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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梁逸生 ...

  •   拥挤的绿皮火车上,混杂着各种气味;车窗半开着,邻座的黝黑干瘦的中年男子用土话抱怨着什么。
      逸生就在这节车厢里,他没敢把装着画夹的的帆布袋放在行李架上;那样做无非是自毁画夹。他就那样靠着座椅背抱着包站着,每每有人要从中间的走道过到另一节车厢去打热水;逸生就得把包举过头顶以让他们通过。
      火车晃动着向前行驶,旁边硬座上是一个女子抱着孩子;这种拥挤的情况下。孩子开始哭闹,女人摸了摸孩子的尿布;就开始解开自己前襟的扣子。换个姿势让孩子挡住自己裸露出的一侧胸脯,逸生别开脸;瞥见邻座那个干瘦的男人目光猥亵地看着女人哺乳。
      逸生抱着帆布包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到车厢相连的地方;这里噪音比车厢里大一些,不时有人经过;但驻留的人不多。偶尔有蹲在这里吸烟的人,逸生鲜少吸烟;除了在西双版纳的西定,当地的老乡教过逸生抽土烟。老乡自己种的烟草,收割下近一米长的烟叶。擦净晾晒,直至烟叶晒成焦黄皱起;他们就几十张一叠好。用铡刀把烟叶切成烟丝,用指头撮一小把烟丝塞在水烟筒里抽。土制烟很呛人,逸生也只能勉强能抽上几口。
      靠在车门的玻璃窗边,逸生把画夹放下;望着车外呼啸而过的风景。

      刚开始破四旧那会儿,逸生在省城里读高中;正是一年最热的时候。街头的广播里说着人民日报依据毛主席倡导的又一次新文化运动的七点,人们眼中的麻木多过忧虑。没一个月,高中里就停课了。逸生的乳娘踩着小脚走了好几十里路到省城里接逸生,街上的交通已近瘫痪;戴着红袖章的青年占领了整座城市。群情激奋,逸生则扶着乳娘在这个狂乱的世界里走着;不时有青年叫嚣着撞到他们,也不知说一声对不起就跑开了。残破的大字报满地都是,清洁工人早已经不知道到哪去了。
      乳娘只会讲一口昆山话,说道着:乱了,都乱了。
      逸生对此没有真切的感想,虽他不喜欢学校;但也不讨厌这个地方。
      到了家里,已经门房洞开;父亲书房里的藏书都被倒在院子里,还不断有□□把那些古画书字往院子里的空地上堆。乳娘大声责斥他们要做什么,一个神情肃穆的□□指派他的助手拦住要抢下字画的乳娘;说:“我们这是给你们消毒!烧四旧!服不服!?”
      逸生拦下乳娘,谦卑地颔首:“我们服,别伤害我的家人就好。”
      那个□□又说:“今天是破这个旧,改明就有别的说法了!你们最好配合,不配合就是□□现行犯!”
      乳娘用手帕抹着眼泪,拽着逸生的袖子嘀咕:
      “那可是祖上传下来字画,你爷爷最宝贝的东西。”
      逸生安慰:“人没事就好。”
      一把火燃起整堆字画的时候,乳娘只是哭。
      扭曲了的火焰,几个□□带走了逸生从事写作的父亲。父亲没有回头看逸生,只是用目光瞥了一下院子角落的井台。
      大家心知肚明,在那个时刻;已经连说‘不’的权利都丧失了。
      □□走后,逸生到井台边;从石板夹缝里抽出一本用塑料布和油纸包藏好的书。
      那是父亲留下的一本《聊斋》,封面上是一个挽着发髻的女子提着一盏灯;站在一片青蓝色中。乳娘伤心地进里屋去收整那些□□翻乱的东西。逸生翻过发黄的书页,其中一页里夹着一叠纸。展开纸,是用小篆写的一张房契。契书上说,这宅院在甪直镇边;一处叫憩园的房院。
      正午时,乳娘开始做饭;逸生的亲娘在分娩他时就因为失血过度,生下逸生后就不行了。后来在家里寻了一个刚生孩子的长工做了逸生的乳娘,乳娘本姓姜;原是逸生舅母老家的丫鬟,后配了一个长工生过一个孩子。当了逸生的的乳娘以后,逸生只叫她乳娘。
      母亲死后,逸生的父亲没有再娶;一直在从事写作。而后一家人从苏州搬到了南京的近郊。
      乳娘端着一大碗南瓜粥放在正厅的桌子上,又端出两个小碟子;一个上面放着块腐乳,一个里面码好用酱油和醋腌渍的萝卜丝。乳娘做的萝卜丝里会放一些蜂蜜和陈醋白糖和卤盐,吃起来酸甜微咸;很是爽口。
      乳娘搓手坐在逸生边上叹:“就这些东西了,现在根本没什么吃的;逸生,你要多吃一些。”
      逸生点点头,埋头喝了一口粥。

      可能是预感,逸生的爹没能回来;□□把他关在废旧的小学厕所里,一个晚上后;几个村里人推着板车把逸生爹的尸体送了回来。
      家里的钱连棺材都买不起,更何况棺材店都被那些□□砸光了;哪还有棺材。
      田间的喇叭一到时候,就会放歌;成群的人就像中了魔障一样跳起忠字舞。
      逸生披着麻孝,推着板车;车上父亲的尸首上盖着席子。他只能绕道走那些没有人的路,免去被□□揪住没跳忠字舞的□□训问。
      火葬场不远,逸生给值班的工人五元三毛;五元是火葬费,三毛是工人加班的钱。工人提着一坛子骨灰递给逸生。一生的终结就是这五元三角,工人问逸生:要不要寄存。逸生捏着口袋里七角钱的毛票,摇了摇头。逸生抱着骨灰坛子;走出火葬场。
      爹的骨灰被埋在了后院里。
      动手把那个带着自己在田野里抓过蟋蟀的男子埋在土下着实不容易,即便他已成一把灰土。但毕竟是逸生的父亲。乳娘头上别着白棉线盘成的花,在边上看着逸生把父亲的骨灰谨慎地放进土坑里。
      逸生说:“这不是下葬,先藏起来避开风头。不然会被抢去。”
      第二天,村里的□□又一次踏进范家。
      带头的问逸生:“听说你爹火葬了,上头有规定;火葬骨灰是要交出来,不允许家属留着。”
      逸生回答:“是,我爹他生前希望水葬;我们没有留骨灰。骨灰都撒到河里去了。”
      □□鄙夷地瞟了一眼逸生下命令:“给我进去搜!”
      逸生闭上眼。这样能缓解怒气,就像小时候他一哭;乳娘就抱着他念《妙法莲花经》。
      一个小时以后,□□们悻悻来报都说没搜到。
      带头的□□走到逸生面前,反手抽了逸生一个耳光。
      逸生没有皱眉只是看着那个人,脸颊火辣辣的疼;四周的□□鄙夷地笑笑:
      “谁许你们擅自处理骨灰的!?一家子腐败份子。”那人盯着逸生,至今逸生还记着那人眼中汇集的戾气,“你也小心点,不然;下场和你爹一个样。”
      那年,逸生才十三岁。
      一年后,逸生被上山下乡的大流带到了西双版纳;那是没得选择的。
      你只能选择去西双版纳或是大兴安岭。
      生在江南的逸生选择了西双版纳,火车上挤满了下乡的知青;乳娘在站台上挥手向车上的逸生告别。站台的广播里放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逸生也向乳娘告别。手抚在胸口,衣服隔层里贴身放着那本父亲留下的书和地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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