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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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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妻
[Written by 阿时]
-|壹|-
墨锦是楼曜尘迎回家的第十七个小妾,排行十七,又称十七夫人。
其实楼家的人个个心知肚明,墨锦是最不受宠的小妾,入门两个月有余了,排前头的十六名夫人个个被宠幸了个遍,只有她一个人被扔在偏房,默默无闻的呆着。
“这十七夫人也算是苦命,多年轻啊,就这般不得宠幸。以后怎么得了。”
“我听说这十七夫人,是少爷在街上捡回来的。本来好像要被卖去窑子里面的,后来逃了出来,不知怎么的就碰见了少爷……”
“那照你这般说来,那她的命还真好。跑趟街就被少爷看上,早知道我也去跑跑好了。”
“就你模样?哈哈……”
墨锦默默的合拢了门,由得两个名义上的丫鬟在院子里对着自己的事高谈阔论。
她们本就也没有说错,她命贱,家中败落,在被卖进青楼前一日跑了出来,刚好撞见了出门的楼家少爷就被带了回来。
外人看来这般天大的福气,却不知她是牺牲了多少换来的。
罢了,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就让那旁观者也迷一回吧。
-|贰|-
墨锦第二次见到楼曜尘,是在次日傍晚。
她一个人在房里用过膳后,与丫鬟打了个招呼就往院外走去。
楼家很大,除了第一天管家带她走了一遍外就是她一个人呆在房里,此时此刻她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盼着能遇上个家丁带她回去。
只可惜半路上连人影都没见着一个,墨锦站在荷塘边吹了会冷风,心里在东南西北四字上轮了个遍,抬脚就向北边走去。
越往北边走景色越是亮丽,墨锦隐约记得管家说过北边去不得,可是记忆甚是模糊,走了半晌脚边就踢到一个柔软的东西。
墨锦退了几步,轻声说了句抱歉,几丈开外的地方就有灯笼朝着自己方向举了起来。
此时四周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墨锦一时被晃的睁不开眼,好在灯火只是朝着自己微微一晃,又被放了下来。
墨锦眯着眼,这才看清了方才踢到的是什么东西。
-|叁|-
那是一个女人的尸体,眉目清秀温柔,黛眉被眉笔描了下,愈发显得温婉可人。
墨锦认得她,是排在自己前头的十六夫人,大名月柔,在自己入门时也曾好好握着她的手叮嘱过些东西,笑容清丽。
那般温柔的人如今却落得个尸骨未寒,那双眼睛还瞪的大大的,可怖的盯着墨锦。
墨锦啊了一声,这才抬头看向掣着灯笼的楼曜尘。
楼曜尘手里提着把剑,右手高举灯笼,看到墨锦仍是玩味的笑,细碎的血珠从他的眼角处一直滚落到尖削的下颚,然后坠在胸前的衣襟上。
是第一次见的衣服啊。
墨锦这么想着,上前几步将一方雪白的绢帕弯腰递给楼曜尘。
“脸脏了,少爷。”
她低下头时视线正好与月柔的眼睛对上,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双眼睛里竟然多了几分悲戚,像是含着泪,直直的望着墨锦。
-|肆|-
其实墨锦是不怕死人的。
因为这种事情从一开始她将肉从妹妹身上一片片刮下再漠然的看着蛆爬满妹妹身体时就已经注定了。
所以比起她当初将妹妹分尸来讲,月柔的死完美的就像趴在树干上被琥珀吞没的一只小昆虫。
对她来说一点也造成不了恐惧。
所以当楼曜尘轻浮的用扇子抬起她的下巴时,她的眼神依然平静无波。
“脸脏了,少爷。”
她固执的重复。
“嗯,我知道。”
楼曜尘将扇子往她咽喉处轻轻顶了下,微笑着欣赏她的反应,“我知道。”
他笑着重复,将扇子抽离她下巴然后悠然自得的将扇子打了个转。
“十七——对吧?”
