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9、秘语之信 ...
-
对面的暮兰却在刚才的激昂后蔫了下来,“然后……然后三位公主和水榭中随侍的宫人们看到了一张惨白的假面,好几个一时惊讶都吓出了声。”
“什么?!”朱圆通也从花丛后倏地站了起来。
暮兰叹了口气,“青木面具下,是一张眼鼻处开着小口的白色假面。三位公主也是夏了一跳,七公主手握着青木面具都说不出话来了。那青鱼却跪在地上,径直从公主手中拿过青木面具,再次戴上。又说,陛下恩赐他紫微城中青木遮面,是为国家之运祈福,不想吓到了公主,他便去司礼监提督处领罚。说完……就走了。”
罚,罚个鬼啊。
陛下恩赐他紫微城中青木遮面,好一个陛下恩赐,竟是把朱小七也绕到违抗皇命里去了。回了司礼监谁会罚他?司礼监的老大不就是特特推荐他入宫的高格!
朱圆通折断了手边一枝灌木条,用力之间,忽地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青花——未时的情景。
那时,他在床榻上盘膝而坐,她从洞眼之后望过去,堪堪只能看到他侧脸一角,那一角的脸色非寻常人的肤色,而是僵硬又毫无生气的白。
难道……即便那时,即便在自己的房间之中,他就戴着双层的面具?!
这家伙,真是讨厌!
究竟是多么可怖的一张脸,才要千防万算。
究竟做了多少亏心的事,才让自己的脸如此见不得光。
哼,啪地一声脆响,朱圆通不自觉间折断了手中的灌木枝条。
……………
一连几日,如朱圆通预料的那般,水榭中发生的赏花揭面事件成为安凌居、安勤所中宫女太监们的新议内容,当与她所料不同的时,这一次宫女与太监们不单单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整个事件的过程,还在描述后的讨论中一致表现出了对太监—青花的某种欣赏与称赞。
不卑不亢,进退有度。
那是宫女与太监们最近常常用以形容青花的话。
只在一夜之间,原来他们口中神秘而不可接近的蒙面太监,一下子就成了众人口中的崇敬之人。
朱圆通默默地挠了挠墙,思量后却也明白。
从前程上看,紫微城中有两种人,有前途的,没有前途的。
从身份上看,紫微城中还是只有两种人,被人伺候的,伺候人的。
在这金碧辉煌的紫微城中,有最高高在上的一群人,可是,又有几个人能够体味那些被他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宫女与太监。
许多事情,她本也不知,只因偶然发现了这个密道,密道又连接安凌居与安勤,是以,才让朱圆通能更多地看到听到宫廷之中的另外一面。
大铭宫女自花季之年经由各省、府、县选拔入宫,在完成日常劳作之后,还需在在知书女内官的教习下读《女训》、《女孝经》等书。若有违背宫规者,将被处以相应的责处,轻则训诫,重则受提铃、墩锁和板著之罚。
若再染了重病,便会被移入金鳌玉水桥西、棂星门迤北羊房夹道中的内安乐堂。待年久,再发外至浣衣局等处。
安乐堂,那名字好听得紧,却一点也不安乐,只是看着宫女们自生自灭罢了。
若果体虚力若,捱不过安乐堂中的等待,不能自愈,那么便是死了。可便是死,亦满是凄凉。宫女死后大都不会赐墓,而是火葬,火烧后将众多尸灰一起填入枯井。
各宫之中有些嫔妃们宠信的大宫女,跟对了人,她们的日子也许好过一些,可更多的平凡宫女们,就是年复一年过着那样的生活。一日复一日,期盼无病无灾活到放出宫的年纪。
而太监们呢,更不必说了,身体上已有残缺,精神之上也难以完整。
虽然元隆帝一朝宦官多受信任,自宫请入宫中的阉人络绎不绝,可是,浩大紫微城中,有几人能坐上司礼监掌印太监与东厂提督之位,更多的人,不过被宫中皇族呼来唤去,毫无尊严与自由。
便是在这样一群伺候人的人中,出了一个未,他奉命持画而来,做了自己该做的事,再被最受皇帝宠爱的公主揭下面具后,说了自己该说的话,不卑不亢全身而退,还连带吓得另外两位公主惊叫,这是何等畅快。
朱圆通无声苦笑了一下,如此,真是想不被做苦役的众人推崇都难啊。
没想到,朱小七居然成就了未在这些人中的声名。
更糟心的是,好像是自己在后面推了一把。
朱圆通有挠了挠墙,然后继续向前去未与美少年居住的东苑房间观望。
房间内一如既往的平静,两个人始终没有聊起那天在水榭发生的一幕,只在事发当日,美少年温和地问了一句,“没事吧?”
未的声调不见起伏,只两个字,“还好。”
然后,两个便如同往常般熄灯安寝。
真是很没有意思,很挫败,很失望。
忽然地,她就很想苏行之。
苏行之,他是与这个紫微城一点儿关系也没有的人。真好……
至少还有他……
朱圆通想到此,心情好了许多。也许,她应该将未的事放一放,好好考虑一下如何与苏行之联系了。
……………
这一年秋末,朱圆通在反复的物色与比对后,终于选定了一个人,通过他,来完成不必出宫也能联系苏行之的大事,那个人是在御膳房中当差的小太监方全。
方全来东华宫送糕点的时候被嘉安公主请入了东殿,他有些惊慌,他不知晓嘉安公主为什么请他进去,他才开始跟着师傅打下手,能在宫中学一门手艺总是好的。难道今天他配的料有什么问题?
