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缝隙》黄元吉

27、第 27 章

　　第二十七章
　　妒忌，害怕，自大，骄傲，恶意，想攻击别人，自我否定，提不起劲儿，没兴趣，拖延，封闭自己的心，静不下来，焦虑，上瘾，不敢出门，不想上学，不想学习……
　　班会的第二个环节没有设置主讲人，第二组的同学，依次说出一种自己认为不舒服的心理状态，并不一定是自己体会过的。
　　害怕学习
　　害怕爸妈失望
　　害怕老师失望
　　全班同学都抬了头看向发言的同学，目光灼灼，对，说得好，掌声一阵接过一阵，还有间歇的叫好与哄笑。
　　林其也为这个环节鼓掌。
　　恐惧
　　逃避
　　焦虑
　　自卑
　　……
　　何璁的脸。
　　不知道怎么爱人
　　我觉得我爸妈不爱我
　　……
　　头晕得厉害，妈，邬老师明天还有事。林其拽着林妈的胳膊向前挪步。路灯晃眼，林其抬手盖在滚烫的额头，有一些不多的凉意，酒的味道从喉咙深处蔓延到指头末稍，眯缝的眼前好像有飞虫来去。
　　田樾是第三组的主讲人之一。谈话法，移情，认知疗法。她自信地向同学们安利这些从张教授的讲座里记下的名词。田樾在闪闪发光，她温润的嗓音像是某种安慰剂，像是在干燥而又无味的生活里降下的滋润的甘霖。
　　从昨天下午讲座开始，大有可为四个字就跳动在林其心头，要与邬黎并肩，把这个咨询室做起来，为了学生，也为了自己，为了过去的自己，也为了将来的自己。而现在，这四个字因为这场班会更加牢固了，比质地最坚硬的石头还要坚固。
　　但，有些同学的头不见了。
　　图书馆借来的书放哪儿了？林其心里一顿。
　　周末我回市里……声音从极远的方向飘来，无休无止的雾霾好像阻隔了人们相互示好的热望，这句话在林其滚烫的皮肤上散开，距离并没有被拉远。
　　我的材料都准备好了，林其努力从□□抬头，仰望右前方的邬黎的背影，她僵直的肩膀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双手插在大衣口袋，与手肘形成一个合适的弧度，还是站得笔直，仿佛那个躬身与别人碰杯，一饮而尽一杯又一杯酒的人是另外空间的她……那种酸涩的感受还没有过去。
　　周六，我们去……
　　好呀，我跟你去……反正脸一直都是红的。
　　林其看到邬黎转过来的脸更柔和了，像是有一些雾气笼在她周围，风也无法驱散它们。这是什么看小动物的眼神？反正脸还是红的。
　　我们认为，心理健康对每一个人都很重要，现在学校为我们，也包括老师哈，设置了心理咨询室。
　　每周五下午和晚自习开放。就在图书馆，往里走就能看见。对，就是那间上锁的房间，是的，挂了帘子的。
　　怎么预约呢？
　　还不知道。
　　先到先得？有人——去吗？
　　你想在那儿碰见我吗，同桌？哈哈哈哈哈。
　　排队吧。
　　那地方那么小，怎么排队——连椅子都摆不下——
　　一边排队一边接受图书馆的滋养啊。
　　找一本杂志看看，哎，不用去了！哈哈哈哈哈。
　　哎哎哎，你说某某某会不会去？
　　有几个咨询老师啊？一个！就一个啊。
　　听说那个老师还挺好看的。
　　之前来咱们班听过课，你忘了。
　　哎？什么时候，什么课？
　　听着怎么……不太……靠谱……
　　干等着也太浪费时间了！我的时间不是时间啊……
　　班主任批假吗？
　　那我想天天都去。
　　别凑热闹了，刷题吧……
　　健康得很……
　　有几双眼睛飞过来，林其回以探寻的目光，这几双眼睛又躲开了。
　　安静，班主任呵了一声，开完了吗，开完了自习！
　　心理委员从讲台跨回座位。
　　如果掉一根针，是不是真的有回声？学生抬起的头，左右顾盼的耳朵消失了，它们被桌子上摞起来的书不动声色地掩埋。
