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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三章·下 ...
大街之上,四处华灯宝炬,如九霄霓虹,照耀如昼,当真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兼着路边百戏沸腾,笙歌处处,观者如山,便应了“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明明还是举国动荡、山河破碎之时,这满城繁华却浓醇如酒,中人欲醉。
熙攘的人群中,一把清脆欢快的童声传来:“哥哥快看,那盏灯好漂亮,像真的一样。”
牵着这名孩童的,是一个娃娃脸的年轻人。他在人流中驻足,向那孩子指着的方向看去,只见那是一盏极大的走马灯,五色琉璃为体,饰以珠帛、玳瑁,灯壁上的彩绘栩栩如生,内里透出明耀宝光,徐徐转动。
“哥哥,灯上的画是什么意思啊?”浮光问道。
“灯上画的,是鱼跃龙门的传说。据说,每到春季河冰未融时,若有鲤鱼逆流而上,跃过河上的龙门,那它就能变成龙。”薄岚解释道。
“鲤鱼也很可爱啊,为什么一定要变成龙呢?”
薄岚笑意微微:“大概,鲤鱼担心被人吃掉。而飞龙在天,睥睨天下,无可匹敌。阿光若是鲤鱼,想不想成为龙呢?”
浮光侧了侧头,双眸忽然一亮:“哥哥,那里有鲤鱼灯耶!”
薄岚转过身,只见不远处,一盏大红鲤鱼灯疏明可爱。他亦不再追问,微笑道:“阿光想不想要那盏灯?”
“想要想要!”浮光摇晃着薄岚的衣袖,乞求道,“哥哥帮阿光猜出那个字谜,好不好?”
薄岚牵着弟弟走过去,看了看灯下贴着的字谜,颇觉无趣,声音懒懒的:“这个字谜,也太简单了。”
一旁的摊主听了,连忙凑上前:“这位公子猜出来了?”
不料,薄岚不在意地一笑:“虽然简单,但我没说我猜出来了吧?还是阿光你自己猜吧。”
摊主愣了一下,看向浮光。浮光早已习惯了薄岚的奇怪性格,见怪不怪。但他也知道,薄岚说出的话绝不收回。他苦恼地叹口气,仰头看那灯谜,一字一顿地念出来:“龙飞晋阳。射一字。”
薄岚站在一旁,双手环抱于胸前,笑吟吟地看着浮光那不住蹙眉的可爱模样。
“哥哥,给个提示吧。”浮光终于气馁,向薄岚求助。
“阿光这么聪明,真的需要哥哥提示?”在旁人看来,这简直是明知故问。
浮光一愣,无奈道:“哥哥对阿光最好了,一定会给阿光提示的。”
薄岚摸了摸弟弟的脑袋,笑得几分狡黠几分宠溺,但笑容更深处的内容却看不真切:“天干地支中,龙是什么?”
浮光在心中默默背诵着天干地支,忽然展颜,拍手笑道,“是‘晨’字,早晨的晨!”
摊主见了,不由得喜欢这个伶俐可爱的孩子,连忙摘下鲤鱼灯,笑眯眯地递给浮光:“小弟弟好聪明。”
看着浮光那无忧无虑的笑颜,薄岚嘴角微扬,眉间浮出一丝清倦怅惘。但转瞬之后,那灯影中的微笑里便再无其他。
记忆里,他也曾这样无忧地笑过。那时,昭凰殿前,矗立着数丈高的灯楼,刻镂犀珀,镶绕珠玉,烨烨明光映亮了头顶的半边夜空,连见惯了奇珍异宝的老宫人也忍不住啧啧称奇。那个明净温柔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岚儿喜欢这座灯楼么?若喜欢,娘就把它送给你,好不好?”