“是墨锦,少爷。”
“墨锦就是十七,十七就是墨锦。”
“不是的,”墨锦的样子似乎永远这么谦卑,“十七会变成十六,十六会变成十五,十五会变成十四……”
“但是墨锦永远都会是墨锦。”
-|伍|-
楼家天变了,最得宠的不再是才华横溢的大夫人,妖冶无比的五夫人,温柔可人的七夫人,而是来的时间最短,最默默无闻的十七夫人。
楼曜尘与墨锦已经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楼家随处可见二人成双的身影,就连楼曜尘平日的出游都会带上墨锦,偶尔会叫别的夫人助助兴,但最后能和楼曜尘一起回房的,无一例外都是墨锦。
“十七最近可得少爷宠了,”五夫人将葡萄捏在手中摇了摇,风情万种的送入口中,“看得我都心痒痒。”
“金谷风露凉,绿珠醉初醒。”大夫人轻吟一声,将葡萄皮一点点剥下来,涂着蔻丹的指甲轻柔的将核挑出,语气不急不慢,“再得宠也只是个妾,小五急甚么?”
“还不是急正室的位置,要是被——”
话刚说了一半,五夫人就恍然大悟的笑起来。
“大姐说的对,再得宠,也只是个妾。”
-|陆|-
“少爷,老夫人又来信催着问您何时立正室,她想抱孙子了。”
墨锦躬着身,将朱砂封口的书信放在马车内的案几上,退后几步跪在楼曜尘身侧,为他按摩肩膀。
楼曜尘单手托着下巴,双指掂起书信晃了下,又原封不动的摆在案几上。
“真是啰嗦的老太婆。”
“少爷,那是老夫人。”
“老夫人还不是老太婆,这么想要孙子街上买一个不就好了。”
墨锦无奈的叹口气,停下揉肩的动作,一本正经的对着楼曜尘问道,“少爷为何不立正室?”
“不想。”楼曜尘指了指自己肩膀,示意她继续揉。
“少爷——”
“阿锦,你什么时候这么多话了?”
没有睁眼,陪伴多年的墨锦却已经知道楼曜尘的不满。
正要说话,就听一声马匹凄厉的嘶鸣,行驶的马车却突然停顿,将猝不及防的墨锦和楼曜辰给高高的甩到近在咫尺的悬崖中
-|柒|-
楼曜尘醒来的时候,不远处已经生起了小小的火堆。
墨锦抱膝坐在火堆旁取暖,在楼曜尘靠过来时递过去一条烤鱼,语气仍是平静,“少爷,请用。”
楼曜尘狐疑的挑起眉梢,将内脏已经剖得干干净净的鱼翻来覆去的看了遍,才轻笑道,“阿锦好手艺。”
“少爷过奖了。”
墨锦将柴火翻动下,继续盯着跳动的火焰。
楼曜尘抬头看到崖腰上折断的树木,忽然觉得手中的鱼索然无味,随手抛给墨锦便倒头睡下。
过几日便是中秋,今晚的月亮也显得格外的圆,皎洁的月光穿透层层薄雾直射入崖底。
“你不问十六为什么会死吗?”
“是打扰了少爷吧。”
“你还真是聪明。”楼曜尘阖眼,“十七是唯一懂我的人呢。”
“因为懂才会被留在少爷身边吧。”
墨锦轻轻揉着胸口,嘴角扯出一抹苦笑。
楼曜尘微微思索了下,还是没有回答,就见墨锦起身跨过自己向着面前的一堆碎木走去。
墨锦的动作十分缓慢,瘦弱的肩膀随着走路时高时低,左脚还跟不上右脚的步伐,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僵硬的感觉,看上去就像是整个身体拖着左脚在移动。
她——瘸了?
又看了看被墨锦小心用白布包裹放在地上的鱼,楼曜尘忽然明了。
她是瘸着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崖底寻找着木材,然后一点点的抱回来为自己生火;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走了不少路只为自己寻来一条鱼,自己却舍不得吃一口。
“阿锦!”
