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债（修）》田可心

51、第五十一章 喉鲠

　　这年的12月20日，林西子和许超然开始休圣诞与新年假期，加上年假，打算回国待半个月。
　　第一站依规矩是去许超然家。令林西子颇为诧异的是他只安排了在他家待三天不到，头一天到达，第二天住一天，第三天就去林西子家了。
　　不过有几个女孩愿意在公婆家多待呢？因而这个安排并未让林西子太过介怀，许超然的解释更令她开心而安心，他说：“我家亲戚本就不多，而且我爸妈是当年支边到的那里就留下来了，当地没有亲戚。咱们在那边休息休息就去你家吧，在你家多住几天，毕竟你爸妈要给咱们办婚礼，而且我拐走了你家的宝贝女儿，还不该多陪你尽尽孝？”

　　许超然的父母是一对知书达理的老知识分子，林西子和他们颇为谈得来，觉得他们也很喜欢她。
　　年轻人本就不太注重老一辈的规矩，所以林西子完全没去想，就算因为怕他们太累而不打算给他们安排婚礼、就算家里一个亲戚都不在当地，难道还不该请些朋友吃吃饭，把这个新媳妇介绍给大家？
　　这个问题，是直到林西子携丈夫公婆回到自己家之后才意识到的。

　　林西子回到自己家，发现家里为了给他们准备婚礼，弄得一派热闹。她的卧室里家具几乎全套换过了，尤其是以前的单人床换成了大大的婚床，过去的清新粉绿色窗帘和卧具也统统换成喜庆的粉玫色。她家亲戚也不都在本地，但一应姨妈姑妈等等，都从老家赶来帮忙。
　　林西子面对着这些从小很少在一起因而不太熟的长辈，有些无话可说，只有客套地感谢几句。
　　姨妈一边撅着屁股忙活家务一边热心地摇头：“这有什么，来帮帮你爸妈是应该的嘛。之前你们在他家办事的时候肯定也是这样的，老人都愿意来替你们操劳这一次。”

　　林西子张口结舌。她从姨妈这句无心之语当中已经听了出来，对于公婆家没有给他们办婚礼，其实父母是很介意的。因为面子上拉不下来，他们就对亲戚朋友说，女儿的公婆家那边已经先办过了。

　　林西子自来跟父母的心结就没有真正解开过，她并不同意父母的这种看法，觉得他们是纯好面子。在美国的婚礼难道不是许超然办的吗？用得着一场又一场的到处都办到？本来她觉得父母非要办这场婚礼都多余，他们既不是贪贺礼的人，那必然就是想要炫耀一下女儿嫁了个如意郎君呗。
　　林西子这番对父母的腹诽，是在婚礼结束的次日，送公婆去机场之后发生动摇的。

　　在机场，林西子和许超然让二老去咖啡店里坐着等候，他们俩去办理登机手续。
　　队有点长，林西子排了一会儿，觉得内急，就去洗手间了。
　　在洗手间里，她听到了某个隔间传出来的婆婆的声音——
　　“……今天就回去了，是是，团里的演出一定赶得及……老潘啊，不瞒你说，我和老陈这次请假是干私活儿来了……呵呵，是一单你们想不到的私活儿，有个小伙子让我们假扮他爸妈娶媳妇呢……哈哈那我们就不问了，客户的隐私，多打听没好处……哎哎，这就走了啊，咱们下午见！”

　　林西子目瞪口呆。
　　这对公婆……是假的？？？

　　许超然为什么要找一对假的爸妈来应付她？难道他已经没有父母了？
　　那也不对啊，他明明常常会跟他父母通电话，林西子一直听到的，而且就算父母双亡，那又算什么大不了的事，需要瞒着她——他的妻子，他最亲密的人？

　　这个疑问，林西子没有对许超然提出。
　　一来，他既有心隐瞒，她问也未必问得出来，二来，他们现在正在她家，假如闹出这么重大的矛盾来，真不知她那脾气火爆的爸爸会掀出多大的动静。
　　也许更重要的是，她不敢。
　　她担心这背后有一个太过重大的秘密，一旦揭开，就会让他们俩的关系走到尽头！
　　她无法想象，假如和许超然就这样结束……
　　不不不，这是令她光想一想都要心痛得喘不过气来的事！

　　是晚的梦里，林西子一个人来到一片海边。
　　奇异的是，梦里分明充满了鲜艳明亮的暖色调，对于海的蓝色来说，这并不常见，蓝色向来不是代表着忧伤的吗？而林西子梦里的那片海，是十分热烈又浓重的颜色，像一片粘稠的油质颜料层层堆砌而成，渲满了她的整个梦境，美得惊心动魄。
　　可是她的感觉却同梦境整个活生生地撕裂开来，仿佛游移在一张巨幅立体的黑白照片里，陈旧的霉味有点阴湿，漂白过的空气清冷寡淡。
　　他说过的——爱你的感觉，就是当你不在身边的时候，我的世界是没有颜色的。
　　当时她觉得不满意，这样的爱情，程度不是太浅了吗？
　　而此时此刻，她忽然明白了那是怎样一种绝望的心情。
　　世界失去了颜色，那是一种失去生命的意向。