那个年轻的母亲,佩着金红的凤凰霞帔,凝红璎珞环腰垂下,银红的百褶长裙,委地如流波。一身的红,浓得化不开,也只有她才能穿得住——明艳不可方物,却亦高华尊贵,似瑶池牡丹,天上人间,风华无双。
年幼的薄岚仰起头,稚气地笑:“喜欢啊。但岚儿不想要灯楼,岚儿想要小姑姑的那盏月灯。”
闻言,众人的目光皆投向一旁的年轻女子。她静立于玉阶阑干下,素裳微拂,佩玉轻鸣,挑着一盏皎白的月灯。那灯如清冰玉壶,光若清辉,而她似月中幽兰,身在这人间繁华的极至之所,亦如置身广寒清虚府中,无言清冷。
她在众人的目光中走近他,把那盏月灯交到他手中,笑意清淡如茶,温雅却疏离:“这盏灯能入得了太子殿下的眼,也是下官的福气。”
红衣女子的声音有着令人亲近的温度,半真半假地嗔道:“前些日子,我三番两次向你讨这盏灯,你都不肯,还说什么明月孤清,不是吉相。如今岚儿一说,你就肯了,原来是偏心。”
素衣女子但笑不言。红衣女子见了,拉起薄岚的手,转向素衣女子道:“阿音,今夜上元,宫外想必很是热闹,我们也许久不曾出宫看看了。不如,一起去宫墙上看看外面吧。”
素衣女子垂目道:“陛下旨意,下官岂敢不从?”
薄岚抬起头,察觉了母亲脸上一丝稍纵即逝的无奈笑意。
记忆蓦然一转,他们三人已立于高高的宫墙之上。宫人皆领命退到后面数十步处,再无人打扰。月光如水,毫无遮碍地洒下,落在一张张光润如鉴的青石地砖上,似要泼溅起来。高处风大,仿佛触手即可摘到天上星辰。然而,脚下的万顷灯火比星空更璀璨,仿佛银河倾落人间,银珠碎洒,浩如烟海。那是宫外的世界。时值凰兴盛世,千里江山,万里繁华。
他被眼前的景象惊住,静静看了许久。当他终于转身,只见及地的银红裙幅上,罩着金丝浅绣的薄罗纱衣,灿若流金。百鸟朝凤的金红披帛,在夜风中簌簌飘飞,似晚天云霞燃到了最绚烂的刹那,又似瑶台牡丹绽放到了极处,看久了仿佛能灼疼眼睛。幼小的他隐隐觉得不祥。开到荼蘼花事了,红到深处便成灰。
“岚儿,你看清楚了么?以后,这将是你的天下。”那一刻,她肃穆的神情,不属于一个年轻的母亲,只属于君临天下的帝王。那一年初入宫时,先帝曾笑称她“艳若初绽牡丹,清露宛然”。而今,牡丹终于盛放,艳冠群芳,花中之王。
薄岚微愣,轻声问:“那些漂亮的灯,以后都是岚儿的?”
素衣女子神色冷静:“以后,这扬国的万里江山,都是太子殿下的。但这些繁华盛景只是迷人的外衣,还有许多看不见的阴影。”她静了静,看着他手中的灯盏,续道:“一切,就像殿下手中的这盏月灯,月不长圆,自有朔缺。无论这江山是锦绣升平还是满目疮痍,殿下都将独自承担这一切。”
但那时,他还不明白——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常圆。
天地无情,方得永存,日月有恨,不得相见……
突然,似被什么撞了一下,他终于回过神来,只见人海茫茫,灯火辉煌,欢声笑语直如浪潮,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先生。”清淡的女声,微带稚嫩的童音。
他转过身,见一名少女立于一树花灯下,微笑淡然。她素来畏寒,在这冬夜里穿得严实,却还是清婷如一枝临风玉兰。浮光跑过去挽住她的手,喜出望外:“慕姐姐也来了。”
慕冰润看着薄岚,目光里透出一丝笑意:“不知先生方才在想什么?东西丢了都毫无察觉呢。”
薄岚微微一愣,只见一名玄衣少年带着一个乞丐模样的男孩走到他面前。慕冰润看着那个男孩,敛了笑意:“刚才你偷的东西,拿出来吧。”
男孩畏缩地低着头,缓缓摊开手掌,掌中露出一块青碧的水玉,正是薄岚平常系于腰间的佩玉。如此,前因后果一看便知。
围观之人皆在猜测这玉的主人会如何惩处这个男孩,不料薄岚不以为意地微笑:“小弟弟,你能喜欢这玉,也是有缘。我来出个字谜吧,若你猜中,这块玉就算是彩物。不中的话就算了,你还可以到别处去猜猜灯谜。嗯,谜面是:一怀心事终虚化。射一字。你可知晓谜底?”
