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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04.月明不是惜人物,催刀洒血断前尘。 ...

  •   却说那日张大开吊着半口气,被两人架着,七拐八拐不知带到了哪儿,待来人退去,大门一关,堂子里猛地暗下来,他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那之前长相平凡无奇、被唤作李钊的男人,逆着光影,一动不动,看得他背后冷风飕飕,汗毛根根直立:“你、你要干什么?!”
      “不要怕,只是说说话。”没想到,男人声音竟然格外温和,甚至有几分憨厚的味道,他笑着走近,“寨主英明仁慈,在下却有一事不得不问。”
      张大开脸色稍缓,仍不敢直视,“先生何事?”
      李钊微微低头,“恕我直言,张郎可是想主上为你复仇?”
      张大开眼睛一亮,“正是如此!先生看之如何?”
      李钊:“交浅言深,确有不妥,但我看你行事磊落,话不能不说明白。”
      张大开一听这话,心里突然就没了底,“先生什么意思?”
      李钊:“我随主上多年,性情多少了解些,今日之事,他万万不会插手。”
      张大开:“怎会!既放我一条生路,自是要给我活着的法儿!我人微言轻,周寨主竟连自己的面儿也不顾了么!”
      他作势欲起,被李钊牢牢按住,“听我一言!主上可明着答应?”
      张大开脸色渐白,“未曾……可是!”
      李钊叹道:“那便是了。”
      张大开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白,最后灰败成一片死色,身躯再也承受不住,滑着瘫倒在地。
      只听李钊继续道,“从我入寨起敢忤逆的他的,你是头一个,寨主惜才,才没要你的命,此后这等,万万不可再做。”
      “唉,你且好自为之吧!”看张大开毫无反应,李钊也不多管,推开门,猛然进入的强烈光线让他的脸一半暴露在阴影下,他偏过头,自言自语,“唉,世间大道,何苦拘于一条……”

      张大开怀揣着身家性命上这洛封山,为的就是手不沾血。他爹曾奸害邻村女子,七伏晚上,不知着了什么魔,脚下一滑,头直直穿过立着的竹栅栏,血和脑浆飞溅到他脸上,吓得脑子痴痴傻傻,三天说不出一句话,此后一直对见血的活儿避而不见,连婆娘杀鸡,都要屋外吐上半天,只是平素嚣张,不为外人所知罢了。
      杀人偿命!杀人偿命!
      嘴上放的了狠话,肚儿里却吓得肝颤!然而此仇不报,张大开入土都合不上眼!李钊的话掐灭了他最后一丝希望,此时,却听出个别样的味道!

