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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斗草之戏 ...

  •   在人生的这条路上,每个人都在大坑小坑里摔过跤,无人例外。
      不同的是,摔一跤,摔两跤,还是……摔一路。
      其实,摔一路也不算最惨的。
      最悲催的是,你总在同一个地方摔倒。

      这一天,古苑幽香,草长莺飞。春色染山还染水,春光衔柳又衔梅。邻近浴兰节,沈水边结伴踏春、赏花斗草的游人愈来愈多。风光明媚处,亦有人饮酒题诗,风雅无限。
      哦,天气真好,谁还会去在意那些个人生摔几跤的问题。

      锦阳城东祈南镇郊一处青瓦宅院旁,几个衣着质朴的妇人正围坐在一株碧柳下的长椅上斗草,离她们不远处的罗汉松下,一高一矮两个小娃娃在草地上嬉戏奔跑。

      有小孩子奔跑的地方,就有摔跤。不多时,那一高一矮两个娃娃就一前一后统统被草根绊倒在地上。妇人们齐齐望着他们两个,其中一个年轻的女子刚想起身去查看劝慰,便被身旁年长一些的妇人拦住了。

      “将门之后,哪里能那样惯养。”老妇人刚说完,那边两个孩子已从地上爬了起来。妇人们笑眯眯看着,见孩童没有受伤,便又继续她们的斗草之戏。

      矮个子的女娃娃使劲揉着自己的手,低头看着脚下被青草掩住的小坑。
      好讨厌啊,去年她就在这里摔过一回……

      男娃丝毫没纠结摔了跤,又在哪里摔倒的问题,早已蹦跳过来。他抬头望过去,只见那边柳树下妇人们你言我语斗草正热烈,立刻也跟着兴奋起来。

      “来啊。”男娃声音响亮地对女娃说道。
      他看起来六岁左右的年纪,长得敦实,双眸炯炯有神,一边说着一边炫耀般地晃动着手里握着的一段草茎。

      男娃对面,是刚才摔倒的那个女娃,梳着双髻,双颊圆润粉嫩,让人忍不住想上去捏两把。她身量比男娃矮小,一身红色的衣裳,小圆脸上,一双大大的黑眼睛看着男娃手里粗壮的草茎。

      在男娃得意的笑容中,女娃低下头,圆圆的小胖手在身边的草叶里翻找了一会儿,然后下定决心般在罩衫口袋里掏啊掏,终于在最里面掏出一截已变为黑褐色的草茎。
      她抬起头,双目明亮,声音糯软,“来就来。”

      语音一落,两个娃娃面对面坐在草地上,头抵着头,将彼此手中的草茎相勾,捏住相拽,互相角力。

      这两个娃娃乐执着不已的游戏,便是丽水至沈水流域立春至夏流行的斗草。这游戏古已有之,即可为戏自娱,又在行游间丰富了花木与草药知识,是以代代相传,流传深远,尤其在沈水河畔,每至春日,妇人孩童都热衷于此。

      斗草又分为两种,一种为“武斗”,最受孩童喜爱,此法比试草茎的韧性,孩童们以叶柄相勾,捏住相拽,断者为负,未断者为胜,高下立见。
      另外一种则是采摘花草聚至一处,以对仗的形式互报花草名,谁采的花草种类多,了解草木由来别名、对仗的水平高,坚持到最后,谁便赢,是为“文斗”。

      此时,那边垂柳之下妇人姑娘们你说观音柳,我对罗汉松。你有金盏草,我有玉簪花。你采了狗尾草,我摘了鸡冠花。你亮出将离芍药花,我自有文无当归药。妇人姑娘们你一言,我一语,其乐融融。

      这边老松之下两个娃娃憋着气咬着牙,手上用力,心中用力,恨不能脚上也用力,玩得是乐此不疲。

      “啪。”一番角力后男娃手中的草茎倏地折断,两个孩童俱是随着所用力气向后仰倒在厚厚草地上。

      男娃快速从地上翻爬起来,看看左手一截断茎,右手另一截断茎,满眼的不可置信。这是他跑遍宅院周围找到的最粗壮的草茎,怎么可能失败在对手那么丑那么短小的草茎下。不可能!

      对面的女孩仰躺在草地上,向左滚滚,又向右滚滚,短小的胖胳膊胖腿挣扎了几下,索性就躺在草地上。
      对于一个胖妹子来说,穿了四层衣服,又围上罩衣,四爪朝天后再利落地翻身爬起这种动作实在是太有难度了。

      “唉,为了美,我容易嘛。”
      女娃声音极轻的嘟囔了一句,诺诺软软的低音几不可闻。

      手腕上一重,她被男娃拉了起来。
      “再来!”男娃不服输地喊道。随即他从自己身后放着的一把草木里细心选出一段草茎。这草茎比刚才的那个略细一些,可是弯曲扭转无折木之声,似乎韧性更胜一筹。

      女娃拍拍白嫩手掌上的灰,再次拿出那个细小的黑褐色草茎。

      须臾,男娃败北。再来,再败。如是反复至第七根草茎,结果依然。
      男孩眼中已经只剩惊讶,不再看自己手中断茎与身后备选的草叶,却看着女娃手里丑陋的小草茎。他扔掉手里断草,腾地站了起来。