那男孩先是忡怔,似是不能置信。薄岚耐心地把字谜重复了一遍,又问了一声“你可知道谜底”。男孩犹豫了一下,只得摇头道:“不……”
话还未完,薄岚已截口道:“小弟弟好聪明,谜底就是一个‘不’字。玉有玉缘,这块玉以后就是你的了。”
男孩一时愣住。脏兮兮的小脸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泛起微光。薄岚戏谑道:“小弟弟,答对一个字谜就高兴得呆住了?要‘胜不骄,败不馁’啊。”
男孩眸光一颤,似要说什么,但终未出口。他紧紧握住手中之玉,转身跑开,很快便消失在人群中。
慕冰润走近薄岚,压低声音:“先生真是慷慨,那样珍贵的古玉也舍得随意送人。”
“黄金有价玉无价,因为真金历久,美玉易碎。既是易碎之物,与其挂累自身,不如舍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先生能够自行舍弃,真正洒脱。”
洒脱么?可惜许多束缚,生死相依,一世不得解脱。
“小妹妹真会说话。”清秀娃娃脸上的笑意看起来总有几分稚气,而这次,稚气里还有几分惋惜,“其实,我之前并不知道那块玉值钱,不然怎么会随意佩在身上?若我知道,早就拿去买杏子糕了。可惜啊,可惜。”
慕冰润一时无言。薄岚环顾四周,见看热闹的围观者都散了,似有些意兴阑珊:“时辰也不早了。阿光,我们回去睡觉吧。”这倒不是借口。他很是贪睡,总是早睡晚起。
浮光不得不松开了一直拉着慕冰润的手:“慕姐姐,这盏鲤鱼灯是阿光猜灯谜得到的,送给姐姐吧。”看着她含笑收下了,他才恋恋不舍地跟着哥哥离开了。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慕冰润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跟着他们离开的,共几人?”
含静静答:“至少三人。”
也就是说,暗中跟随这两兄弟的东韵候府侍卫,至少有三个。看来,他们的确是苏幽弦手中一枚很重要的棋子。看着手中绯红的鲤鱼灯,慕冰润轻轻笑起来,眼中却是凝重。
灯火繁华的街道上,一辆朱漆玄文的华敞马车驶过,十余对护卫骑马护送,声势整肃。看那车上的青龙徽记,显然是东韵候府的车马。路人纷纷避让,亦不免暗自猜测,看这样的阵势,车中之人很可能是被民间称为“冷娘娘”的东韵候妃。其实,若是苏幽弦出行,一定会低调内敛,不会如此铺张声势。
车厢内没有灯,夜明珠被装在了匣子里。车内的阴影中,青衣少年抱膝独坐,静静望着窗外。每当他心绪不定时,就会轻抚腰间佩着的玉笛。这是他的母亲留给他的遗物。而他的另一只手中,紧紧攥着一张小纸条。这是方才他独坐在宴雅阁内的雅间中时,不知谁人掷过屏风的。上面那行云流水般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如此畅达温润、风神洒落的行书,除了其兄谢深之,当世再无他人能为。
纸条上只有八个字:上元佳夜,明月楼头。
在从宴雅阁返回东韵候府的路上,他正好要经过落城的两大酒楼之一,明月楼。
