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苏家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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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见她楞楞看着自己未发一言，以为她跌伤了，忙问，“实在抱歉，是否哪里跌伤了？请问姑娘家住何处，我送你回去，所费医资也自会负责。”
家在何处？这个，还真是个好问题。
朱圆通从梦境中回到现实，连忙摆摆手，“没事，刚才我也跑得太急，还撞伤了你……”
不过，朱圆通顿了一下，心中暗想：所费医资什么的，如果真有些银两，倒是可以用来做盘缠。
只是，连个破皮的地方都没有，就去要医资，是否会让人觉得颇为无赖。
如此，第一印象不是毁得连点儿渣渣都不剩。
是诈梦中人一把，远走高飞，还是，留下一点点好印象，来日再叙，这真是一个问题……
朱圆通没有纠结太久，因为情势的发展连纠结的时间都没给她留下。就在少年将她从石板路上扶起时，远处巷子转交有嘈杂的声音传来。
“看清楚了吗？这边没错？”
“没错！”
“追！”
朱圆通心里猛地一跳，没想到他们动作这么快！
听声音不是赵锐赵利，私自出宫这么隐秘的事情，他们如何这么快调了人手一路寻过来？
再无暇思考是欺诈药费银两还是留与梦中人好印象的问题，眼前正经事儿是早点离开这里，做做最后努力。
朱圆通跃过少年就向巷子里走，擦肩而过时，又侧身对少年挥手，“有事先行一步，后会有期。”
在那瞬间，朱圆通方在最近处细细看清了少年，才发现他不只唇上有被她下巴磕破的伤口，下颚上亦有一块青紫，手掌处泛出红色的血丝，袖口亦是撕拉的痕迹。
转角巷子那端的声音夹杂的脚步朝这端走近。
“老大，这岔路口？”
“人一边一半，分开了追！”
“老大，这青盛巷道七拐八绕，分岔路出了名的多，有时绕了一圈还会回到原路，弟兄们都是第一次过来城东，一会儿再遇到岔路？”有人小心翼翼地问。
“笨啊你们，再各分一半追！我就不信追不到，敢挡我的财路，抓到了给我好好招呼！”
朱圆通的脚步倏地停了下来，吐出一口气，侧头望向身边少年，“我的事儿好像没有你急，还是你先行一步吧。”
少年闻言眉头一动，听着越来越近的咒骂声脸上不见慌乱，却望着转角处生出鄙夷之色，他收回目光看朱圆通一眼，忽地拉起她的手。
“得罪了，一起跑吧！”
……………
他拉着她一路朝巷子里跑，一会儿左转一会右拐。
她挣不开他的手，就这样一路随着他向前，早记不住来路，亦不知前路。
不会再拐几个弯就跟那群无赖迎面而遇吧，不可能不可能，朱圆通安慰自己。
可是，究竟为什么要拉着她一起跑啊？
再绕过一个转角，少年忽然推开了巷道中一户人家的木门，拉着朱圆通进去后他转身将门自内关好，两人靠在木门上呼呼喘着气，转而，都笑了起来。
把人绕着弯甩掉的感觉，大步奔跑的感觉，旁人追追追就是追不上的感觉，真是畅快。
“在下苏行之，”少年待朱圆通气息平稳后方开口，“姑娘，刚才多有冒昧，是我鲁莽了。”
的确鲁莽，即便是在大唐，在一面之下携手而奔，亦是冒昧的鲁莽之举。
尽管，他们方才身处险境。
尽管，巷内未遇旁人。
尽管，他们现在的年纪，还只是孩子。
不过，她在意的却不是这个问题。
“为何拉着我一起跑？”朱圆通开门见山便问了最想知道的问题。
她才没有挡别人的财路啊，为什么他非带着他一起跑路？
她身量不及他高，步子不及他大，体力不及他好，带着她一起跑反不如他一个人跑来得快捷爽利啊。
作甚么拉着她这个毫无干系的人一直跑？
“那几个人的财路便是趁着夜游劫抢落单姑娘的钱财。”苏行之道。
哦，原来，她的确没有挡别人财路，而是会成为别人的财路。
朱圆通恍然大悟，“你被他们追赶是因为之前你救了如我一般落单的人，挡了他们的财路，对不对？”
苏行之脸上一红，慌忙掩饰向院内走去，边走边道：“姑娘严重了，哪里称得上救，不过是把那些龌蹉之人引走罢了。”
“没有王法了，天子脚下便这么嚣张。”当公主当久了，有些话朱圆通说得很顺。
苏行之极轻地哼了一声，“天子脚下，还不是一群宦官当家。”
他声音不高，在只有两个人的院落中，朱圆通却听得分明，不知怎么的，心中又对他多了一分好感。
她随少年向院落中走去，他们方才进来的门似是这宅院的后门，朱圆通举目四望，这个宅子有些破旧，院中草木却修剪得齐整，想起方才苏行之每至岔路，不见一丝犹豫，似乎对青盛巷道内地形极为熟悉。
“这里，是你家吗？”朱圆通试探着问。
苏行之摇了摇头，“不是，邻居王叔家，他家回乡下省亲了，我帮忙看护。”
奇怪，朱圆通蹙起了眉，有危险与事情发生时，人们的第一反应总是回到最温暖最安全的地方，那里，通常是家里。
可是苏行之，却是回邻居家里，好奇怪。
这种情况，也许是不想给家里增添麻烦，也许，是并不想回去。
比如她，就从不想回紫微城，因为，她从不认为那里是她的家。
对于苏行之，是哪种情况呢？是因为带陌生的姑娘忽然跑回去说不清楚，还是，他亦不认同自己的家？
朱圆通这一次没有纠结于问题的答案，她几乎在一瞬间就认定了苏行之与她相同—他不愿意回家。