      那双破了洞的眼睛如注生命之泉,瞬间有了光彩,他一个打挺,扑到李钊脚下,牢牢抱住大腿,“大人留步!”
      李钊一顿,眉头皱起,“什么事?”
      只见眼泪不要钱似的挂了满脸,“愿大人指点一条明路!”
      “大人!”张大开字字含血,“如今我已别无他想,也不敢妄说什么报恩,大人愿救我,这条狗命就随大人驱使,不愿,便杀掉了罢!”
      他哭得透彻心扉,看得李钊轻叹,“这是何必。 ”
      似又过了很久,才低声闷道,“……法子倒是有,只是涉及寨内私密,你可想好?”
      张大开:“我已想好!但说无妨!”
      李钊又叹了一口气,“你可知孙家?”
      “晓得!”
      “孙家当年,在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人家,后来得罪了皇帝,被变相流放。这些年,寨主本着怜惜,对孙家多有帮衬,没想到,孙家却早已接上线,等着缴匪令一下,要提主上人头重返朝堂。”
      张大开觉得他隐隐猜到了真相,“……那先生的意思是?”
      李钊:“杀!既然起了异心,就一个也不能留!”说完他淡淡看了张大开一眼,“机会只有一次,后天晚上,孙家家主与家里一百二十口会合,沿南岗西侧北上,你在揽月谷截下来,至于村里,我会放出封山的消息,一起解决了便可。”
      洛封山是一段山脉的总称,包含揽月谷,日月明,悬壶塔,摘星台,小叠扇,南岗峰,澄夜湖若干个部分,李钊所说的揽月谷位于南北走廊中部,南接日月明,北接小叠扇,从上往下视野开阔,林木茂密,是游击和伏击的极佳地段,然而由于南岗峰是洛封山脉主峰,地势奇险,商队只能绕行,所以每年在此被劫的商队不为少数。
      一百二十口!不是十人,也不是二十人!天都寨……已经光天化日到这种程度了么?!
      “处理好了,不要留痕迹。”李钊道,“每年都有迷路的,不少孙家一个。”
      张大开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有种很微妙的不祥感冰冷地渗透了心脏,他总觉得有什么已经偏离了轨道,但又完全找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他抬头细看李钊,不知何时李钊已走到光下,温和的眉眼低垂着,安详而沉静,只见那略厚的双唇微启,吐出让张大开胆战心惊的字句,“本不想你参与进来,但既然把脚伸出来了,就不能再退回去。”李钊笑了,“你很聪明,对不对?”
      +++
      孙府。
      满园的菊花并未吐苞,还是一片青葱的绿色,杂草在庭植的缝隙里努力生长,配上素白的卵石和角落里的青花碎片,呈现出一种衰败的荒凉。
      一只素白的手突兀地映入镜头,那手生得骨骼细长,指甲整齐,欲除去杂草,却被叶片所伤,然而那手的主人却毫不在意似的,一甩一抹,血珠便干净利落飞入草丛。这人身着一件白色长衫,头发未束,松散地披在脑后,远远一看,谪仙下凡也不逞多让,只是吊起的眼角总泛寒光,嘴角带笑,若隐若现,瞧人瞧着,瞧不出半分情味儿来。
      “孙如雪,不好好拜访先生,在这里做下人的活干什么?”
      被叫到名字,孙如雪也未恼怒,他转过身,垂下眼,“儿子给父亲请安。”
      孙东海当年上过朝堂,虽无老爷子的硬气,较常人仍有几分威严,“知道回来了就好。虽然这些年没管你,情分不是说没就没的。你弟弟没你聪明,以后该提点的还得提点,还有你哥,在副使那儿给他谋个一官半职,今后咱们家发达了,也好上走。”
      “父亲说的是。”孙如雪仍是低眉顺目,说话都细声细气,“只是阿哥似乎不愿瞧我?每次去看他,都避而不见。”
      孙东海皱眉,“你哥最近正因差事心烦,多让让吧。”
      “阿哥大才,自栖梧桐登高枝。”孙如雪笑道,“只是孩儿不知,这差事……莫不是上面派下来的?否则,以咱家这样儿这么多年……”
      就在这时,一个下仆哈着腰跑了过来,“老爷,马都备好了,什么时候动身呐?”
      孙东海脸色一黑,“你先下去,叫夫人等着!”
      他盯着那仆人走了,转过头低声厉道,“与你无关的事儿,把嘴闭严实!”说完便回走,又不放心,回头叮嘱,“孙家要的是你的脑袋,其余不要多管,到时候少不了你的。”
      待孙东海完全离去,孙如雪才抬起眼睛,淡淡冷笑。

      他走过花坛,向竹林缓缓踱步而去,十二年,枯黄的竹子早已移走,剩下的是后栽的嫩竹,当年,他离开孙家时,那新栽的竹子还稀稀疏疏,谁知春雨一下,几年一过,如今成了一片竹海。
      孙如雪找了孙家姨娘——也就是他生母的墓,墓碑坐落在竹林深处,周围布满杂草,如果不是刻有名字,没有人会记得那是谁,又发生了什么。

      那一年的冬天,他从宅院的小门被慌慌张张抱出来,未及说一句体面话,便上了路。车是破的,鞋也是破的,冷风配着马蹄飕飕往窟窿眼里钻,可他感觉不到,扒开棉被,从一方天地里眼巴巴望着雪色里淡去的灰瓦,直到再也不见。
      庶嫡之争,输的失去全部,赢的再无他忧,无论有无心意,庶子永远是一根刺,横亘在夫妻和兄弟之间。
      一切都像安排好了似的,先是姨娘发疯,再是竹子开花,最后身体强健的老爷子都一病不起,凶兆和死气沉沉笼罩大宅,他还记得临行前的对话——
      “爹地为什么不来?”
      “主人太忙了,没有时间见少爷。”
      “你在骗我,他总是很闲,伺候花花草草,怎么会没有时间?”
      “少爷,你就别问了,走吧……”
      “不,我一定要知道为什么。”
      “走吧,少爷。”
      “不要,让我问,让我问啊……”
      打小伺候的小厮,捂着孙如雪的头,三步抱上了马车,“得儿驾——”车轮滚滚转动,眼泪终究和那没有问出的话凝成冰晶,留在脸上。