宴雅阁本是东韵候府的产业,而这座可与之匹敌的明月楼,是称雄扬国商界的顾氏商行所设立。直到目前为止,在这场“四侯之乱”中,顾氏商行一直保持着暧昧的中立态度,也一直是四方极力拉拢的对象。
此时,明月楼中,一个三楼的房间内,无灯无烛,一扇轩窗半开半掩,皎皎月光映入室内,泻下满地幽凉清霜。一地白霜中,两个少年分坐于案几两侧。一人细眸清亮,清俊无俦,普通的雪青长衣也被他穿得十二分的雅致,神色间明明有纨绔子弟特有的慵倦轻佻之色,却也不让人觉得可厌。寻常人家的公子,自不会有这般气质,他正是顾家的大公子顾醇。这座明月楼,也在他的名下。
晃了晃手中的夜光杯,杯中微溅晶莹酒光。他微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恰逢上元佳节,小弟愿尽地主之谊。”
临窗之人闲雅淡定,月照白衣,清幽如芝兰临水。白衣人淡淡一笑道:“顾公子客气了。这东州月色如此宜人,在下已觉不虚此行。还请顾公子把此物转交给令姐。”他递出一块玉牌,其上篆刻的“南浦”二字,在月光下闪着清冷的微光。
“小弟会尽快转交,待家姐自会验过。”顾醇把玉牌郑重地纳入一只锦囊内,微笑道,“真是期待与谢大公子的合作呢。”
这时,墙角挂着的一只银铃叮玲响起。此铃由牵至室外的引线控制,是为传信之用。顾醇搁下酒杯:“看来,谢大公子等的人就快到了,小弟便先行回避了。”
他离开房间后,一名侍从抱琴而入。桐木玄漆,冰弦泠泠,正是名琴“催雪”。置琴案上,焚香炉中。白衣人拂开琴上流苏,于此无尘夤夜,跪坐抚琴。
东韵候府的马车还未到明月楼,便已远远听到楼内传来的琴声。一曲《梅花落》,乐清如水,古淡无奇,却把满街的喧哗之声压了下去,连驾车之人也不由得放慢了速度。长街之上,不乏驻足倾听者,却只有车内的青衣少年知晓抚琴之人是谁。他凑近车窗,仰头望向窗外,似要努力看清什么。
这时,一轮明月升至这明月楼头,皎皎清辉如无数银蝶,栖息于飞檐雕栏之上。
不见抚琴之人,但听得到他的琴声。琴为心音。更何况,这是少年再熟悉不过的琴曲。
少年六岁时,亲眼目睹了母亲悬梁自尽的惨况,从此夜夜失眠。即使勉强睡着,也是噩梦连连。后来,他唯一的兄长说,琴声令人心静,于是夜夜为他抚琴。他最爱听那曲《梅花落》,兄长便不厌其烦地反复弹奏此曲。他亦从此得以安枕入眠。除了兄长,无人比他更熟悉这支改编的琴曲。
《梅花落》自古是思乡之曲。他在东韵候府时,无以排遣乡愁,便尝试以笛演奏此曲。
此处,已然离家千里,却又见明月,又闻此曲。曲中思念,他如何不知?
少年垂下头,抱膝静听,阴暗的车厢内看不清他的神情。马车渐渐驶远,琴声越来越淡,终不可闻。他抬起头时,一束淡漠的月光,照见他眼角的湿润痕迹。
慕冰润到达明月楼时,琴声早已止息。街道上依然人潮涌动,灯光如流,仿佛从天倾下千斛珠玉,光华四溅。如击碎珊瑚、撕裂锦绣,明知繁华不可长久,但求这一刻的恣情纵意。
她尚未看见何处有莲花灯,想来是人还未至,便在四周信步闲逛。玄衣少年一直跟在她身后,神色平静地看着她似乎饶有兴致地指点各种花灯。忽然,他的目光停留在一盏别致的流苏灯上。慕冰润察觉了他的目光,微感诧异,随即欣慰。她问摊主:“那盏灯的灯谜彩物是什么?”
“小姐要猜么?彩物是一支捻金雪柳。”
她含笑问道:“含,你能帮我猜得彩物么?”
