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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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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丘陵,群山之中云雾缭绕,鸟鸣花香,四季如春。
“忘忧谷……如此美景百忧得解……只是……恨却难解。”
起身拍落草屑,看了看将落的红日,我只身往谷中的小屋走去。
来到忘忧谷已经三年了。刚踏进山谷的一刹那,我真以为自己来到了人间仙境。这般美景真是人间难得几回见,可是安逸的环境却会使人斗志全无。如果是年幼的欧阳翔凤的话,说不定在以后的日子里会慢慢地淡忘那些血海深仇。
古代的生活确实很艰苦。烧火要去砍柴,洗衣要用皂角,洗过头以后,长长的头发没有吹风机吹干,只能让它湿湿地晾着。天黑以后点的是只有豆大点火苗的油灯,最好的也就是蜡烛了,哪里比得上通电的灯泡。慢慢地适应着这些变化,也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生活——开玩笑,要是日落之后还呆在这深山老林之中,就算打着火把我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代替秦浩来教导我的人也一天天地做着他身为师长的工作。这一转眼,就是三年。
宇文慕真不愧是一位尽责的先生。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天文地理,奇门遁甲,甚至帝王之道,他都是无一不通,无一不晓。他将这些东西一样样地教给我,我先是认为像什么呤诗作画之类的东西一无是处,没有实际用途,所以坚持不学,说浪费时间。他也不恼,只是耐着性子给我讲大道理。我不听,他就一直在我旁边念叨,外加一脸人兽无害的温柔笑容。真看不出他这样的翩翩君子,却也有出人意料的一面。后来我烦了,对他大吵大闹,他也不气,只是任我把火发完,然后要学的还是一样不少。
过了几月我便放弃了与他的对立。现在不学会控制自己的话,如何能够报得了血海深仇?他要教的话,索性就多多少少学一点吧。于是我跟着他学了不少莫明其妙的东西,可是有一件事情,他却不怎么教我。
“又去练功了吗?”
回到小屋就看到他站在门边对我微笑。深黑的杏眼里一片温柔,却是万年不变地夹着怜悯。
他说因为我是早产儿,天生骨骼尚未发育完全,所以不适合习武。再加上三岁时害过一场大病,伤了我的奇经八脉,更是做不得伤筋动骨之事。就算能够勤奋练习,也终将无所成就。
这大概也就是欧阳翔凤生于将门,却被关在高墙深院里学习四书五经,没有像他哥哥那样习武的缘故吧。
可我还是每天清晨和下午功课结束之后都跑到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继续练功。就算不能有所成就,强身健体还是可以的吧。我才不要只做一介满腹经纶的文弱书生——有什么用?手无缚鸡之力,当危险来临之时连自保都不能。对于将要完成艰难的计划的我来说,这一点是无论如何也不行的。
“去洗个澡来吃饭吧。”轻叹一声,他转身进了厨房。
即使如此,他还是在我每天傍晚回来之时为我烧好澡洗水,里面还放满了对身体有益的草药。这种不说出口的温柔让我心底那抹早被压下的情素隐隐发痛。
他总是在叹气,对我的任性与倔强,他总是感到心痛与无可奈何,这些我都知道。我很想跟他说,不要为了我的事伤感,对我这样的人,不值得。我要的不是怜悯,是疼痛的鞭策。
然而我却说不出口。他的温柔与疼爱,如果我不接受的话,他是不是会伤心呢?
可我不想让他伤心——不想让他为我伤心。他的世界里不应该出现我这样注定要到黑暗里去的人。
吃饭的时候,全是素菜,他笑着跟我说今晚要占卜。
这也是他教我的东西之一。如何夜观天像,以星星的位置与运行轨迹来测算天下之事,如何测水镜,来预测人生命运。当他开始教这些的时候,我一度说他胡闹。星星的位置与轨迹虽然春夏秋冬各有不同,而总体是不会改变的,水镜就更荒谬了,对着水的波纹能看出什么?风向么?
“这些玩意儿,还不如八卦来得准呢!”