他终于无法再淡定下去,起身大声唤着她的名字。
然而墨锦的背影只是稍稍停顿了一下,随即坚定不移的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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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楼家掌握着半个天下的经济命脉,昔日得先帝器重,曾亲自赐楼家当家楼曜尘天下第一家之称。
然半月前楼曜尘因车马失控,带着最得宠的第十七妾跌入悬崖生死不明,数日前终于在崖底被寻到。
楼家上上下下数百口人浩浩荡荡的出来接风,看见的却是坐在轮椅上的楼曜尘和晕倒在楼曜尘怀里的墨锦。
在楼老夫人屡次示意下,楼曜尘却始终抱着墨锦不肯撒手,直到回了楼家吩咐好大夫后才恋恋不舍的松手。
如此一来,在外人眼里那空荡了十余年的正室的位置算是定下了。
墨锦睁开眼时,眼前顿时有些眩晕。
五颜六色的衣裳和味道迥异的香粉一时充满了这间小屋子。
“看来十七妹醒了。”
大夫人亲昵的坐在墨锦身旁,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理着她的头发。
“大夫人好。”
“十七妹不必如此生疏,说不定过几日就该叫我们妹妹了。”
大夫人以帕掩唇,低垂的眼帘恰到好处的掩盖住了眼中嫉恨的光。
其他夫人纷纷投来怨毒的目光,却碍于大夫人的颜面不敢放肆。
墨锦漠然,低头绞着衣摆一言不发。
“十七妹好好休养吧。”
大夫人为她盖好被子,招呼着其它人往门外走去。
-|玖|-
三年光阴荏苒,墨锦的肚子也渐渐大了起来,大夫喜滋滋的告诉她等到冬日她的孩子就会出生了。
作为楼曜尘的第一个孩子,墨锦不止一次被楼老夫人提出要扶正,却被楼曜尘一次次的拒绝。
崖底的患难还不足以让楼曜尘将她扶到正室的位置上来,多的大概只是感激,却单单少了那份爱。
夫妻夫妻,不知哪位女子这般有幸可以做他的妻。
墨锦摇摇头,在楼曜尘的院子里散起步来。
三年来不少妾侍已经被逐出楼家,嫁人的做妓的都各有各的去向,余下的只有大夫人一个,侍女们都在猜测她和大夫人哪个人才可以嫁给楼曜尘为妻。
虽然对于她来说这些都无所谓,不过那点小小的私心还是有的——
想嫁给他,想与他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嘴角弧度轻微上扬,就听得院前传来脚踏在雪上的声音。
楼曜尘半月前因事务外出了,那现在来的是谁?
墨锦扶着大肚子,吃力的回头,就看见一身白色狐裘的大夫人款步走入院中。
鲜红色的伞上还盛着白雪,像是点点红梅绽放在雪中,好看极了。
“十七妹,快到临产的日子了,这身子可要好好养着啊。”大夫人故作惊讶的收起伞,抖了抖伞上的积雪,将手中提着的鸡汤放在桌上。
“让大夫人挂心了。”
“说什么呢,”大夫人柔柔一笑,将鸡汤盛到碗里递给她,“喝喝,这是老夫人让我带来的,对身子好着呢。”
墨锦不疑有他,双手接过,慢慢的喝下去。
大夫人笑着与墨锦寒暄了会,又撑着伞回房去了。
墨锦看了看天色,正准备起身回房,腹部忽然传来一阵剧痛,温暖的血液顺着小腿流了下来。
她嘤咛一声,腹部传来极大地不适让她痛不欲生,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一样,她失声,“孩子……”
-|拾|-
楼曜尘赶回来了。
收到楼老夫人一封八百里加急告书后,楼曜尘不分昼夜的从外地跑了回来,足足累死了五匹好马。
他到达自家院子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下来。
婴儿的啼哭在他推开门时的一刹那响了起来。
楼老夫人欣喜若狂的抱着孙子,又是哭又是笑,看到楼曜尘风尘仆仆的模样时,一张笑脸便是垮了下来。
“阿尘,阿锦她……”
“阿锦怎么了?!不是母子平安吗?”