玄衣少年早已收回了目光,低下头,静静道:“小姐吩咐,含定当一试。”
摊主见了,连忙把挂满彩物的竹架拿了过来。半人高的架子上,挂着诸如玉梅、蛾儿、雪柳、灯球、销金合、蝉貂袖一类的小饰物,算不得稀奇。忽然,她上前一步,托起一件物事,细细凝视。那是一枚通体晶亮的棋子,很难看出是什么材质。但慕冰润碰巧知道,这是罕见的金刚玉。玉是易碎之物,这种玉却是例外。它坚硬无比,极难雕琢,故有此名。若有一盒金刚玉的棋子,恐怕便是天价。但此处仅有一枚,大概是货摊老板无意间得到,也不知来历,只见它晶莹可爱,便作为彩物挂在这里。
另一只笼在袖中的手不由得握紧了。唯她自知,那手心中握着一枚白玉棋子。时局动荡,寄人篱下,无人能给她安慰。唯有它,能令她略感安心。
摊主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枚棋子,笑道:“小姐不妨也来猜个灯谜,若能猜中,这个玩意就是小姐的了。”
她便放下棋子,走近摊主指着的那盏花灯。一盏玉色凤蝶灯,附着的纸条上写着字谜:浊水生佳木,贵贱本同根。射一字。
这个字谜并不难,慕冰润静静道:“是个‘深’字?”疑问的语气里,其实只有肯定。
却不料,另一个声音与她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是个‘润’字?”清润悦耳的男音,如佩环在微风中轻击。
她还未反应过来,眼前的凤蝶灯已被人挑起。灯光轻微摇曳,白衣少年的轮廓从灯火繁华的背景中浮现。浅笑和煦,穆如清风,神姿清雅,风仪无双,恍若水月观音。四目相对的刹那,他眸中有一闪而逝的惊讶。但刹那之后,他依然是浮华如金箔画的背景中,温润如玉的少年。
摊主终于反应过来,赔笑道:“可真巧了。这盏灯上有两个灯谜。本来,答出任意一个的,就算对了,却不料二位同时答对。”
慕冰润将那盏凤蝶灯翻转过来,见纸条的背面果然还有一个灯谜:“出门临水望君归。射一字。”这个谜面本是诗中成句,组字成底,亦不算太难。巧的是谜底的“润”字,恰是她的名。她看着字谜,神思微微一动。
摊主尴尬地搓着手道:“可惜这盏等的彩物只有一份,不如,哪位另选一件小玩意儿?”
白衣少年笑意谦和:“在下只是碰巧猜中罢了,原本也不知道彩物为何。”
摊主这才松了口气,把那枚金刚玉的棋子交给慕冰润,另择了一件物事给白衣少年。
“听这位公子的口音,可是来自北州?”慕冰润问。
他反问道:“听小姐的口音,可是南州人氏?”
两人相视一笑,似有默契般,皆不再言。然后,同所有路人一样,他们擦肩而过,各自东西。
玄衣少年默默地把一支捻金雪柳递给她。此时,她手中已有一盏鲤鱼灯和一枚棋子。觉得拿着东西有些麻烦,她让他拿着鲤鱼灯,自己把雪柳簪于发上。
旁边搭着台子上,正在上演杂剧,观者如堵。此时的戏目,多是一些才子佳人邂逅于上元节灯会的内容。慕冰润从旁经过时,一两句说唱声袅袅传入耳中:“如此良辰美景,正应那‘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这灯谜的谜底恰巧是姑娘的芳名,可不正是有缘?”
她冷然一笑,的确是“有缘”,却不知这缘是“恩怨情仇”中的哪一种?
玄衣少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手中握着写有他方才猜中的字谜的纸条:泉流半尽不盈尺,射一字。她没有看到这个灯谜,于是不会知道,谜底是“冰”字。
锦里开芳宴,兰红艳早年。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卢照邻•《十五夜观灯》)
在这缛彩繁光中又逛了一会儿,明月楼旁的一棵树上,挂起了一盏莲花大灯。她一路赏着花灯,渐渐接近了莲花灯。一排五光十色的彩灯下,她停了下来,看着一道灯谜。这时,一个略低的声音从旁响起:“这位小姐,可是要猜灯谜?”
