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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相识前篇 陌上年年花始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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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寻欢第一次遇到卓东来时,那个倔强的少年正独自艰难的跋涉在莽莽大漠中,之所以说他是少年,因为那时,卓东来瘦弱矮小的模样看起来像是只有十六七岁,一个还应该在父母身旁倍受宠爱的孩子,之所以说他艰难跋涉,是因为这个少年衣衫褴褛,遍身布满了黄沙灰尘看不出本来的模样,只能轻易看出他干裂的唇在一丝丝渗血,嫣红的血蒙了黄沙,又很快被烈日蒸干,凝结在唇畔成暗红绛紫的颜色。
这个少年缺水很多日子了,却一言不发拒绝了李寻欢的水囊,依旧目不斜视的直直向前走去,仿佛,前方才是唯一的目的地,前方永远在前方。
李寻欢在这个少年身上发现一种奇异顽强的生命力,瘦小的身体里燃烧着一个倔强强势的灵魂,所以,他便一直跟随着这个少年,不远不近的距离,既不会触碰到少年的心防,也不会让少年离开自己的视线。
直到三日后,少年硬是凭借自己顽强的毅力穿越了整个沙漠,然后,在踏入一个荒凉的小村,望到前面稀疏的人群时,终于支撑不住,瘦小疲累的身子虚晃几下,软软倒在一汪清澈的潭水畔。
李寻欢忽然长松了一口气,迅速上前拥住少年滚烫的身子牢牢抱起,径直送到了当地一位名医那里。
少年整整昏迷了三日,醒来时,已经舒适的躺在一个颇为雅致的房间里,身上清爽干净,早已换了柔软雪白的丝质里衣,少年略一清醒,忽然抽出枕下压着的匕首一跃而起,一招流星贯日直直向着窗前斜倚那人狠狠刺去。
那人不慌不忙的斟酒,却在最后一刻,足下轻点,就着坐姿稳稳滑向一侧软榻之上舒适的倚着,白玉色指尖虚握着的碧玉盏里,满满的竹叶青未有一滴洒落出来,然后,他优雅的仰首一饮而尽,方才淡淡的斜睨少年收势不及,匕首狠狠刺进窗棱,朱漆剥落,迸裂的黄杨木碎屑溅满一地。
卓东来一击不中,立刻知晓眼前白衣人的功力远非自己能及,便悠悠然的收回了匕首,优雅平静的一旋身面对着李寻欢,那一瞬的风华仿佛不再是三日之前那个奄奄一息的落魄少年,而是大权在握的王者归来,一开口,也如刀锋般冰冷锐利“你不救我,我也不会死”
你不救我,我也不会死,所以,即使你多事救了我,我也不欠你的,也不必谢你。
李寻欢低垂着眼睑轻咳几声,抬眸时,碧色眸间流光萦萦,带着一丝讶然的神采,仿佛是惊喜,他曾见过少年的狼狈,见过少年的倔强,见过少年的坚韧,见过少年安静熟睡的模样,甚至方才也见过了他对自己杀意毕露的冷冽模样,却从未见过他如此锋芒乍现却又漫不经心的王者之气,这个少年,远远比自己相信的还要有趣。
少年自然是认得白衣那人的,这个古怪的温润男子曾在大漠跟随了自己三日,那个在莽莽大漠黄沙里依旧一袭白衣轻裘,淡雅如风的男子,这时依然着素雅的白色纱衣,及腰长的墨玉绻发亦用一缕白色绢带束着,温顺的垂在身后,旋身间带起一片迤逦。
这时,白衣人却不说话,只用着温暖清浅的眸光柔柔遍身打量自己,眉心浮现欣慰的浅笑,仿佛见到了让他感到开心的事情,像是美美的品着他最爱的竹叶青。
卓东来便笑,冷冷的勾唇浅笑,略一欠身施了一礼,稳稳朝着门外踱去,他有一个秘密,他的左腿是畸形的,这个秘密没有第二个人知晓,如今却被这个古怪的白衣男子知晓了。
因为,卓东来从来没有白色的衣服,尤其是上好精致的江南绸衣,那为自己换衣服的,便是眼前这人了,卓东来的武功远不及这人,杀不了他,就只有离开,等能胜过他,再来。
在他将要推开门时,李寻欢忽然开口,淡淡应道“是,就算我不救你,你也不会死”
边关小村民风淳朴,即使不去救他,自然也有旁人搭手施救,李寻欢只是抢了一个先机,比旁人快一步而已。
卓东来顿住脚步,缓缓回身“所以,我不会感谢你”
李寻欢忽而笑意盎然,眸间萦萦闪烁几点星光,微一颔首,淡淡开口,温润如玉“你自然不用感谢我”
卓东来不再答话,继续推门而去,步子虽缓,却也无半分迟疑。
抬手掩门时,屋内安坐那人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瘦削的肩背微微躬紧,一下一下的轻颤,恍若烈风中脆弱的蝶翼。卓东来清楚的看到,那人手心攥紧的锦帕上已经溅落了点点红梅,红的刺目,嫣红刺目,咳嗽却丝毫没有止息的意思,反而愈演愈烈。
静静站了盏茶功夫,那人咳得愈发吃力,卓东来忽然不忍心,疾步上前扶紧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掌心蕴着内力一寸一寸拂在那人后心处,大约又是盏茶功夫,咳嗽才勉强止住,李寻欢缓缓抬眸,低声道谢。
