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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玉壶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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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京的酒肆上我见过一种世上最离奇的人。
当我步行在宵禁后空荡荡的街道上,明若霜雪的月光洒下来,空中开出了无数透明美丽的花朵,迎向月亮。每一朵花都带着优美纤长的茎干,轻轻摇曳,向上生长。
我听到它们那不属于人间的歌声,邈远空灵,有一种至美的感动。晶莹绚烂的花瓣、折射银光的叶片、新生的卷须慢慢穿过我的身体。这具尘世的形骸根本不会成为它们的阻碍。
我试着张开五指,去触摸它们,所及确是虚空。它们却友爱地缠上我的手指,缠上我的脚踝,瞬间长大的叶片便覆盖了我的身体。我看着花朵在身外次第开放,那种香味是我从未经历过的,浓烈芳醇,在月下渐渐发酵,越来越稠厚。
它们喜欢你。
一个清绵如箫的声音说。
我透过重重花幕向声音的源头望去。那是个净若琉璃的少年,眼睛像星星一样美丽。
你也看得见它们?
他笑着点点头。
少年从容地游进花海,繁茂的枝柯自动为他让出空隙。来到我面前,他轻轻抚上我胸前绽放的一朵大花,藤蔓便悠然松脱了我。
为什么我碰不到它们?
因为你是凡人。他说。世上本来就有很多种生命,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有无形有质的,有有形无质的。你现在看到的,是酒魂。
他牵着我的手,凉如春水,滑若丝缎,引着我向酒魂的根部走去。那一十六岁的容颜有着天神般的高贵威严,如电如雾。
那是东京闹市街头一家小小的酒坊,漫溢着醉人的酒香,闻多了便两脚发软。美丽透明的酒魂从每只盛酒的容器中生长出来,吸收月魄和夜露,发酵成熟,在天明前缩回易被日光灼伤的娇嫩花朵。
门外一副对子,纸很红,墨很黑,汉字写得和我一样腿歪胳膊斜: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载。
窗上挂着吊兰和鸟笼,站了一对雪白的鸽子,正合了眼睡觉。店内收拾得一尘不染,每张小桌上都摆了一只青瓶,插花一二。一只明显过于肥胖的大猫蜷在柜台上枕着账本眯眼,听得声响很不满地“喵”了一声,翻过圆滚滚的身子去。
我询问门口那南朝诗句的意思。
他说,这家酒坊的存在只为了等两个人,一个是露,一个是云。
我们开了一坛齐云清露,月下小酌。
他告诉我,他是一个戏童。
当人间的一个好孩子死去的时候,他可以选择是否成为一个戏童,不再入六道轮回。他的户籍将在金符玉箓和幽冥名册上消失,被同时赐予自由和孤独,在无边无岸的永世漂流之中。千百年来只有极少人可以留下来,不被这滚滚红尘吞没。许多戏童又生了名利心、争斗心,甚至爱上凡间的女子而甘愿放弃自由再世为人。
他出生在汉代的丝绸之路上。狂沙中女人们剪断他的脐带,用无极锦作他的襁褓。他的安息母亲欣喜地将婴儿举过头顶。