虽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她对伊远的声音再熟悉不过。她微微侧首,迎上一双微含笑意的眼眸,潋滟生光,自成一段写意风流。不过,这副标准的花花公子的笑容,出现在一个形貌中年、面容普通的男子身上,未免有些令人吃不消。
这易容术还不错。她转过头,依然看着灯谜,平静的声音控制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范围内:“别来无恙。”
旁人见了,只道是出游的小姐和摊主正在讨论灯谜。
伊远低头一笑:“你还好,那便是了。”
“他可好?”她的声音和神色一样淡然,但手心的棋子压得却似要烙入肌肤。
伊远似乎早料到她有此问:“同以前一样。”
她还要说什么,但一直站在伊远身后的小厮模样的少年,牵了牵伊远的衣袖:“老板,那边有客人猜中了灯谜,您去看看吧。”
伊远眸光一动,还来不及说什么,只见眼前一道寒光闪过,正是那小厮亮刀向慕冰润袭去。早有准备的玄衣少年扬手一挥,一道清光凌虚划过。剑气如水银泻地,刹那间荡过四周,令周围的花灯摇曳不定,明明灭灭,恍若水光离合。只此一招,杀局已破。但就在这一刹那,他察觉了异样。
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刺杀。“九张机”绑架了私自前来东州的伊远,胁迫他演出这场戏,是为从东韵候府中引出慕冰润,并使她放松警惕。然而,伊远写给她的信上,除了隐藏着那句话,还有一个旁人无法看出的暗示——正常情况下,他给她的信上,不会有“前两天我和别人下棋,赢了三局”这样的内容,他应该会尽量避免提到关于棋的事情。但信上又确实是他颇有特色的“狂草”,极难模仿。于是她猜测,他很可能已身不由己,才向她如此暗示。
然而,“九张机”中排名第四的“桃李”,不可能如此不济,一招即败。就在玄衣少年心中转过这个念头的同时,真正的“桃李”从人群中陡然暴起,身影迅疾如风,向伊远一剑刺来。好一招“李代桃僵”。
慕冰润本已置身在刚反应过来的东韵候府侍卫的保护之中,见此惊变,来不及细想,已向伊远扑去。刺客就是赌她会有此举动,陡然回身,一柄雪亮短剑向她迎面袭来。
这一瞬,含和侍卫都已抽身不及,眼看就要血溅三尺,突然,一道褐衣人影从旁闪掠而来,抓住她的手臂一拉,堪堪避过了刺客的冷锋。侍卫们刀已出鞘,直逼刺客而去。刺客自知任务失败,立刻咬毒自尽。就在局势逆转的同时,那突然现身的褐衣人拦腰抱住慕冰润,纵身一跃,跨上了早已备在一旁的骏马,扬鞭疾驰而去,连玄衣少年也追踪不及。
她并不适应骑马疾驰,马上颠簸及迎面疾风都令她头晕目眩。勉强定住心神,也只能分辨出灯火渐稀、人声渐淡,应是朝着城中僻静处而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马终于停下。褐衣人十分恭敬地扶她下马。
她环视四周,只见草木寂寂,了无人影。夜风中,遮天的枝叶发出轻微的响声,筛下淡薄的月光。她知道这褐衣人只是听令办事,也不多问什么,只跟着他向林子深处走去。大约百步之后,便到了树林尽头,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小河潺湲而过,浮着星星点点的水灯,映着月色中的粼粼波光,恍若银汉倒影、琉璃世界。此河名为宛水,穿城而过。此处如此僻静,浮灯应是从上游漂来,不知承载了多少闺中女子的心愿。
河畔,白衣之人临水独立,溟濛月色落满衣肩,更照得衣冠似雪。夜来风凉,衣袂轻举,虽唯见背影,风神已直似广寒仙人,遗世独立。荧荧灯光映着他一身素色,终究染了些许人间烟火的暖意。听到足音,他转过身,迎着她的目光,微微一笑,穆如清风。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不知今夕何夕?
只可惜,面对这样直可入画的美景,她目光清冷,全无欣赏的心境。这是他和她的第二次相见,她虽然意外,却不吃惊。她静静走上前,将一枚棋子递给他:“方才蒙公子承让,但这罕见的金刚玉配上名满天下的‘玉公子’,才是名至实归。”
他接过,笑意静好,如月色宜人:“慕小姐如何得知在下身份?”
“公子年纪轻轻,风神如玉,又是来自北州,属下能力非凡。在看到那个谜底是‘深’字的字谜时,公子有刹那的惊异神色。”她转开目光,看着水中灯光,笑意疏离,“更何况,难道公子不知,令弟与公子的相貌,很是相似。”
谢氏兄弟虽相差六岁,但同父同母,相貌自然有相似之处。但她没有道出,他们虽形貌相似,但风神迥异。这恰如同奏一曲《梅花落》,谢浅之的笛曲是“平明独惆怅,飞尽一庭梅”,谢深之的琴曲是“清光寂寞思无尽,应待琴尊与解围”。当然,那时她还不曾听过谢深之的琴声,她印象最深的是两人的眼睛。谢浅之的眼眸澄澈无垢,而谢深之的眼眸,虽然总是含着温和笑意,但笑意背后的幽深中,是触手成冰的冷冽。她熟悉这样的眼睛,因为每当她对着镜子时,就能看到。
他微笑道:“原来慕小姐见过舍弟了。”
“一面之缘而已,”她避过这个话题,开门见山,“此次遇险,还要感谢公子出手相助。只是不知,公子何以认得我,又为何助我?”