　　几天之后就是元旦了。
　　旧年的最后一个夜晚，城市里照例燃起漫天焰火，看着满天的亮彩绚烂，林西子忽然觉得那大朵大朵绽放着的绮丽里，不知如何竟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来，那是一种说不出的绵密而悠长的沧桑。
　　她忽然有些无法自持。
　　在倒计时的最后一秒，她忽而浑身颤抖，因为那短短的一刻里，这一年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突然决堤，猝不及防地向她心上倒涌而来，然后又在四周热闹喜庆的声响中骤然衰落，只剩下一种空洞的回响——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婚礼过去了，所有的仪式都结束了，那么会不会，幸福……也要走到尽头了……

　　为了在这欢喜的日子里忍住无从解释的眼泪，她辛苦得几欲昏厥。这忽起忽落忽涨忽退的一阵折磨，终于让她的心难过得哭了起来。

　　回到美国之后，一切仿佛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冬更深了。
　　天常常冷得出奇，最低气温能达到零下二十度，大雪迷离中的景物会变成陈旧的黑白两色，默默地凝蕴着一片老照片的韵调。入夜，气温再降，雪便下得更大了，那无边无际无始无终无声无息我行我素的大雪，让林西子莫名地觉得那是天空在说话，一片一片轻飘而饱满的，像无数的字组成的一篇天空的话语。而由于它是无声无息的，又让她觉得那是天空仅说给它自己听的话，或者，是仅为它自己而说的话，不求你听懂，也不要你理解，只要你看着美丽；但它就连你是不是觉得美丽，都并不在乎，因而也不想知道，因为你是它的不明就里的局外人，而它也自认为是你的不明就里的局外人。
　　美丽就这样默默而磅礴地凝结。

　　这段时间里，林西子注意到了、亦或是回想起了许多疑点。
　　譬如，许超然从不让她跟他父母说话。
　　在见过他“父母”之前，他打电话时没让她参与就曾令她略微疑惑，毕竟他们俩打算要结婚，打个越洋电话彼此认识还不应该吗？
　　不过林西子向来同自己的父母——以至于同所有的父母相处都不甚自在，她并没有主动要求参与电话的积极，所以从未深想，也从未问过他。
　　到他们从国内回来之后，他仍旧没有让他同他父母说话，当然，此时她已洞悉原因，更不会提起。

　　之前在家的时候，爸爸妈妈对林西子和许超然都挺好的，但也许是他们走了之后，爸爸妈妈受了些刺激，这段时间，他们的电话里，抱怨越来越多。
　　这一年林西子这一拨孩子正好进入二十五六岁的阶段，尤其是女孩子，赶上了第一个结婚高峰期，这段时间又正要过春节，父母的同事朋友中，好些人的女儿都是最近办的事，妈妈的电话里就常常有这样有意无意的八卦——
　　“我们图书馆王馆长的女儿，你还记得吗？你们同过幼儿园的，后来她们家搬到师大分部，她上的二附小二附中，不是你们一附小一附中，可能你不太记得了。反正她这个月结婚，上个月先在公婆家办的事，她老公是东北的，哎哟人家那个热情哟！别看是农村小伙子，可舍得下本钱了，主持人请的是当地电视台的名嘴，做足了面子！”
　　“你爸有个大表姐，你都没见过，她女儿嫁到我们市来了，上周六请我们去吃酒，她老公家真不错，八台一模一样的奥迪排成车队来接的，别提多气派了！”
　　……

　　总结下来，林西子总觉得仿佛听了许多八卦，可仔细回想，好像也就是这两条，只是妈妈翻来覆去地提起而已。

　　相比之下，爸爸一贯的风格就是直来直往：“小西，这超然的父母是怎么回事呀？我说得不好听，他们儿子一个电话就把我女儿给娶走了！年轻人不懂事，我也就不计较了。哦，他们做大人的还要没礼没节的，这么久连电话也没主动给我们来过一个，不想认我们这门亲戚是怎么的？”

　　爸爸妈妈一定是心理太不平衡了。在他们老家，人们讲究一家有女百家求，父母有时候会很仪式化地对女儿的婚事设置一些障碍，表示我家女儿这么好，要娶到可不容易。
　　但她林西子，样样不比别家女孩子差——或许……只除了她并非完璧之身，但不管爸爸多么古板，也知道现在的年轻人风气开放，他的女儿绝不是唯一一个这样的女孩，这不该成为她的重大瑕疵，却只凭许超然一个电话就被娶走了，公婆又是一副你爱来不来的架势。
　　父母咽不下这口气，林西子只好负疚。她没有办法开口，因为一旦说出她那天的发现，这不是解释，或许就是离婚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