当我这个无神论者一气之下说了这么一句话的时候,他表情奇怪地问我八卦是个什么东西。于是我就拿了许多长短不一的草梗,来给他演示了一下八卦的占卜。上辈子我是学文学出身的,对于《易经》有着特别的兴趣,闲来无事的时候也会小小的卜上一卦。那些无聊的同学们偶尔会叫我给他们算算,并都一脸崇拜地说“你可以去天桥下摆摊了,那些假瞎子们准得全都失业”。然而可悲的是,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自己会落得这么个下场。
而当他大呼奇妙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又做了一件蠢事。果然,他开始缠着我教他八卦。刚开始的时候我跟他装傻,可是后来终于受不了他的念功,再一次败在了他的啰嗦之下。
当然,我还做了其它的蠢事,同样引来了他一次又一次的念叨。
比如说上次练琴时,偶然弹起了上辈子被妈妈逼着教琴时学的《广陵散》,被他偷听见,于是缠着我写谱给他。后来又不小心弹了个《高山流水》,竟被他惊为天人,不过好在从此他便没有逼着我学琴,只是改成了逼着我谱曲……
虽然为我做的一次又一次的蠢事懊恼,可是心里却隐隐为他一脸好奇乖宝宝样地缠着我问这问那时的孩子般的纯真而打动。希望能看到他的这个样子,而不是对着我的任性叹气时的忧伤。
忘忧谷,忘忧谷。住在忘忧谷里的仙子,怎能被忧伤缠绕呢?
我不是应该出现在他生命里的人。从黑暗中来,带着黑暗的气息,要去做黑暗的事的人——我这样的人,不应该在他的身边。
暮秋之夜,微霜轻降,带来一片轻寒。我同宇文慕一起在小屋前不远处的一块高地上搭起了祭台。以净水扫地,铺上白布,将一张红木矮几置于其上。一炉檀香,几支菊花,再有一盒装有长短不一的稻草签盒放置其上。
我和他就这样静静地跪坐在白布上,等待着来客。白布的周围燃着一圈白色的蜡烛。
星夜之下,如此隆重的占卜布置我还从未见过。以前一些小打小闹的占卜都是我们素食之后沐浴净身,然后在屋内进行。宇文慕说这样的布置是占卜最为庄重的排场。以天为炉,以地为席,在星空之下点上檀香插上贡菊,如此则可得天地之灵气,察万物之神韵。
当我问他到底要卜什么,需要如此庄重之礼时,他告诉我今夜将有贵客到来。
“贵客?占卜是为客人准备的吗?”
来此三年,不见有人入谷,也不见他出谷,也没有什么信鸽之类传送书信的交通工具。有什么人会到这与世隔绝的忘忧谷来呢?而且还被他称为“贵客”,以如此之高的礼节相迎。
那位神秘的客人是谁?为何事而来呢?平时里,就算我和他所占天下之事也不曾见这般排场……
可是他什么也不和我说,自然就更增了我的好奇。在这一点上,我知道我被他算计了。他知我凡事都要掌握于自己手中,如有任何不明之事则会显得焦急。所以故作神秘引起我的好奇,等会儿客人来了,我便早已进入了探知的状态,就算想要敷衍了事也不行了。
看透他那点儿心事的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他还是不恼,笑盈盈地望着我。三年来,我故意做出不少事来激怒他,却始终没有办法如愿以偿,到是显得自己孩子气。他那张时而悲天悯人,时而巧笑倩兮的脸真真让我有一种想要暴打他一顿的冲动。可是我知道自己下不了手,别说打他,就算是碰一下,也怕把他弄碎了。
尽管清楚地知道他并不是那么易碎之人,不管是身,还是心。
“入谷了。”他突然睁开眼睛神色凝重。我的好奇心不禁又上升了好几个台阶。这世界上,居然还会有什么人和各让他如此谨慎吗?
“有什么疑问等下你自会知晓。”
又是一脸什么都知道的样子,还真当他自己是先知吗?我又没有问你什么。这样在心里埋怨着,却为他猜中了自己的心思而流下一滴冷汗。
这是我自己的不成熟与失误。如此轻易就被别人看去了心中所想,日后还怎样……
深吸一口气,我慢慢地平静下来。这不是我的风格,为什么一遇到和他有关的事就会失去自我呢?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转过头去,却看到他眼望着在黑夜里隐于黑暗之中的山林发呆,好看的杏眼中流出了绚色的华彩。我暗暗吃了一惊,是什么人让他如此在意呢?这般神采,与他相处三年,却没见他流露出一星半点。心里有什么东西一下子紧绷了起来,暗自告诉我有一种危机正在随着入谷而来的那个不知名人士的到来而临近。
突然间,他站起了身,面向黑暗的一处露出了欣然的微笑。向那处望去,只见本就黑暗的小道上走来一个黑影。走到眼前,在微微的烛火映衬之下,才发现来人一身黑衣,虽并不显得华丽,却仍可从合身的剪载和上等的面料看出其价值的昂贵。
“晨君见过先生。”
来者对宇文慕恭恭敬敬地行了一记师徒礼。看来那人是他的学生了?来到这里之后,我也正式拜宇文慕为师,那他不就是我师兄?