      好可恶啊,这种总是输给同一根草茎的感觉。
      小小稚童的人生,朦胧中已经开始体味到在同一个地方不断跌倒的苦痛。

      为什么呢?为什么李小胖明明比他小,可是除了跑步,玩游戏、学启蒙他都比不过她呢,就连吃饭,这家伙吃得都比他多比他快。
      没有道理啊,他从前天起就准备今日的斗草,找遍了宅子内外,可是李小胖这两天连宅子都没出啊,从哪里找来这么丑,却又这么厉害的草茎。

      男娃抱着头,痛苦地想着,可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

      嗯,对于一个小娃娃来说,动脑筋这种事情实在是太有难度了。

      于是,他决定化复杂为简单,既然想不明白,就直接做好了。
      拉拉袖子,男娃弯了下嘴角,他打算抢过来再说。
      反正,她是跑不过他的。

      这就是小小孩童的解决之道,总是绊倒他的小坑,填平它!然后再勇往直前。

      ……………

      被男娃称作李小胖的娃娃坐在草地上,她全然不知道自己手中战无不胜的草茎已经变成了别人前进路上的小坑。她明亮的眼睛没有看对面蓄势待抢的男娃,而是不转一下地看着他的身后。远处烟土四起,马蹄声近,似是有人疾驰而至。

      很快,其乐融融的文斗,和即将演化为抢劫的“武斗”,戈然而止。
      两匹黑马从小路上直奔此处,邻近院落时,马上之人一拉缰绳,马匹嘶鸣后,急急停下。柳树下斗草的妇人姑娘们早已纷纷站了起来,其中两个急急过来抱起两个娃娃。

      马上之人翻身下来,两人俱一身戎装未换,满目尘土,一见便可知是昼夜不停赶路而来。

      看清来人,柳树下那位最年长的妇人立刻迎了上去,颤颤伸出双手。
      “祖儿,你怎么回来了?”妇人声音哽咽,满目惊讶。

      老妇人称杜妈妈,几十年来皆在顾府当差,她唯有一子名为杜得勇。
      两年前,杜得勇随顾将军去南边抗敌,一直未归。两年来,边疆战事严峻,他每年只两封书信传家报平安,怎么今日,不见顾将军凯旋而归,杜得勇却忽然回来了呢?

      “娘……”杜得勇扶住杜妈妈手臂唤了一声,声音便哽住,再说不出话来。

      他抬手在脸上眼上狠狠擦了一把,连夜赶路未曾好好休息的双目中,血丝清晰可见。

      “快快进去喝杯水再说。”杜妈妈见状拉过儿子的手,又招呼与杜得勇同行的兵士向宅院内走去。她面色竭尽全力平和,脚步却迅疾,心中更是响若惊鼓。
      祖儿这样,莫不是有什么坏消息……

      一行人皆匆匆朝宅门行去,杜得勇走过一身火红的女娃身边时,身形顿了一下,侧身问:“这……便是李将军家的千金吗?”

      杜妈妈与他一同停下,点点头道:“是啊,两年前李将军派人送过来的,和我们家小少爷养在一处,这娃娃可乖呢。”
      她又指指抱着那女娃和站在女娃身旁的两位妇人,“这是一直贴身照顾李将军家小姐的赵妈妈和孙妈妈。”

      杜得勇望着胖胖的女娃,低低叹了口气,堂堂男儿眼中却尽是悲色,他朝两位妇人颔首行了个礼,“还请两位先将小姐交与旁人,随在下入内详谈。”

      赵妈妈和孙妈妈互望了一眼,又看看怀中眼神清亮,仰头看着她们的胖娃娃,然后将女娃抱给了身旁顾府的侍女春桃。

      孙妈妈刚要转身进去,却觉得袖间一紧,她低下头,只见女娃白胖的小手牢牢抓着自己衣襟。
      “乖。”孙妈妈摸摸女娃头顶柔嫩的细发,柔声哄道,“先与春桃一处玩,一会儿我们吃桂花糖。”

      李小胖缓缓松开了手,点点头。

      孙妈妈轻柔地拍拍孩童的脸,转身快步追上前面的赵妈妈,与杜得勇和杜妈妈一同进了大厅。

      春桃抱着女娃,夏荷拉起男娃的手在众人身后入了院子,正厅门房紧闭,春桃、夏荷不敢离得太近,又担心出了什么事情,不放心离得太远,便带着两个孩童在院子南角的大槐树下歇息。
      春桃和夏荷将两个娃娃放在树下摇椅上轻晃,想着一会儿两个孩子就会午睡。两人动作轻柔,眼睛却一直看着厅房褐色的木门。

