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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七十(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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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蝉动虫鸣。
明月高悬中天,酒铺也开始打烊了。
璎绯漫步街上,眼见着全部人都拿着谋生家伙回家了,只希她一人依然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
不知不觉间,街上的灯早已熄灭,只剩下璎绯一人在黑暗之中。
也许,璎绯从来都是一个只适合活在黑暗中的人。
光明,离她实在太远。
早已经忘了被光明照耀的感觉是怎麽样--或许她从未被光明照耀过,所以不懂得那种感受。
经过转角处,却看见左边小巷的小酒铺还在开着,大红色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上书的「客」字在此等夏夜中却显得格外凄凉。
璎绯酒量惊人,可是她却极少喝酒,她想这大约是跟武功的高低挂勾,自己的武功愈高,消化酒液的能力也愈强,更别说自己能以指尖逼出体内酒液,这点使她能够做到千杯不醉。
来到小酒铺前,只见正堂里只有一个黑发女子正背对着自己喝酒,她把整壶烧刀子「咕噜咕噜」地灌进嘴里,还意犹未尽地伸袖抹着嘴。
女子本就不该喝烈酒,更别说这般开怀大饮,这对身体绝对是百害而无一益。
「小二!再来一壶!」声音沙哑低沉,带着醉醺醺的意味,偏生却是出奇地熟悉。
璎绯的秀眉一挑。
却见店小二已经准备把柜上的那壶烧刀子拿下来,璎绯走到酒柜前,一手按在店小二的手上,另一手抛了锭银子给店小二,然後向他打了个眼色,示意他先不要送上酒壶。
店小二见有钱可收,哪里还管其他,既然这少女为这酒鬼出钱,那她们必定是相识的,要不然为什麽要替陌生酒鬼付钱?
其实璎绯也不知道自己该怎麽办,在辨认到声音主人的那一刻,璎绯几近是出於本能地想阻止她继续喝酒,所以才会要店小二先不要把烧刀子送过去。
可是自己到底该做什麽呢?
她恨死自己了,自己怎麽说她也绝对不会听的。
璎绯垂手而立,静静地看着那个客人精致的侧脸,嘴里喃喃自语似地道:「依璃……」
这细若蚊鸣的轻唤却被客人的叫嚷给掩住了。
「酒呢?酒在哪儿?」那客人双手撑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一脚踢开破旧的木凳,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往璎绯走去,似乎把她误当作是店小二。
苍白的月光洒在那客人脸上,但见她云鬓高挽,一身华衣锦服,流云长袖直垂至地,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少奶奶,此刻却是双颊潮红,大大的眼睛水汪汪却是毫无焦点,画好的妆容早已经被汗水溶化,东一块西一块地贴在脸上,汗湿的发丝也黏在耳边额前,看起来实在狼狈不堪。
她不正是洛依璃吗?
「酒呢?酒呢!」洛依璃眯起眼睛,她本想往璎绯冲过去,无奈长长的裙摆把她给绊倒了,在她快要倒下的一刻,璎绯连忙伸手托着她的双臂,小心翼翼地把她扶起来。
一阵中人欲呕的酒气迎面扑来,璎绯不禁颦眉。
洛依璃过的到底是什麽样的日子?
「别碰我!」隔着薄薄的衣衫,璎绯的指尖感受到洛依璃手臂上一层层厚重的伤疤,此刻洛依璃由於被绊倒而半跪下来,璎绯也可以从她的衣襟里隐隐看见里面的伤痕处处。
璎绯还没有看清楚,洛依璃已经一把推开璎绯的手,怎知这却使她失去平衡,整个人要站也站不稳,原地转了几圈後还是倒在地上。
洛依璃却只是躺在地上动也不动,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上方也不知道在看什麽。
璎绯走上前蹲下来想把洛依璃扶起来,洛依璃却只是狠狠推开璎绯道:「滚开!」
可是璎绯没有想到洛依璃的力气会这麽大,这下子竟然被她推得跌坐在地上。
店小二不知何时已经走进内堂里,洛依璃扶着木桌站起来却看见酒柜上的烧刀子,她踏着七歪八倒的步伐往酒柜走去,最终还是能够靠着酒柜上把烧刀子拿下来。
洛依璃正要一掌拍开封泥,璎绯却已经轻轻巧巧地把她手中的酒壶拿走。
「给我!」洛依璃一声娇喝,手正要往璎绯伸去,冷不防脚下失去平衡,整个人就这样趴在柜台上,把上面的算盘帐簿等杂物扫落一地。
「不能再喝了。」璎绯幽幽地看着洛依璃,酒这等物品害人不浅,她不能再让酒危害洛依璃了。
洛依璃此刻简直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
「谁敢管我?现在是不是连我喝酒也要管?」洛依璃怒道,她站起来一脚推开柜台,就要向璎绯扑过去。
璎绯身形一闪就到了酒铺的另一角,她也不知道这样下去该怎麽办,她只知道自己是不能让洛依璃这样醉下去的。
洛依璃一时之间没有着落,整个身子再次扑倒在地上,抬眼却见她死死地盯着璎绯,满目恨意。
「璎绯璎绯,妳真的像幽灵般阴魂不散,我已经沦落得今时今日的这般田地,妳还不肯放过我吗?」洛依璃恨恨地道,那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对方食肉寝皮的恨意,竟然使璎绯心中一凉。
璎绯不是没有给人恶毒地咒骂过,可是洛依璃的话却像是一把最锋利的薄刃,在自己心里最软弱的地方划下一道深深的创伤。
「依璃……」千言万语,尽皆化为唇边的一声长叹。
当年的事,毕竟是我辜负了妳,妳恨我,也是在情理之内。
「别给我在这里装好人!」洛依璃扶着木桌巍巍峨峨地站起来,她转身往酒铺外走去,似乎想寻找另一地方继续买醉。
璎绯连忙放下手中酒壶,一手拉着洛依璃阻止她离开,怎知刚才洛依璃推开璎绯时的力气大得出奇,现在却很轻易就被璎绯拉过来,她不防洛依璃已经这般无力,这下子一使力竟然把洛依璃拉到自己的怀中。
洛依璃一头撞在璎绯身上,她眯起眼睛看着璎绯,过了半晌彷佛才看清璎绯的面目,她咬牙切齿地叫道:「璎绯!」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关里迸裂出来,可想而知洛依璃有多痛恨璎绯。
她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就要向璎绯刺去,璎绯一手托着洛依璃执匕首的手,再收拢五指握着她的手腕,另一手轻易夺下她手中的匕首。
「放开我!有种就把我杀掉!」洛依璃大怒道。
这样胡闹下去,要闹到何时何刻才会终结?