卓东来正欲说什么,却见那人碧色的眸子又蒙上一片薄雾,缓缓阖上,手臂一软,指尖握着的锦帕也飘然而落,方才轻倚着桌沿借力的身子亦软软向一侧倒去,卓东来一恍神,迅速探臂接住,下颔无意触到那人的额头,竟是滚烫灼人的热度,这时才知晓,他面上浮着的淡淡酡红竟不是因为醉酒,而是发热。
将人稳稳揽在臂间,正无计之时,那人却轻“嗯”一声,恍恍惚惚醒来,细密的羽睫轻颤几下,碧色眸子缓缓张开,含着几分初醒的迷离,几分淡淡的暖意,几分隐隐的无助,竟然还有无助,卓东来这样想时,那人却软软抬起手臂推开了身旁之人的扶持,又是低垂着眼睑,轻按几下眉心,低声道谢,泠泠嗓音虚弱的几乎不闻。
卓东来一言未发,扶着那人倚好便撤开了手臂,转身向外而去,身后李寻欢却勉力撑着桌面站起,艰难的迈出几步,好似要寻找什么。
铁传甲勾着药包匆匆回来时,见到的便是这幅景象,心下一急,口中疾唤了一声“少爷”,已将手中药包甩出去,紧紧扶住那人。
李寻欢脱力般倚在忠仆坚实的臂间,面色隐隐含着一丝浅笑,软软道“传甲”
铁传甲小心翼翼扶持着,将人扶到软榻上躺好,又细细掖好锦被边角,俯身轻声道“少爷,你累了,先休息一会”
李寻欢低声说了些什么,卓东来尚在门外未曾听清,只听那忠仆不情不愿的应了一句,又沉着一张脸出来冷冷道“少爷说,你刚醒,还需要休息,公子若是不弃,不妨先在这里住下,等伤势养好些,再回去也不迟”
卓东来心下一震,眸光灼灼望去,前些日子确实受了些伤,若不然也不会只出来大漠便体力不济病倒在这里,不过,这一切,好似与那人丝毫无关,看他如今景象,只怕已自顾不暇了,竟还心心念念着要旁人好好养伤,是真的善良过了头,还是不谙世事,卓东来轻笑一声,既然他的仆人回来了,那么,他好似暂时死不了,自己便可以离开了,互不相欠。
铁传甲一见那人一言不发的朝外走,不由得提高了声音,隐隐含了几分嘲讽“少爷把你救回来时,大夫说你的内伤若不及时医治只怕会留下病根,少爷不顾自己的身子,将一半内力传给你,你就算是找死,也请在我家少爷身子养好些,有精力再救你一次之后吧,以命易命的事情,纵使你想再经历一次,也劳驾先让我家少爷留住自己的性命,也才好去换公子你的性命吧”
以命易命,卓东来的身子迅速僵住,他醒来时便觉察到内力的变化,却以为是内功精进了些并未多想,哪知,竟是那人传了一半功力给自己,这损伤的一半内力,纵使日后还能复原,传功之时于传功之人的伤害却是难以弥补,以那人的身子,以命易命,竟是丝毫不虚,这半世,何尝有人对自己如此上心。
铁传甲冷眼看那少年怔住,又冷冷抛下一句话“大夫说了,你旧伤拖延的时日久了,想将养好,还要好好休息,既然你已经醒了,就在一旁客房住着吧,占着我家少爷的房间这几日,他自小认床,从未好好休息过一刻”
说完,竟也不再理会卓东来,兀自拎起一旁的药包疾步走出去煎药。
后来,卓东来留下了,一留便是四年,四年来,李寻欢的陪伴于卓东来来说,已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亦家人,亦朋友,亦师傅,甚至,亦爱人。
爱人,后来很久,卓东来心下浮现这个念头时,都下意识回想,那四年,他竟然从未当李寻欢是爱人,那时,他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再有爱人的能力,亦不会再拥有爱,那人,该是如何耐心的等待,等待自己发现身旁早已拥有的爱。
李寻欢知晓卓东来自幼修习的内功心法杀伐甚重,很是霸道,对身体的伤害也是极大,所以,小心从旁指点着,引导卓东来渐渐改变路数,免除了对身体的伤害。
卓东来自幼练习义父流水传授的武功,杀人是最重要的,几乎尽是拼杀的招数,防身的却甚少,李寻欢担心少年受伤,四年来,一直尽引导少年,不可不谓良师。
四年仿似白驹过隙,李寻欢的痼疾渐渐养好,卓东来的武功也日益精进,四年后,当昔日的少爷已于李寻欢比肩时,便提出了告辞,说男儿要有自己的一番历练,要有属于自己的担当。
李寻欢整整思量了三日,三日后,他说,要和卓东来一起入关,无论卓东来去哪里,他都不会干涉,只在李园等着东来回家,他说回家,等到卓东来功成名就之时,一起回家。
四年,足够两个同样寂寞的灵魂交融,交付自己一片真心,四年后,卓东来离开李寻欢时,两人早已是彼此今生要相守的那人,无论世俗如何,爱了,便再也不肯放手。
入关以后,卓东来陪着李寻欢在李园住了月余,临行时,他说“寻欢,等我回来”
李寻欢轻笑着为卓东来递上一袭厚重的紫裘,又折一支怒放的寒梅送上,眸间温暖微漾“宝剑赠英雄,我没有宝剑,便折一枝梅花,东来,要记得回家”
卓东来握紧手中的紫金鱼鳞匕首,那是李寻欢费了极大力气寻来的,削铁如泥,寒意逼人,抬眸笑道“前辈早已送了宝剑,这梅花,不送也罢”
李寻欢却执意将梅花递上,软言道“除了李园,未必见得到这般怒放的寒梅了,东来还是带着吧”
卓东来终究还是带走了那枝梅花,后来,紫气东来的院子里,正对着朱漆红砒的窗外,年年冬日,胜放着一株傲雪寒梅,为紫气东来阁,凭添了几分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