      咚——
      身旁的声响惊醒了两人,只见摇椅旁一团红火扑在地上,然后摇晃着站起来,迈动着小短腿,朝正厅那边“跑”去。

      说是跑,对于一个三四岁的胖妞,真的跑不起来。她动作虽然笨拙,可却胜在出其不意,春桃与夏荷一时都楞在原地。很快,一个蓝色的身影从摇椅上跳下来,冲了过去。

      那一团蓝色正是方才和女娃一争胜负的男童,镇南将军顾友孝唯一的儿子顾锐祖,他年纪不大,倒满是将门虎子的气势,跑起来虎虎生风,几步就追上了蹒跚的李小胖。

      哼,他都快在摇椅上睡着了,李小胖这家伙却忽然跳下去,害他差点也跟着跌下来磕到头。

      他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谁知李小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摔开他的手仍朝正厅坚定不移地前进。春桃和夏荷这时都已追了过来,上前刚想拦着女娃,她胖胖身形一动,仍执拗地向正厅前的台阶凑。

      夏荷连忙上前一步,直接将女娃抱在了怀里。只见女娃额头粘着泥灰,一片青紫,想来刚才从摇椅上蹦下来,磕得不轻。

      “笨蛋。”男娃指指女娃的额头,朝她做了个鬼脸。

      这两年来,自从这个李家小姐来到顾府,阖府就都宠着她。真奇怪,这里明明是他们家啊,吃他们家的饭,睡他们家的床,为什么大家都更喜欢李小胖呢。

      更让他不忿的是,他和李小胖吃在一起,玩在一起,不知怎么的,凡是和她一起做的事情,他似乎都像个笨蛋。可是今天,自从杜叔叔回来,这胖妞的表现就处处像个笨蛋。
      真是,好畅快……

      可是李小胖没有理他,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即便夏荷抱她在怀里,女娃仍然挥动着手脚,不断挣扎,眼睛只盯着正厅方向,好似一定要过去。

      春桃轻轻吹着女娃的额头,从袖中掏出白帕擦拭孩童额头。刚想唱歌哄她,却听见厅房之内传来呜咽声,那声音越来越清晰,最后再压抑不住,转为一片悲鸣。听那声音,赵妈妈、孙妈妈和杜妈妈的哭声已是混成一片。

      春桃一惊,手中帮女娃擦拭额头的白帕掉到地上,夏荷的手亦是一松。李小胖立刻从夏荷的怀里挣脱出来,她刚跑了一步就绊倒了,干脆手脚并用地向正厅的台阶爬去。

      褐色的木门就在几级台阶之上,啪地一声,木门自内被推开,孙妈妈满脸是泪跑出来,一把抱起爬上第一层石阶的李小胖,紧紧搂入怀里。
      “可怜的小姐啊……”孙妈妈的泪水润湿了李小胖的脸颊,她在孙妈妈怀中,能感受到她浑身的颤动与哀痛。

      越过孙妈妈肩头,里小胖看到厅房内,杜妈妈扶着的一人,按压她的仁中,那快哭昏了过去的人正是赵妈妈。而正厅的地上,杜得勇竟是双膝跪在地上。

      李圆通脸色雪白,眼中却是不同于三岁稚童的了然。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没好事!

      杜得勇是顾将军的亲随,回来之后不问顾锐祖只言片语,却单单看着她。不与杜妈妈亲厚,却唤一直照顾她的两位妈妈入内详谈。

      所以,一定有事儿。
      不是顾将军的事,这事儿一定与她李家相关。
      赵妈妈与孙妈妈已是如此,只怕是,她的爹爹已是凶多吉少……

      屋内赵妈妈已醒转,杜得勇声音沙哑,“还请两位妈妈节哀,估计最迟不过两日,京都的圣旨便会到锦阳城,两位妈妈将同嘉安公主一同进宫。恕得勇直言,皇宫内不比锦阳,两位妈妈这几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为了李将军的血脉,为了小公主的平安,万望两位妈妈珍重身体。”
      杜得勇说完,深深一拜。

      公主,哪儿来的公主?
      李小胖看看屋子里的人,又扭头看看院子里的人,再看看台阶下看着她的顾锐祖,哪里有什么皇亲国戚?

      赵妈妈抱着她朝厅里走出,赵妈妈伸手扶起了杜得勇,李小胖看到,杜得勇擦泪偏过头来,看着的人,是她。

      一瞬间,她明白了。
      哇地一声,李小胖放声哭了出来。

      抚远大将军李校权唯一的女儿,被顾家小少爷唤作小胖的李圆通,聪慧乖巧,惹人爱怜,从她到顾府以来,从来没有人听到她哭过。而这一天,她好像要把全部的泪水都哭出来。

      所有人都在女童震天的哭泣中哀恸,这样一个小小的幼童,却已能感受到失去父亲的悲痛,怎让人不悲叹。

      李圆通的眼睛模糊一片,泪水如无边的夏雨不歇而出,源源不断。
      她哀痛她这一世未曾得见的爹爹,但她心中最深处的呐喊,却无人可以听闻。

      她不要当什么公主!
      她绝不再当公主,这是她两辈子来,唯一的愿望!

      为什么在人生的路上,不论活了一生,还是活两世,她总是跌在名为“公主”的大坑里?!
      李圆通泪牛满面,声嘶力竭。

      可是,没人能回答她的呐喊。
      名为人生的那个家伙很彪悍,他要跟你对着干的时候,才不管你是活了一辈子,还是两辈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斗草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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