　　林其起身，对着班主任笑呵呵的脸点了点头。桌上的卷子还没有批完，班主任示意林其留步。
　　林老师，下周就要期中考试了，咱们班的语文成绩，我是挺放心的。就是昨天刚好碰到王老师，对，你师父，他可关注咱们班儿了。他说咱们班语文分差太大。他这么一说，我是想起来了，上次月考，第一名跟倒数都在咱们班儿，你看，要不要下周考试之前找个晚自习，林老师给那几个倒数再补补课？那几个倒数其他科也没有那么差，还过得去……
　　师傅啊，林其点点头，师傅不是不抽烟吗？他怎么接过了那根烟呢？那根烟后来去哪儿了？
　　好的，下周一第二节晚自习吧，我记得左老师喜欢那个时间讲题？林其向后退一步，身体已经开始转动。
　　我去跟左老师说一声，简单，林老师。班主任伸出右手在胸前划过，又轻快地甩开。
　　是下周三和周四考试吧，我怕周二来不及。
　　其他老师都已经跟我提前打好招呼了。班主任的右手又抬起来，在虚空的空气里像是要切开什么东西。他后退一步。
　　谢谢了，我先走了。林其彻底转过身，没有挥手，也没有点头。
　　从走廊走向车棚，其他班的班会大概早就结束了。草里的虫子又在撒欢，远处的莫名里传来没有安睡的鸟儿的清脆叫声。
　　林其觉得自己从一种想要奔跑的念头里被迫中止，沉没在一方沉寂里。
　　咨询室怎么回事？真的有学生会去吗？学生跟邬黎会单独呆在那间屋子。屋子什么样？没有人去呢？真的能开起来吗？邬黎会不会再惹上麻烦？她的课题呢？刘副校长和那几个年级主任到底什么态度？校长怎么没去吃饭？是啊，校长昨天也没来参加讲座。
　　手心与秋天凉凉的空气竟然摩擦出了汗水。
　　这些因为醉酒，因为紧张感——随时推门听课和期中考试——被忽略的问题前赴后继地涌进林其的脑袋。
　　林其恍然，自己知道些什么呢？
　　走路的步子正在放缓，腿又开始隐隐作疼，它就像一个很难拔除或者不能拔除的肿瘤。
　　前方连廊的灯闪动着微光，是冷漠的白炽灯。
　　周六早上我去接你，六点行吗？我们早点儿走，不堵车。
　　对，直接去郭老师的工作室，我这两天抽空联系好。
　　给你打个八折还是可以的。
　　林其从人群中挤过去，坚定地向邬黎迈动双腿。张教授站在邬黎的右前方，大家都想来跟他握手。这群人身上都是尘烟的味道。
　　这是林老师，昨晚跟您吃过饭，她正在准备咨询师考试，我准备把她介绍给郭学长。
　　张教授的眼睛笑成了月亮，伸出手，林其躬身握上去，有些湿润。
　　收回手，林其向前跨出一步，扭身站在邬黎的左手边，跟邬黎保持了一个手掌厚薄的距离。微微侧身，小声商量。
　　一种发苦却又刺激的味道从身边的身体里蔓延开来，窜入鼻孔。她到底有多少层眼皮？睫毛很长，林其似乎感受到了耳朵上的白色绒毛。
　　那，中午，中午我请邬老师和郭老师吃饭。
　　郭老师很忙的，中午不一定有时间，不着急，你要去半年呢。你晚上有空吗，晚上吃饭估计他会有时间。邬黎歪头，她的头发漫无目的地蹭了过来，在肩膀和右前胸停留了一会儿。
　　林其觉得自己好像又有了醉酒的反应。
　　晚上，可以的，我去定个酒店。林其顿了几秒，邬老师周日再过来吗？
　　奥，周日……
　　刘校长，张教授，车已经在等了，卢老师不知道从哪儿探出身子。
　　邬黎被人流裹挟着走了。
　　最近太忙了，林阿姨，我改天再来看您。我到家了跟林其联系。邬黎把手从大衣口袋里抽出来，林其仿佛看到了那颗指缝间的小痣。林妈的手更快地搭了上来，那只手晃了一下，飞走了。
　　一脚深一脚浅地进了家门。林妈罕见地什么也没说。
　　林其扶着墙走进洗手间，把冷水泼在脸上，抬眼，镜子里，一个满面红光，眼角含春的陌生的自己就这么闯了进来。
　　林其握着手机，跟困倦战斗。手机却保持了不合时宜的安静。
　　啊，什么也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