方全额头上的汗越来越多,今天是他第一次配料,难道,真的有问题?
朱圆通打量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人,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她知道,方全对自己知道得不比紫微宫中旁的人多,她是忠臣遗孤,她是半路公主,她是养在东华宫中的荣妃喜欢的女儿。
可是,对于方全,她知道得却比紫微宫中旁的人多。
他来自津卫,他是家中二子,他不喜欢吃辣,吃了辣会偶尔抽搐,最重要的是,他虽然长得长眉方脸,却有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妹妹方喜,听说,长得像他们的娘亲。
朱圆通看着方全笑了,方全在嘉安公主令他起身时正看到那笑容,不由得背上流下冷汗,那笑容,真地很像狐狸看到了肥鸡。
待到一刻钟后方全从东华宫东殿出来时,神态却比入殿前安稳了许多,回到御膳房时师傅问他怎么去了好一会儿,方全便说东华宫的嘉安公主留他下来,细问了一味点心的做法,想让小厨房改良一下做给荣妃吃,所以耽搁了时间。
他神色坦然,与往昔一般,一看就是个沉稳妥当的人。御膳房的师傅看他一眼,挥挥手,让他去后面帮忙了。
方全的确没有说谎,他只是说了一半。
朱圆通将他召入东殿是以询问糕点配料为由,最后托付与他的却是另一件事。
十日之后,方全得了一个随掌事太监外出采买的机会。依着惯例,在采买宫内所需物品的同时,几人还出游一番买些宫人央他们带回的事物,几人约了时间地点,便分工几路。采买一事涉及银两,其中自有一番利害计较,方全不过是跟着跑腿搬运,那掌事的太监索性便让他沿街看看,一会儿跟上他们在约定出汇合便好。
方全已不是第一次出宫做这活计,自然明白其中道理,远远走在后面,寻了个机会便拐入了小巷直奔一家布料店。
他没有细细看布,而是打量着店中的人。店中只一个店员,正在给一名四十多岁的男子介绍布料,他侧头,又见另一侧有一人倚在窗边看书。
就是他了。方全快步走到那人身边,从怀中掏出银两与一封信,一并交给看书的人。
苏行之直到方全站定在他身前取出书信银两,才发现面前的人。还未待开口相询,便听其开口道:“请问,是不是苏公子?”
苏行之点头,“请问您是?”
“多有打扰,这信与银两是我们府里的姑娘让我交予苏公子的,她说,还望您再帮忙选一匹花布,选好了搁在店里就好,我日后定然寻个时间再来取。”方全说完,也不等苏行之回话,将东西放好,行了个礼便匆匆走了。
苏行之正要追他问个明白,却瞥见手中信笺下方,写着几个小字,“青盛双游苏记”。
他放慢了脚步,青盛是他家所在巷子,双游是对街最热络的茶馆,苏记正是自己店铺,这三者的关联之处。
脑海中将三处串联起来,一个人渐渐清晰起来,他遇到过她三次,便是在这三个地方。
苏行之在店门前停了下来,店外,方才送信的人早就混入人群中不见踪影,他转身入店,已不想再去寻那人,现在,他更关心手中的信笺。
那边店中伙计卖出了一匹布,向苏行之这边张望,苏行之朝他笑笑,敷衍了一句,便拿起书与信朝内室走去。
仔细地除去蜡封,苏行之自褐色硬纸中取出白色绢纸。
他知道她家中富裕,却不知她会以绢为信。
他知道她识文断字,却不知她的来信会是这样内容。
白色绢纸上,没有诗词,没有成句的言谈,没有她想买的花布究竟是什么样,更不见签名与落款。
白纸之上只有三两字而断的数字:
壹玖、贰叁、拾□□、壹捌壹……
通篇如此,皆是壹到拾的数字组合。
苏行之微蹙着眉拿着绢纸打量了半响,然后忽地站起来,取过《春秋》细细翻看,转而,就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
那边厢,东华宫中的朱圆通在方全回宫后也知道了消息,在庭院秋树下开怀地笑了起来。
真好,从此再不用求着朱老三与朱小七出宫,不出宫又怎么样,她还是可以联系到她梦中的那个人,用旁人都不知晓的方式。
方全是不识字的,即便方全识字或描了副本,除了她与他,世间还有谁知道要以《春秋》再做校译。
一个月后,方全再次出宫时,带回了苏行之的回信和花布。
朱圆通展信一看,一如她的去信般。
真好,那个人是知道她的……
……………
他们便这样书信往来,有时候数个月通一次信,有时候一个月数次,端看方全出宫的安排。
有时候他们论一句诗,有的时候说天气,往往写的冬天的雪,收到的时候,已吹起了春日的风,可是嘉安公主与苏行之,乐此不疲。
她知道他在读书,她知道他很聪慧,可是又怕他读得太好,去考功名走仕途,可是她没直言,只问商铺生意如何。
他知道她家很有钱,他知道她家似乎也很显赫神秘,可是他到底开不了口问她是谁家千金,姓氏为何,他只说一切都好。
他们一直这样通着信,直到元隆二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