“慕小姐知道,顾氏商行一向会做生意。据说慕小姐在前来东州的路上,先后遇上了五名‘九张机’杀手的刺杀,仍安然无恙。如此传奇的经历,感兴趣的人想必不少。有求必有应,恰巧顾大公子还见过慕小姐。慕小姐的一幅画像,可是售价百两呢。如今,恐怕不只是在下,西州那边也有认得小姐的人了。”他的眸中映入了万点细碎如银的灯光,愈显幽深,“至于今夜之事,慕小姐亦不必感激。在下曾欠慕先生一些人情,此次还了,便是两不相欠。”
她略微迟疑:“南意候世子……”
唇角勾起一抹淡笑,他截下她的话,声音悠悠缓缓,仿佛河上微润的雾气:“世子的安危,慕小姐不必担心。恕在下多言,如果慕小姐日后依然像今夜这样‘不小心’,恐怕这个局的双方都会失望。”
辨不清他笑意里的意味,她微微仰首,直视他的眼睛:“冰润的确有失分寸,但公子此言亦欠妥。冰润是身在局中,不识庐山真面目。但公子就能确定自己超然局外,不是盲人摸象?”
他眸光一闪,笑意加深,目光却投向她身后:“慕小姐,你方才提起的故友来了。”
她转身。伊远已除去了易容,站在离她数步远的地方。月光斑驳洒落在两人之间。冬夜里连虫鸣声也没有,只有极低的流水声,近乎压抑。风吹来,带着水气的湿润和草木的气息。他穿着宽大的布袍,鬓发微乱,全不似曾经那个鲜衣怒马、侧帽风流的侯门公子。但他的模样,她依然熟悉。诚然,他不是她记忆中的主角,但她曾经最好的岁月里,处处有他不经意的留影。然而这一刻,他的神情,她竟觉得陌生。
他走近她,脸上不再有那样漫不经心的笑意:“阿润……”
她打断他,说出的话仿佛已在心底排练了无数次,冷静得连她自己都似乎信服了:“无论如何,身为南意候世子,你擅自离家前来,已经是极大错误。又毫无自保能力,被‘九张机’挟持,更是错上加错。”
不等他的解释,她已与他擦肩而过,径直离去。
她知道,他独自离家只是为了来东州见她。
她知道,他并非没有能力逃离“九张机”的控制,但让她面对有防备的刺杀,远比没有防备好,他才甘愿被挟持。
他知道,她冷言冷语只是为了掩盖连他也不曾料到的失控——她不该救他。
他知道,她失控地扑过来的一瞬,她想起了六年前那个上元夜。
那时,他与她失散,他在人流中奔走,惊慌失措地寻她。终于,他看到了她,在一盏莲花灯下。小小的单薄的身影,仿佛剪纸。苍白的面容,恍若呵口气就会消融。一袭鹅黄浅缃的披风,在风中瑟瑟飘动。那本该是三月柳梢、春意温柔的颜色,却在那个寒冬之夜,轻易牵动心中疼痛。他跑过去,紧紧抱住她,心中充满莫名的恐惧,仿佛她随时会消失在阑珊灯影中。只有他知道,在拥住她的刹那,有泪落在他的颈上,冰凉如霜。她那样害怕惊惶,却不能流露一丝情绪。
六年后的今夜,她在千钧一发之时救了他。因为,六年前的上元夜,若无“慕小姐”的身份,除了他,不会有人寻找她。或许,这只是一场偿还,她不愿欠他。
他和她都知道,他的擅自离家,谢深之的及时救助,这一切都在那个人的局中。对他们而言,若成,只是局。若败,只是命。无论成败,都不需要浪费任何言语、任何感情。
她茫然地走着,脚步虚浮。忽然,脚下绊住一段树藤,眼看就要跌倒,却被身后之人一把扶住。她这才回过神来,低头见那一角如云白衣,已知是谁。谢深之放开她,欠身微笑道:“想必东韵候府的人正在四处寻找慕小姐。此处偏僻,还是由在下送小姐一程吧。”
那个褐衣人提着一盏琉璃灯,走在前面带路。她默默走着,踩着琉璃灯洒落的微黄光晕,沿着小路向前走。河边夜间风大,吹得她的披风不住翻飞。她却不觉得冷,心底一片茫茫然的混乱,不自觉地攥紧了胸前系着披风的流苏丝绦。
