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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出阁之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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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往日不同,这天夜里,偏殿的那处洞眼中居然有橘色的灯光透进来。朱圆通好奇地将眼睛凑过去,透过洞眼细细查看。
只见殿内四角点着宫灯,黄梨椅上分坐着两个人。那两人背对朱圆通坐着,两人的手落在身旁方桌的茶盏上,可是,谁也没有端起茶杯。
茶杯之上缈缈热气盘旋而出,很快舞动着消失于光影之中,殿内极静,两个人的沉默中似乎带着一股压抑。
忽地,左侧那人端起茶杯,还未移至唇边,就又被他重重置于案上。杯中的茶水溢撒而出,浸湿了他的袖口。
“蒋大人,”右侧那人缓缓开口,“你太沉不住气了。”
左侧被唤作蒋大人的大臣自椅间猛地起身,踱步到门前,向外远眺一眼,又将双手负到身后急步走回来,对仍坐在椅中的人道:“郑大人,你若沉得住气,为何这宫中上好的云雾茶一口未饮。”
“我最近改喝红茶了。”那被称为郑大人的大臣一身朝服,在椅上又换了个姿势,整个后背靠到椅背上。
“吴老已经进去一个时辰了。”蒋大人在殿内往复走着,漫长的等待似乎消磨掉了他的耐心,不安,焦虑,期许,在这一刻全然爆发出来。
“你这样来回走又有何用,你也看到了……那人进去了,只怕大皇子出阁读书那事,今日并不会有结果。”
郑大人那后一句声音极为低沉,若不是朱圆通正在他后方墙壁内,恐怕不会听得分明。
闻言,蒋大人眉头更紧,几步走到案前,端起茶杯,似赌气般将茶水一饮而尽。
“我就不信,而今,皇上只信……”
“蒋大人,”郑大人立刻开口打断了他,又微微朝他摇摇头,示意他切莫再说下去,“你喝多了,这庐山云雾,味道浓郁而性泼辣,牛饮之后,也会醉的。”
蒋大人看看他,再望向殿门方向,眼中重新清明,复又回复至标准朝臣的模样,面无表情地坐回到黄梨木椅上。
殿内,再次沉寂下来。
墙壁另一侧,朱圆通认真将听到的点滴串联在一起。蒋大人,郑大人,吴老,那个人,皇上……
蒋大人,郑大人,都在等吴老。
吴老和那个人在受元隆帝的召见。
而最近几年,皇帝只召见内阁大臣。
朱圆通恍然大悟,吴兑,郑源,蒋跃然,这正是当朝内阁五大阁臣中的三位。
她随荣妃居住在东华宫,荣妃从不曾与朝臣有往来,对于大铭政事自然不会涉及分毫。可是生活在紫微城中,后宫与前朝,又怎么可能泾渭分明毫无联系,即便荣妃竭力置身事外,东华宫人不说,紫微城中,却有的是人言说传话。
何况朱圆通听了一年的墙角,内阁中这几位一品大臣的名字倒都曾听人提起过,不过,只是知道名字而已,即便迎面而遇,恐怕也分不出哪个是首辅,哪个是次辅。
今天倒是看到了华盖殿大学士蒋跃然的样子,虽已过不惑之年,却似有些少年人的冲劲,起时如风,坐时如松。那位始终只见背影的郑源,似乎比华盖殿大学士更沉稳,看那姿态做派,怕是更年长一些。
正想着,殿门自外被推开。在椅上等候的两人立刻站起来迎了上去,“吴老……”
殿门外,当朝内阁首辅吴兑吴大人眼无光彩,朝两人微微摆了摆手。
一个简单的手势与眼神,表达出了与帝王一夜相谈的全部结果。
蒋跃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郑源未置一词,两个人就这样跟在吴兑身后,离开了偏殿。
朱圆通从洞眼中看着三个人步出殿门,看到值夜的小太监进来吹熄烛火,看到殿内再一次没入黑暗。一切,又恢复了往日里这座偏殿的模样,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朱圆通回想着殿门前吴兑黯淡的眼眸,蒋跃然失落的一声叹息,心中明了:
失败了,吴兑向元隆帝请求皇长子出阁读书一事,定然被皇帝否决了。
帝国首辅的请求,内阁中占多数人的支持,都没有动摇皇帝的决心。
只是,郑源口中轻声提到的那个人,是谁呢?
