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上长相思》四月闲水

71、第十二章（1）

　　第二天我醒来时，已经是暖阳高照。莺歌捧上一盏朱红黑漆的托盘，上面整整齐齐叠着的，是一身鲜红的嫁衣。
　　莺歌有一双巧手。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将我从衣裳到发髻打点地颇是妥帖。我对着铜镜怔怔地看了许久，镜子里的莺歌因为连夜赶制嫁衣的劳累，面庞显得略有些憔悴。她站在我身后，看着镜子里的我，就像当年深宫里，我看着小郡主一般。
　　“莺歌，”我轻轻转过头。
　　她轻轻应了一声，略施脂粉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姑娘，下雪了。青石板上铺了薄薄的一层，很美。”
　　我从不知道，原来就算九重宫阙，也会飘雪。目光掠过窗台，看到对面亭脊上有晶莹的闪烁，我恍然失了神，半晌，低了头：“莺歌，你告诉我，为什么帝君会说，他的一双眼睛本来就不是自己的？”
　　莺歌握着梳子的手蓦地有些慌乱，她嘴唇颤了颤，小心地看了我一眼，低头嗫嚅：“我……我不知道……”
　　“你跟我说，我不会告诉帝君的。”我微笑着将她望着，目光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决。
　　而莺歌却是比我更坚决，她紧紧咬着嘴唇，眼睛里有泪花闪烁。
　　我苦笑着叹了口气。莺歌一向是温婉得体的性子，在妙严宫这么些年，上下打点妥帖，又几时哭过。如今为了搪塞我这番问话，竟生生把眼泪也憋出来了。
　　我摆了摆手，她提着托盘下去了。

　　忽然，又是一阵吱呀的开门声，我以为是莺歌回来，坐在镜子前没有回头。未几，镜子里出现了那个熟悉的面孔。
　　“你想知道为什么青华会那样说吗？我来告诉你。”玄女脸上带着笑容，却似乎还有一丝气恼。她柔柔地站在我身后，眼中有着一闪即逝的悲色。
　　“当年，青华他被魔界的煞气伤了眼睛，风宁上神为了救他，生生将自己的心剜了出来，给他做眼睛。为了成全青华，她甚至跳到了诛仙台里，甘愿承受灰飞烟灭之苦。”她缓缓道。
　　茶盏不知怎地落到了地上，泼了满地细长的水流和狼藉的茶叶。
　　玄女顿了顿，又道：“风宁她对青华情深如许，而后来的事情，你便也知道了。可叹青华他竟然糊涂到如此地步，竟然宁愿娶一个跟风宁长得像的人。”

　　难怪青华会说他对不起我，难怪他问我，可曾怨他。
　　我怔怔地看着镜子里嫁衣如火的女子，脸色苍白，嘴唇嫣红。
　　“在青华的心底，最爱的还是风宁，我希望你考虑清楚，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他糊涂，你不要跟他一起糊涂。”她定定地将我望着，语气有些颤抖。
　　我缓缓地站了起来，“所以呢？”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青华他此刻在大殿，你要走，现在还来得及。我会带你从后门离开这九重天，希望你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明明知道，就算我走了，青华的心，也从来都不在你身上。”我淡淡道。
　　玄女将头偏向一边，笑容几许悲切：“至少，像现在这样，我还可以在旁边看看他。我爱了他五万年，从不求什么回报。不管九重天上的人如何看我，我都无所谓，我只希望他不受伤害罢了。而你若要坚持嫁给他，他会受的伤害远超出你的想象，我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紧紧地握住手中的绣帕，声音颤抖：“以后的事情，谁也不知道。正如这盏茶，前一刻还稳稳地立在桌子上，下一刻就会撒落满地狼藉。我们能做到，不过是珍惜当下罢了。玄女上神还是请回吧。”
　　玄女盯着我，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愤怒：“你会后悔的，你若是走出这房门，你一定会后悔的。”
　　“玄女上神，你说的这些话，我会当作从来都没有听到过。莺歌，送客。”
　　刚刚回来接我去大殿的莺歌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态度恭顺地做了个请的姿势。玄女咬牙切齿，终于还是甩着绣帕离开了。

　　我看着窗外的积雪，似乎刚刚才感到刺骨的寒冷。
　　有时候，爱情就能让人如此卑微，也能给人飞蛾扑火的勇气。正如我，明明知道青华爱的是风宁，从始至终都是风宁。我却痴心地觉得，若是我一直陪在他的身边，莫约有一天，他也会爱上我。
　　后来我才知道我错了，我既没有猜中开始，也没有猜中结局，甚至从始至终都不知道青华他曾经爱过我。
　　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事情，不是眼睛看到的那么简单。正如你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会走进你的生命里，你也不知道，那些所有你觉得造化弄人的事情，其实一点一滴都是算计。

　　九重宫阙响起了宏亮的钟声，红绸铺就的地毯上雪花飞舞。我踩在雪上，脚尖有着冰冷的钝痛。看着尽头的青华，红衣映衬着他脸上的白绫，身旁的阑干上积了层层细雪，仿佛一碰就会掉下来。
　　在地毯的那头，零零落落地站着九尾、炎方和沧溟，还有眯着眼睛意味深长的紫微星君，在寒风阵阵里，襟袖飘飞。远处唢呐声声，却愈显凄凉。
　　我在雪地中一步一步向前走，青华伸出手来，刚要接住我。忽然，一缕魂魄飘飘悠悠，挡在我跟他之间，我心里无端颤了颤。

　　“青华，我回来了，你不记得我了吗？”那悠悠的一缕魂魄，却是和我一个模样。
　　“那日，我跳入诛仙台，几近灰飞烟灭，却靠着一股意念，在轮回道里飘荡了整整五万年，才找回了七魄，却不知魂归何方。”
　　“我只想问你，当年，你为何如此狠心？”
　　“如今，你忘记我了吗？你要同别人成亲了吗？”
　　那个声音不断响着，轻柔地落在我的耳朵里，我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

　　“不！阿宁！”青华丢下手中的红绸，疯了似的冲了下去，轻轻捧起风宁的七魄，径直走出了大门。
　　留我在后面，傻了眼。

　　青华帝君爱的是风宁。
　　以前，我无论怎么胡闹他都会包容我，只因为我是风宁。
　　后来，我遇到危难他会担心，会帮我解决一切，甚至为我与玉帝顶撞，只因为我长得像风宁。
　　可现在真的风宁回来了，他也就没有理由再陪着我了。
　　可笑的是，这么多日子的相处，竟抵不过风宁这个名字。
　　我看着满目鲜艳的红，心里不禁感到讽刺。

　　我以前常常思量，在忘川那个鬼气森森的地方，怎会有什么天地精华。我现在终于明白了，让我化为人形的并不是什么天地精华，而是上神风宁的一滴眼泪。

　　九尾跳到我的怀里蹭了蹭，恋恋不舍地跟在青华后头离开了。
　　我如同行尸走肉般走在红地毯上，神情漠然。
　　“大凤凰，我不是风宁，你不必再陪着我的。”看到后面跟着我的炎方，我的心里微微痛了一下。
　　炎方不说话。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地府的。只知道，回来以后，我睡得颇是圆满。在梦里，我梦见了青华，他穿着青灰色的长衫，对着我笑。春日桃花吹满头，谁家少年足风流。他有一双明媚的眼睛，整个春天都藏在这双眼里。
　　他带着我驰缰游马，奔跑过戈壁荒滩，跑过一片海棠花盛开的树林，落花拂过他俊秀的脸，他冲我笑，眉目清秀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