谢深之与她并肩走着。偶尔侧头看她,目光静如潭水,没有丝毫情绪,唯有冷静的审视。她就是那个人放在明处的棋子么?这个与浅之年龄相仿的女孩子,看起来并不出众,虽然聪慧,却算不得惊才绝艳,更何况还缺乏阅历、不够冷静。当初,见到她的画像时,只觉姿容平平。但真正初见她时,那一双难以描画的眼睛,令他有刹那的忡怔。似曾相识,恍惚如他的临水倒影。
这就是同类么?可惜向来同类竞争,无法共存。此刻,对于残酷的未来,他们隐有预感,但远远没有看到命运之路上真正的阴霾。
两人各怀心事,不久之后,穿过小巷,来到城中大街。夜已深,街道上行人已经稀疏。少女们的踏歌早已结束,青石板的街面上满是残花碎屑,映着烛花点点、月华浅浅。不知不觉,繁华凋零,灯火阑珊。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啸,慕冰润微一抬头,只见一点荧光扶摇直上,在浓稠如墨的夜色中陡然绽放,喷薄而出的无数银丝照亮半边天幕,化做漫天星屑,纷扬洒下。这烟花似一朵洁白剔透的优昙,转瞬之间绽尽芬芳。刹那间的盛放与凋零,映在两人的眸中,照亮彼此的容颜。
“在今夜用烟花联络,的确是个不错的方法。”她微笑赞叹。这焰火如此巨大绚烂,绝非一般百姓能有。
“慕小姐喜欢烟花?”他察觉了烟花照亮脸庞时,她眸中的暖意。虽然那暖意如最后一星炭火,极快地熄灭了,只余冰冷余烬。
“很漂亮。”
“也很短暂。”世人碌碌,命若蜉蝣,朝生夕灭。残存于世,不过因那一点执念。
“这世上,本就没有长久的绚丽与欢愉。”她看见长街尽头隐约有人马过来了,淡淡道,“譬如美玉,美好却脆弱。都说公子如玉,希望是如那金刚玉。但刚极易折,情深不寿……”
话到最后,也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给自己听。
马蹄声近了,轰然如雷。为首的玄衣少年一跃下马,飞身掠至她面前。她上前一步,挽住他的手,制止他当街跪下。她微微一笑:“我无事。阿光送我的那盏鲤鱼灯还在么?丢了的话,只能再去寻一盏相同的了。”声音那样平静,仿佛方才一切都未发生过。
玄衣少年抬起头,神色依然静穆。他发觉她发上的雪柳已经不见,大概是在方才的刺杀中不小心掉落了。当然,他不会说什么。他是她的剑,但就在方才,他未能守护好她。这是他唯一的一次失利,亦是最不可自恕的过错。
当她转身时,唯见长街空寂,谢深之早已不在。也许,他并未听到她最后的话语。月色依然清好,夜风却愈冷瑟。远处,隐约传来打更之声,子初已过。
这个上元夜,终要尽了。
“龙飞晋阳”出自《全唐诗》。
那个“六无”字谜貌似很有名,答案也很丰富,但文中的两个答案是我自己凑出来的,组句不佳,贻笑大方。其中,“中山”指美酒,“游树”指浮柱,“琴城”指冢墓。慧水、智山、心树、胜子、法城,这些词都可以在佛学词典中查到,就不在此一一解释了。
“出门临水望君归”、“泉流半尽不盈尺”,这两个字谜是我在网上看到的,不知作者是谁。在此借用,感谢字谜作者。
其他两个字谜是我为了剧情需要不得不自己编造,水平很烂,滥竽充数,各位字谜高手请无视之。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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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三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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