离大殿最愚钝的宫人,用脚趾头都能分清楚元隆帝对两位皇子的态度截然不同。
那是一种发自心底的喜欢,和与之相对的毫不掩饰的厌恶。
这件事的最终章是:诸位皇子们的功课中都加了一项医科。
人人皆道三皇子独获圣心,心想事成,却不知当七公主向她的皇兄道喜时,却不见他多欢喜。
朱以洵望着宫廷一隅咸宁斋的方向,“人人只道我得偿所愿,那一位又何尝不是呢。”
偏了一下头,他又望向另一个方向……哦,好像还有一个人才是真正得偿所愿呢……
朱圆通在东华宫中打了一个喷嚏,她拢了拢袖口,抬头望向窗外,盼着这股料峭春寒早点儿过去。
…………………………
每逢季节更迭,总免不了风寒等症四起,元隆二十八年,这一年的春天迟迟未至。先是京都西边邑地有部分农人染了风寒,原以为是这一年太过冷冽,微恙罢了,谁想不出几日,染疾的人便愈发严重,请了郎中却也束手无策。不过十日京畿近郊乃至京都之中,都已出现了类似疾症。
几日后,东风吹过,紫微宫中向阳处的桃花忽地就隆起了一个个花苞,似是这一天已等了好久,再也不愿等了,再一日,花儿便一片片开了,一点点嫩嫩的粉,一点点赛雪的白,就让这沉睡般的宫殿苏醒过来,整个紫微宫似乎都随着暖阳热络起来。
再有一场春雨,就会春色满园了呢。谁料,人们没盼到春雨,却等来了北风。转而,气温骤降,狂风呼啸,飞沙走石,花儿尚未展示最美的盛放,便随风而逝。
元隆二十八年,这一年没有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