      十年了,足够心冷得再怎么捂也热不起来。然而,他却还是回来了。别人笑他,笑他糊涂道把别人脚下的烂泥捧到心尖上暖,他也笑别人,笑他雾里看花看不透,死到临头不自知。
      他点燃了黄纸。燃烧的纸屑没有飞掉,而是化成灰,一点一点落入墓前的泥土里。
      他孙如雪回来了,这就够了。
      +++
      李萧和陈子林两人出了村一路小跑,却连半个人影也没看到,天眼瞅着黑下来,谁知这时,一瘸一拐地走来个老伯,于是忙围上,“老伯,可曾看到个妇人没有?”
      “哪里的孩子家,还不快快回去!”
      “老伯莫急!可先回了我的话,见到个妇人不曾?”
      老伯放下挑子,按了按肩膀,“甭说妇人,就连个耗子都没见到额!”他接着又说,“今天晚上封山,你们跑出来干啥子?快快回去咯!”
      一般只有天气恶劣,才会为了山民安全进行封山。虽然天象有雨,可还没有下起来,按理不应该的,李萧满肚子疑惑,“这消息是谁放出来的?”
      “谁知道哇!”老伯一瘸一拐地走了,还叨叨道不识好人心。
      两人都是叹气,陈子林又想了一会儿,“你也别急,先去看看再说。”

      两人很快找到了进山的路,没走一会儿,路就被堵死了,岩架塌了一片,白花花的石头冲倒了几颗大树,滚得到处都是。李萧蹲下来摸了摸石头,截面很干,并没有南方山石表面的湿润,他又检查了树的断面,还是青色的。
      “陈子林,我背你,帮我看看上面有没有一些东西插过的圆孔。”
      陈子林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东西已经没了,孔在巨大冲击力的作用下碎成一个小坑。“有啊,怎么,你觉得是人做的?”他凑近嗅了嗅,有火药的味道。
      李萧不说话,陈子林意识到事情的严峻,“敌暗我明,不知道目的,想什么都没用。不如绕过去,赵氏毕竟是女子,脚程再快也快不过咱们,肯定能赶上的。”

      两人抄小路飞速走着,这条小路是村里人发现的,一般封山货又不得不送到时,就走这条,路程比大路短上几里,但因极度难走,体力差的都不会选它。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树林遮住了月光,两人只能摸黑前进,突然陈子林拉住李萧,低声道:“等一下!”
      李萧:“怎么?”
      陈子林:“你听!蹲下,仔细听!”
      两人屏住呼吸,一开始还听不到什么,渐渐的,李萧从虫声中听出了别的声音。
      是刀声!
      铿锵的金属撞击声从大地隐隐传来,两人俱是心神巨震!为什么,大山里怎么会有刀声?!

      不由分说,两人又加快脚步,路是越来越陡,人越爬越高,只见约过了小一里,前面隐隐约约透出点亮,铿锵声越发明显。李萧心急如焚,这时却也镇静下来,他摁住陈子林,示意他挪挪,各自藏到树后。他压着满腹惊疑,从树影里探出头,眼前的景象竟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高高的山谷对半分开,谷底十几辆马车马车一字排列,最前头的撞进了横倒的大树,整个侧翻出去,家丁围在妇人马车旁,和不知从哪里杀将出来的黑衣人搏斗,乱象之中一个半百的老人趴在马上,背上三只羽箭,浑身是血,一大一小两个青年提着刀,显然不怎么习惯用法,狼狈地边杀边躲,大的被砍下一只肩膀,小的也身受重伤!
      那老人李萧和陈子林都认识,正是孙家家主孙东海!
      陈子林低声叫了他一声,示意他往上看,逆着月光,一高一矮两个男子站在谷口一块巨岩上,那高的他没见过,矮的却是几日不见的张大开!那张大开脸色灰白,手指纠结地扭在一起,却战战巍巍不断点头,似在应边上高个男人的话。
      天都寨!
      可为什么天都寨会在这里!他们又为什么全部蒙面?!
      无数疑惑席卷了李萧,只见孙东海的大儿子提刀而立,仰天大笑,“好!好!好!孙家今天栽在你这个小子手里,也不算亏,只是你需记的,血债必要血尝!李钊,你感应不敢!”
      李钊提气,洪亮浑厚的声音传遍揽月谷,“孙家弃信忘义,坏我门规,恩将仇报,天理不容!今替天行道,以祭我兄弟在天之灵!”
      只见那相貌平平的李钊,慢条斯理地取下背后长弓,满弦,一道冷光倏地飞出!那妇人的马车被马一个惊蹶倒着甩空,在山岩上磕了个稀烂,内仆和主人一边爬一边尖叫着被拖了出来,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
      孙家长子见大势已去,不由悲从中来,“说得好听!说得好听啊!倒不见周寨主风头,今日竟让你这个小子抢去!”说完便把头一摆,冲四周邪邪一笑,“你们还真信他胡说!我只知道天都寨杀人害人,为了个借口,连自己都不放过!李钊,你今日所为,必有报应的那天!”说完便举刀自刎。
      孙东海见长子被害,再也坚持不住,一口黑血喷出,不久一命呜呼。
      残局落幕,黑衣人熟练地清扫“战场”,血被土一点一点掩埋,渗入大地深处。
      “大人。”一个手下走向李钊,耳语了几句,把几个人从阴影里拽了出来。