“不是,阿锦她……阿锦她快撑不住了……”
惊雷劈下。
楼曜尘一脸惊愕,视线投向床幔后露出一截雪白腕子的身影。
“阿锦!”
再也没有了什么优雅,楼曜尘冲上去握紧了墨锦的手。
两手交接时,楼曜尘才发觉墨锦的手比外边的天气还有凉上几分,就像是握住一块冰块一样,冻的他心都在发抖。
“阿锦,你睁开眼睛看看我!阿锦!”
“少爷……”墨锦轻声嘤咛,气若游丝。
汗水布满了额头,充满血丝的双眼,乱糟糟的衣服再也看不出平日优雅清俊的模样,杂七杂八的头发看上去竟有几分喜感,墨锦微微笑出声,却牵的全身一阵酸痛。
“少爷回来了啊……”
“阿锦好累了,少爷看到我们的孩子了吗?”
“看到了,我看到了!”
楼曜尘颤抖的攒着她的手,连声音都在发抖。
那种不安的感觉,就像是铺天盖地的海水彻底淹没了他,甚至一点点喘息的机会都不给他。
“我好开心……虽然不能嫁给少爷,但是阿锦……真的很满足。”
“我知道少爷对我只是感激……但是阿锦一直爱着少爷,是少爷救了我,给了我第二次的生命……”
楼曜尘觉得自己已经说不出话了,张大的嘴里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
他的心口好疼,连四肢百骸都在酸的发疼。
但是他不敢多说一句话,生怕连墨锦那细微的声音都听不清。
“我好累……少爷,我能叫你相公吗?”
楼曜尘不停地点头,他已经不想去追究眼角滚烫的液体是什么,一滴滴的滴在手背上,衣襟上,润出一片水渍。
窗外的雪已经很大了,呼啸的北风吹进了屋子,盖住了墨锦最后的、微弱的声音。
“啊……啊、啊……”
撕裂般的吼声如同开闸的洪水,嘶哑的从楼曜尘的嘴中发出。
床上的墨锦微笑着,笑容轻轻浅浅,却是在楼曜尘印象中最为明显、最不加掩饰的一次笑容。
——“相公,若有来生,再许阿锦一生,可好?”
-|拾壹|-
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
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数十年后,南郊坟头。
昔日繁华的楼家已经渐渐衰退,彼时繁华的大宅只留下了后院唯一一块坟地,青草郁郁葱葱的生长在周围,又是一年清明。
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妇人挎着竹篮,一步一摇的走向了那座坟头。
吃力的坐下以后,老妇人拿出祭品一样样的摆在了墓前,照例的拜了三拜,又开始了絮絮叨叨的讲话。
也许是人老了,记忆力不如以前了,有些事要说出来才不会忘记。
“最近世道不太太平啊,你在下面还过得好吗?多少年过去了,最后还是剩下我一个了
……哈哈,还真是自作自受啊。”
“你走了以后啊,少爷就不理事啦,老夫人没过几年也过世了,大概是受不了楼家的衰败吧……”
“少爷再也没有娶过别人了,也没再和我同房了,就这样我一个人浑浑噩噩的过了几十年,看着楼家从那么一个大宅,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最终只剩下你这块地了。少爷好好叮嘱过我呢,要保护好你。”
“可笑啊可笑,若不是我当初给了你那碗下了药的鸡汤,或许现在就不会这样了……为什么当初我就是这么嫉妒呢?现在想起来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啊。”
“少爷身子也快不行了,给你立了这碑后身子就垮下去了,苟延残喘的活了这么久,你们马上就要在地下相会了。真是羡慕啊。”
“你说对吧……墨锦?”
-|拾贰|-
昏蒙蒙的天下起了小雨,老妇人拍了拍身上的泥泞,颤巍巍的拿起了一旁的油纸伞。
老妇人缓慢的转过身,费力的撑着伞,一步步的走向夜雨中。
身后墓碑上的泥泞在雨水的冲刷下慢慢呈现出原本的光彩,灰色的墓碑上刀刻斧凿的两个大字——
——“吾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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