站在吴兑他们对立面,和皇帝一起反对朱老大出阁读书的那个人,是谁。
……………
朱圆通努力搜索着在听墙角过程中了解到的人,可是,一时间仍无头绪。她没有按照与朱以河定下的时间之约,她隔天就去华宁宫找大皇子,那是她第一次踏入华宁宫。
自恭妃离世后,帝后未安排其他嫔妃抚育大皇子,而是让其独具在华宁宫。往日朱圆通与朱以河见面时,曾经相约过西苑,春秋园,松涛苑,水榭亭,可是,他们从没在华宁宫见过面。
那天,当朱圆通第一次踏入华宁宫时,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朱老大从未约自己在他的华宁宫见面了。
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华宁宫的话,那便是荒凉。
大殿柱廊上的漆已有些斑驳,房间内的幔帘颜色已褪了三分,庭院中的汉白石圆桌已缺了一角。
这座宫殿的一切,无声地诉说着自己与主人的落败。
望着眼前种种,朱圆通想起了在文临阁内时朱以河对她说的话
【“可是我身边连一个识字的人也没有。”少年道,“就好像家里冬天没有炭,秋天又没有粮,最后一年下来,还是什么都攒不下。”】
当她知道他是皇长子时,她只当他是胡说,如今看来,华宁宫在冬日里,炭一定不足量的,这些年,这个帝国的长子,究竟在过什么日子。
“圆通。”身后,朱以河的声音传来。
她转过身,只见朱老大一身常服走了过来,袖口还沾着几点泥巴,“你怎么过来了,我方才在后院与安宿一起整理菜园,听宫人说你来了,过来得匆忙,就没来得及去换身衣裳。”
一时之间,朱圆通竟不知如何开口,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难怪你这华宁宫不让人来,原来后院别有洞天,走啊,带我去看看。”她说着就跃过朱老大向后方走。
后院之中,一片翠绿,与紫微宫别处的青青草地芳芳香卉不同,这里的地上耕耘出条陇,里面是时令的绿蔬瓜果。
菜地边缘,是一方石桌,上面放着一壶茶水,两本旧书。
见朱圆通目光落在石桌上,朱以河走到她身边拿起其中□□:“这两本都是安宿帮我寻来的旧书,圆通,我发现,现在将一本书通读下来,已经没有什么问题。间或其中有不认识的字,依据上下文行文的含义,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他把书放回到石桌上,看向朱圆通,又问,“你说,下次家宴我去参加,给父皇献一首我自己做的诗,然后请求他许我读书,可好?”
他的语气中半是询问,半是期许。
“不好。”朱圆通几乎是脱口而出,否定了少年的希冀。
是的,他是聪敏的,她早就知道。
在他一转眼就记住了复杂的字形时,在他听一遍就记住了她所念的诗文时,在他对她所教习的字举一反三时,她就知道,他从不是人们口中那个羸弱愚钝的皇子。
可是,要想在这皇宫中一直安然地生活下去,现在的他,只能是他人期待中的样子。
想到在偏殿中吴兑失望的眼眸,郑源未尽的言语,蒋跃然的一声叹息,她又重复了一遍,“那样不好。”
元隆帝是不会允许大皇子出阁读书的,如果朱以河现在提出这个要求,不仅会让人们更注意他的存在,还会给皇帝一种皇长子已与阁臣暗有联络的感觉,那对于朱以河,真是大大的不妙。
她望向他,来的路上想好的说辞,终于说出了口,“大哥,圆通今天来就是和你说这事儿的。我昨天做了一个梦,梦到父皇面斥了请求让你出阁读书的内阁大臣。我知道梦不可当真,可是那梦让人心慌又真切得很。所以,在父皇允你读书前,你不要去请求,好不好?”
朱以河静静听朱圆通说完,只见她言辞恳切,说着说着眼中竟泛出了婆娑光影。
“好。”片刻后,他说出了那个字。
面对她那蹩脚理由下的请求,少年无条件地信任了她。
朱圆通无法再直视他的眼睛,她侧过头去,再次打量眼前的菜园。
圆满的青绿,是希望的颜色,而她,在扼制这个少年满心的希望与憧憬。
对不起,只是为了让你,活下去。
……………
自从那次在偏殿偷听有所收获后,朱圆通又去了好几回,可是再未遇到大臣在那里等候,也未从偏殿得到什么消息。
可是,不知是因为压抑的心情似曾相识,还是殿外偷听的场景曾经熟悉,回忆的匣子如同打开了锁扣,朱圆通开始每夜做同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