对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师兄”,我挑起眼角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他来。他比宇文慕还高出半个头,宇文慕怎么说也在一七五左右,那这人怎么说也超过一米八了吧?这么大的个子,却不见他身材魁梧,反而给人一种矫健的感觉。走起路来虎步生威,行动潇洒风流,如果脸也长得好的话,那就是一个完美的翩翩佳公子了。
为什么是“如果”呢?此时,宇文慕和神秘来客两个高大的男子正站在我面前说着客气话,而我这个小孩子仍然跪坐在地上,只能抬头仰望他们,怎么看得见他的脸?
“清明,还不见过你师兄。”
看着我仍然坐着无动于衷,宇文慕的语气里不禁带了点严厉。不知为何,心里有种不清不楚的东西正在慢慢滋长,使我觉得全身都不对劲,而具体有什么不对劲却说不上来。
他在这人面前称我为“清明”,怕是不想让他从我的名字里联想到任何与三年前那场劫难有关的蛛丝马迹吧。对了,从那以后,这个世界上,就只有宇文慕一个人知道我的身份,欧阳翔凤已经不在,只剩下了清明。
我也不看他们,仍旧跪坐在蒲团上望着前方虚空中的一点,缓缓地用轻软的语气无精打采地说:“师兄好兴致,半夜三更地穿一身黑,也不怕别人撞你身上。”
“清明!要尊敬师长,不得对你师兄无礼!”
尊敬师长?平日里我再怎么胡闹任性也不见你说我半句,现在到叫我尊敬起师长来了。对像还不是他自己,而是一个凭空出现的“师兄”。
看来这个“师兄”来头不小,连宇文慕也要让他三分吗?
“先生……”止住宇文慕的说教,来者走到我对面坐下。抬起眼,正好和他的目光直直地对上。一双狭长的凤眼风情万种,此时正发出绚烂的流光,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似地微微张大。而在这双凤眼中,映出的却是我带着冷笑的脸。
细看此人,除却这双绝色的凤目之外,长得却是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言而简之就是一张大众脸,混到人堆里再也扒不出来的那种。一头黑发整齐地束起,衣服也穿得一丝不苟。见此情景,我又在心底冷笑了一声,凤眼中的脸变得更加冷漠,而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却睁得更大了。
我将他打量了个够的同时自然也被他打量了个够。微微勾起一丝笑意,在他失神的片刻,我冷冷地说:“师兄看够了吗?”
他一愣,却随即现出一丝笑容。身后一声无奈的轻叹,宇文慕坐到我身边对我说:“清明,不要胡闹。”
我没理他,却是将目光转到了一边,哪个都不看。方才两人的谈话一句也没落下地被我听在耳里,越听心里越是烦躁。就是为了宇文慕在对这“师兄”说话时的语气里句句透着深切的信任?……哼……关我什么事?无聊……
“没关系……”向宇文慕说了这句之后,他看着我说,“先生什么时候捡到这么一只可爱又有趣的小猫?”
说我是猫,你以为你就是虎了吗?很报歉,激将法对我没用。
并没有回答他那无聊的提问,宇文慕直接进入了主题:“晨君,为了何事而来?”
“先生既早已知晓,又何必再问晨君?”他笑得傲慢,而这傲慢却不是针对宇文慕或我,而是恍若这天下万物都在他的指掌之中。这样的傲慢浑然天成,不带一丝做作,没有一毫虚假。
我更加认定了他的身份的不凡,眼神也更加冷漠起来。
“此次前来是想求得先生一方卜辞,为学生解除心中之惑。”
宇文慕温和地笑道,“我的确早已知你来意,不过这回,由你师弟来为你占卜。”
凤目里一片惊讶,定定地看着我,很明显地露出了一副饶有兴趣的表情。我不满地看了宇文慕一眼,他却一脸轻松,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
“真看不出来小猫也会占卜之术吗?”
“你师弟的占卜之术比起我来可是高出不少。就连我也要向他学习呢。”
“哦?”这一回,凤目里却是少有的惊异之光。他笑着对我说,“小猫,那就为你师兄我算上一算吧。”
冷冷地瞄了他一眼,我皮笑肉不笑地故意用阴阳怪气的语气说:“求别人办事的时候,至少也要拿出点诚意来吧。”
“小猫想要什么样的诚意?金银珠宝还是软玉温香?”
凤目里闪过一丝轻蔑,而其中映出的双眼也和他有着同样的神色。
“连以真面目示人都不敢,还谈什么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