对于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苏行之伸出援手帮助了素不相识的人，磊落坦荡，为什么不愿意寻求家人的庇护与帮助？她觉得，他定然是不愿意回去。
或者，在她心底，她就是希望他是与自己一样的人。
朱圆通认定了答案，开口就问，“你，不愿意回家吗，为什么？你家就在隔壁。”
苏行之望向朱圆通，他本想在这里等外面的情况平复下来送她回家，却没有想到眼前的小姑娘会问他这个问题。
他更没想到的是，自己不受控制般，回答了她的话，“不愿意回去，我家中……有点儿乱。”
苏行之在宅前的阶石上坐了下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这样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眼前的人比他年纪还小，黑黑的眼，圆圆的脸，稚气之中似乎又隐约有几分与她这个年纪并不相衬的东西。
朱圆通闻言却笑了，在他身旁阶石上坐下，说到家里乱，有谁比得过她。
这辈子她先在李府后在顾宅，最后还换了姓氏。不过，这都不算什么呢，上辈子才精彩。
她清清嗓子，慢慢说了起来，“家中之乱，不外乎两类，一种勤勉拾理，按物归类，总会有整洁顺畅的一日。另一类千头万绪，生就如此，难以改变。”
说到这里朱圆通侧头望向苏行之，似乎无声问他，他家里的“乱”是哪一种，可是，却并不等他回答，便自顾自说了下去。
“说起来，我家里堪称第二种的极致呢。我的祖母曾许给高祖父做妾氏，我曾祖父收继了我六叔叔做儿子，我祖父因此和自己血缘上的儿子成了【兄弟】，哦，到了我父亲这里也有故事，我的嫡母，算起来，与我爹是表姑侄关系。”
对，她一点也没有扯谎，若论起混乱的出身，世间哪一个比得过皇室。
那就是她在上一世时混乱的家庭：她的祖母王氏曾是高祖父唐代宗的才人，她的六皇叔因深受曾祖父德宗喜欢，被收继为子，她的父皇宪宗在贞元九年娶了郭氏，即后来的郭贵妃。
她父皇终其一生未立皇后，所以郭贵妃算是他们一众皇子公主的嫡母，这一点她亦未说错。
郭贵妃是的母亲则是朱圆通高祖父代宗的长女升平公主。
唉，论起来，她也是可以叫郭贵妃一声姑奶奶的。
“不过，我一次也没唤姑奶奶。”朱圆通看着苏行之眼睛，轻声说道，“你看，家中之乱，第一种是我们稍加努力便能解决的，第二种虽非我们所能决定，却是终会适应的。如此，还有什么可怖？家中之外的世界，才是真正难以掌控的可怖呢。”
苏行之亦细细看着眼前的朱圆通，看她衣着，家中应颇殷实，那明明是不知人间疾苦的一张脸，说出的话却偏偏像人间的苦她都尝过。
那样不谙世事的眼，那样知情知礼的眼，偏生矛盾地混为活生生的一个人，将话说到他心中扎紧的结。
隔壁庭院中，传来嘭的声响，大门似乎被人带着些怨气用力地甩上。不久，正有人从他们门外走过，糙大的嗓门一点儿也不避讳地在静巷中说着：“凭什么又说我，行之就总是对的吗？”
“少爷何必介怀，他不过是养在夫人名下，庶出的永远是庶出的，他恁地也越不过您去。”
主仆两人说着，渐渐走远。
“我哥。”待到脚步声与不满之语再听不到，苏行之向朱圆通简洁介绍道。
朱圆通了然一笑，嫡庶之争，无处不在。
“如此，还归不归家？”她问。
苏行之点头，“姑娘刚才一番话，不就是劝我归家。”他从阶上起身，又问朱圆通，“你家在何处，现在外面天色已黑，独行不便，我先送你与家人汇合后再回家。”
她自是在劝他归家，但是，她的家和他的家，却全然不同。
她的那个“家”，在紫微城，在大铭帝国的中心，在世人荣华浮想之中。
正是对旁人而言的小家之外的世界，难以掌控的关于可怖权利的中心之地。
所以，她劝他回家，她自己却不会回紫微城。
苏行之哪里知道朱圆通心中道道，看她忽然半垂下眼不言不语，只当她并不信他会回家之言，“我自会回去的，终归，家中还有母亲。”
朱圆通睁大眼睛，倏地站了起来。
荣妃，她在这如梦的半日，在面对能够逃离这里的一丝可能时，却是将荣妃忘了个干净。
“送我回街口就好了，我也说不清家中街巷胡同，到了街口，家里人自然会来寻我的。”朱圆通说着便走下石阶向大门走去。
终归，那座城里，还有她的母妃。
……………
巷子口，一侧是街道上明亮的灯火，一侧是悠悠夜色中静静的石板路。朱圆通与苏行之站在灯火明灭处，望着人来人往的街。片刻之后，便见远处赵利随着一个她未曾见过的人朝这边走来。
不想苏行之涉入其中，朱圆通侧身对一旁陪她等候的苏行之指道：“你看，远处那一身蓝衣步履矫健者便是我家中之人，先前也说到我家麻烦颇多，今日多谢苏公子相助，却不便向家中人提及，来日，来日必当致谢。”
她向街巷中迈出一步，回头对他道：“我叫圆通，后会有期。”
说完，朱圆通再不回头，迎向赵利走了过去。
……………
苏行之退回巷口的暗色之中，看着朱圆通与家中之人汇合，那两人朝她躬身行礼，再后来，三人身影消失于人流之中，她再未回头。
他兀自望着那条街，好一会儿才返身朝家中走去。
她未曾说她家在哪里，她未曾说她的姓氏，却告诉他，她的闺名。
圆通……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苏家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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