十六岁那年驼队遇到强烈的沙暴,他为救母亲和八岁的妹妹被风沙卷走。整整五天日曝骄阳夜堕冰窖,迷途的少年追逐着海市蜃楼终被流沙吞没。当眼耳口鼻俱被淤塞不见天日,黑海中一颗星星告诉他,他的灵魂将得到自由。
就这样,月白色的灵魂变成光明的鸟升起来,离开万古沉埋。而那具尸体会在深深的泥底,化成木乃伊。
从那时起,他成为一个戏童,可以随意地改换面貌和身份,在世上任何地方扮演想要的角色。
他说,人生如戏。对他而言,生活完全成了表演,再分不清戏里戏外,一切亦幻亦真。
他去过很多地方,憩息在骆驼耳朵的绒毛里吹风,在高天之上抚摸苍鹰的翅膀。在一个遍地沙漠的国度,奴隶们建造着方底尖顶的巨塔,他们的王全身涂满了香油,带着黄金的冠冕率领子民崇拜太阳。大食人用琉璃瓶装起银器反复蒸馏出来的蔷薇水,波斯的舞娘在厚软的蓝线毯上跳欢腾热烈的袒腹舞蹈。
波斯王族身边倒酒的侍儿,阵前盗符的侠士,华山采药的道童,屋梁上抛砖掷瓦的小狐狸,红喜班耍竹竿戏的摇钱树,江南瘴疠地捉鬼的异人……他不知道有过多少身份。对他的眷爱、崇敬、怀疑、憎恶、轻亵都成了流沙,沉入时光消逝的暗河。唯一活下来的,只有他一颗不死的玩心。
我掐下一朵牡丹,放入口中细嚼。齐云清露的芳洌混合了植物的汁水,在口中漫溢出一种莫名的朦胧情愫。
我想我是醉了。
草原上的烈酒从未能把我醉倒,而沉封在这东京小酒坊里的荒芜岁月和寂寞芳醇却侵入了我的心。
他吻我的额头,分外怜惜地。
不要这么容易相信别人。清绵如洞箫的声音在耳边响。
你生得太美,小心失身于人。
那双纤瘦而强壮的手臂把我抱入后堂,放在床上,用一床薄被覆上。
我拉住他替我掖被的手。
凤清仪,你不会的。
你存世再久,经历再多,你的心永远不会老过十六岁,一个懵懂顽童。
我露齿而笑。
他也报以坦然的一笑,轻如风中羽毛。
果然是妖魅啊。他温和地抚摩我的手指。那传说中流星一样经过世间的妖魅,生来便能读懂人心。
我只希望你现在扮演的不是以戏人为乐的狐妖。免得我明日一早醒来,卧在荒烟蔓草之中。
不,酒坊老板的角色,我还没玩够。他调皮的笑容在上方闪动。我才刚刚发现,“醉”字怎么写。
是,他现在扮演的是一个凡人。镇日游走在酒香之中,用奇怪的曲和水酿成美酒,货予有缘人。
我知道他的每一坛酒都是活的,酒魂会在酿成的新酒里生长出来,枝繁叶茂地张于月下。岁久的酒魂会成为精魅,幻作飞虫鸟兽,甚至人形,在店堂里穿梭来去。竹叶青里有一队红蜻蜓,绀发的鲛人会冷不丁从碧光里探出半身,姚子雪曲的大缸里逢雨便生起朵朵白云,珍珠泉则常常自己流出来,滚成一颗颗水银般的晶珠。蓝桥风月的酒魂则是一个苍白的女子,只在满月之夜才现身,面无表情地在街上行走。
这是他选择的游戏。不管持续数月还是上百年,这是他眼下最热衷的事情。
酿酒。
醉真的很神奇。人醉的时候,很多事就记不起来了,很多事却又想起。我问凤清仪,他有没有醉过。他回答,无日不在醉中。
草长莺飞,清丝脆管,一曲锦瑟华年转。
指间砂,流光散,知是今夕何夕,醉了红颜?
阿云,你要去哪里?
听说南朝有一种江湖人物,叫做易容师。
我玩着寒光闪闪的工具,说,总有一日,我能像你一样随心所欲变成任何人。
他举杯。阿云,色相皮囊从来不是我的羁绊,何苦为此耗尽一生?