      “!!!!!”
      陈子林抱住了不断挣扎欲扑出去的李萧,忍痛低声说:“李萧!你先给我冷静下来!!”
      “你让我怎么冷静!你让我怎么冷静啊?!”
      李萧声音并不高,却透着绝望,“那不是你娘,所以你不急!但你不能让我看着她送死!”
      陈子林听了诛心之言,忍下了憋到口头的话,他知道这时不能与一个疯子计较,“你听我说!你现在出去什么用没有!你是打得过谁?你连张大开都打不过!老老实实呆着,说不定还有转机!”

      被押解过来的有张大开一家和赵氏。张大开的岳父已经脚软地站不住,靠着他女儿勉强支撑,赵氏脸色虽白,但眼睛很亮,看上去只是吓坏了,并没有遭到什么虐待。
      李钊,走下高台,绕着他们转了两圈,嘴里发出不明的嗯声,他回头看张大开,“就没有什么想说的么?”
      张大开哆哆嗦嗦,这时也不容他后退了,遂挺直腰板,指着自家婆娘道,“你害我这么多年,可知罪?”
      张家婆娘可不是个好欺负的,他怒视张大开,一口吐沫喷他脸上,“啐!你个下贱胚子姑奶奶我饶上八百吊才摊上你这么个不是东西的玩意!如今翅膀硬了,敢联合着外人给你姑奶奶下套了?告诉你张大卡,别以为我会怕你,就是钢刀架我脖子上我也把你给拉上!”说完,便一副大义凛然准备就义的样子。
      张大开挨了骂,脸色更臭,想到如今有人撑腰,也不怕了,上去要扇她耳光,“你个贼婆娘!看我不打烂你这张臭嘴!”
      谁知不等一声脆响,那张家婆娘便一口咬住张大开的手,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张大开一声惨叫,“你他妈给我松口、松口啊!”
      任张大开怎么拳打脚踢,那婆娘认定了似了怎么也不松口,牙齿都被拉扯得脱落,可仍满嘴鲜血咬着,死死盯着张大开,一脸报复的满足。
      众人默声围着,待二人奄奄一息,李钊才走近,用脚尖给张大开翻了个个。只见张大开的手已经整个被咬了下来,断面的脆骨印着牙印,红白相称,森森恐怖。
      李钊心里多少有些佩服,于是亲自提刀,送他们父女二人上路。
      刀很快,飞溅的血洒了张大开一身,他突然就不嚎了,嗓子咯咯响,整个人都水里浸了一样抽搐着,李钊道,“差不多站起来了。”说完,他无情地转身,走向五花大绑的赵氏。
      赵氏一身素布长衫,衣角沾满泥泞,白白月光下,面色淡然得让人感不到一丝狼狈。就是这么一个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深深伏身,低声下气:
      “我与你们无冤无仇,卷入纷争实非我意。你们要我的性命,我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家里有孩子放不下,请允许我道别。”
      听到这儿,李萧的眼睛的都红了,陈子林感到手背一热,“别看。”李萧嘶哑道。

      李钊笑着踢了踢石子,低下头,看着跪下的赵氏,“人都有命,不是我不帮你,是你得信命。”他从手下接过滴血的长刀,把血抹在赵氏的脖子上,强迫她抬头,“如果你要怨谁,就怨送你到这儿的老天爷吧。”

      “母亲!”
      明月里,一个瘦小的身影从山崖飞出,众人不及看他一眼,赵氏表情还未换成震惊,只听噗一声,随着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人头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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