我说,天地造物,鸟兽虫鱼无不赋予形体。皮囊不能束缚你,却会束缚世间万物。易容师的一双手,翻云覆雨。在换颜改命的时候,他就是主宰命运的神。
天地把万物造出来时,就有了本来面目。阿云,换颜改命,可是逆天之举。易容一道,本是与谎言和欺骗相绊而生的。
我知道,你的话语不假。但世间繁华何尝不是过眼烟花?南朝的文人说,若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间。我便贪恋这烟花绚烂的一刹,愿追逐这道流光。待姹紫嫣红开遍,荒芜的夜空也会因有过这瞬间的光明而不再荒凉。
他的眼睛含着璀璨星光,宁静隽永。
再喝一杯吧。
阿云,这是你选择的游戏。
选择,本无所谓对错。
你选择了成为易容师,正如我选择了在东京闹市当垆卖酒一样。
什么真的,假的,都是游戏一场。
凤清仪,你这老狐狸。
少年扬起脸,月亮柔和地在他脸上绘出优美的光影。
阿云。他抬手指着高天上银色的云。醉了睡难受,不如到上面去吹吹风,醒酒。
只一眨眼,我已身在云端俯视红尘,从神的角度。
爹爹说过,神佛在天上,云中有楼阁。他不知道,神佛住得这么高,一定很孤独。
在云上吹风其实非常寂寞。
天风忽飒然,云动如流水。若身周时光的洪流滔滔而过,万古的荒凉在刹那凝铸如铁。
我忽然懂得了凤清仪的孤独。
他笑着,指云下的世界。阿云,我们已经出城了。现在是西风。你看到黑漆漆的松树林了吗?你看到反射银光的沙漠了吗?
一切都是那样静谧地沉在黑暗之中。听见呼呼的风声,如此地远离尘嚣。我听不见人的言语。
在这里看,天下苍生仿佛蝼蚁,彼此并无区别。
清仪,但你知道,他们是不同的。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脸,不一样的心。就像是草原上遍野的花朵,每一朵都独一无二。
他温软的手握住我的手,抚摩上面的纹路。
阿云,人死得太快了。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每当我的玩伴死去,我总是很难过。你是个难得的玩伴,可以跟我玩一场大大的游戏。
阿云,可惜,连你也陪不了我多久。他叹息着捧起我的脸。
你的一生滚炼三千红尘,会被世人误会、唾骂、诅咒、伤害。但你要记着,就算整个天下都背弃了你,还有我这个朋友。
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我不去害人,反而有人要害我?
他悠然倒了一杯酒,缓缓倾入喉。
玉碎之日,我来为你收尸。
喂,我还不想死呢。
为什么?我还以为你看得开。
我还没玩够。
我也一样。
我们大笑着动手厮闹起来。我揪下他头上的银冠,混乱中靴子被他脱去,一闪腰间的羊角小号又没了。
凤清仪,给我!
他笑喘着退开,指上拎着羊角晃道,有本事过来拿!
我猛扑过去,竟被他轻轻一抬手掀翻,按着呵气胳肢。
要掉下去啦。我情急大喊。
那便掉下去罢。
痒,痒死了!住手!
他松了手,静静压在我身上。
我听着他的呼吸声,不知说什么话。
阿云,你把我当朋友吗?他的声音此时听来像在撒娇,空寂中隐隐凄清。
你是我第一个朋友。
好罢。他别转头。那么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死后,能把这具身体送给我吗?他叹道。多美多可惜的身子。若埋玉树于土中,情何以堪。
这是做什么啊。是你说的,人固有一死。古来英雄美人,还不一样化为尘土。
阿云,这是我的私心。我希望你能永远陪着我。
我仰头叹一声。原来,如果我只剩下身体,还会有人要。
我早该这么做的。他有些懊恼。我有过很多朋友,可他们都死了,什么也没给我留下。很多人我都已忘了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阿云,我只是想留下一件不变的东西来陪我。他恳求地拉住我的手。阿云,陪我。
我想了想,眨眨眼。好,你若真要,就拿去罢。
他欢喜得紧了,亲亲我,笑,我要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陪我吃饭,陪我睡觉,一起饮酒赏月,一起游戏。
凤清仪,我要是死后身体还被这么折腾,泉下也会不安的。
乖。他摸摸我的头发。我让酒魂来操纵你的身体,不会觉得累的。
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我说,我现在就觉得好累了。
睡罢。上方传来他的声音。阿云,在我厌烦一切游戏之前,请陪伴我,天荒地老。
我枕在他腿上深眠。
我不想懂得天荒地老。那太沉重,太漫长。
他懂得。所以一具无知无觉的身体对他而言可以拥有永远的生命和记忆。
我不懂,所以我只希望在绮年玉貌之时可以看遍人间繁华,笑语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