璎绯叹了口气,先把匕首藏在怀中,然後用空出的一手往洛依璃的头顶上一扫,扫中了她的灵台穴,使她立时晕倒过去。
洛依璃软绵绵地倒在璎绯怀中,朗朗明月下只见佳人醉卧红尘,脸若桃花,眉如远山亦似黛,樱唇不点而朱,几缕乌黑发丝缠绕在璎绯的手腕上。
三年来,洛依璃的确长大了,她的脸容脱了以往的稚嫩,多了几分成熟的风韵。
璎绯却知道这成熟是用从不间断的虐待折磨换回来的。
如果可以选择,相信洛依璃会宁愿自己永远是那天真无忧的千金小姐,享受着一呼百应的生活。
被生活强逼着长大,不正是每个人都要经过的阶段吗?
可是,为何要用这般残酷的方法来让洛依璃长大?
璎绯自嘲似地笑着,那个逼洛依璃长大的人不正是自己吗?
自己有何资格指责其他人?
璎绯垂首望着洛依璃,想起三年前的往事,回忆纷飞在脑海之中,难以遗忘的始终是那张天真纯洁的笑靥。
回忆在洛依璃成亲那天终结,那凄然欲绝的苍白面容,那瘦弱无比的身躯--
当天的自己,就这样把她丢弃在炼狱当中,三年以来,不闻不问。
作为元凶的自己,就算要问又要问什麽呢?
从来不曾了解何谓动情,何谓心疼,可是璎绯此刻却确确切切地明白到这种感觉。
就像被人用一把利剑穿胸而过,再一点一滴地把那把利剑拉出来,每一下都是撕心裂肺的痛楚,她甚至可以听见自己心脏抽动的声音--
只能鲜血直流,直至失去知觉。
都是自己的错啊。
璎绯横抱起洛依璃,只见怀中伊人的五官扭曲在一起,似乎在梦中承受什麽蒸熬,犹自在嘴里低语道:「不要……不要杀我……」
一声声落在耳里,如同杜鹃泣血,如同刺鸟低鸣。
静静地步出酒铺,璎绯一人缓缓步行在街上。
夜籁俱寂,怀中的洛依璃彷佛已陷入深沉的睡眠之中。
柔弱的腰肢不堪一握,璎绯隔着衣衫都能感受到洛依璃骨骼的轮廓,皮肤与骨头彷佛已经没有血肉相连,只是一副行尸走肉的骷髅而已。
璎绯却不知道该把洛依璃带到哪里去。
带洛依璃回赵家等於把她送回炼狱之中,赵氏候门之内本就没有洛依璃的立足之地,她不难想像这些年来洛依璃在里面受了多大的刺激折磨。
当然,给洛依璃带来最大的伤害,正是自己。
洛依璃心底里最怨恨的对象,始终是自己。
璎绯明白自己出现在洛依璃面前,对她而言就是最大最大的虐待,眼看灭门仇人意气风发,获册封为沉曦公主,而自己则只能瑟缩在一角在赵府里充当下人,被丈夫虐待,被所谓的家人瞧不起……
是自己一手把她陷害今时今日的田地,偏生却是自己舍不得面对眼前的她。
而且牧子游有令,洛依璃不得不死,这是她的命运。
为什麽要让自己再次遇见洛依璃?
为什麽要逼自己亲手把她杀掉?
为什麽自己永远都是刽子手?
为什麽满手鲜血的自己平步青云,善良纯真的她却沦落至此?
璎绯不由自主转移步伐,不往眼前的赵府大门走去,转而向自己在城郊的家走去。
那里虽然简陋,虽然狭小,但总比空虚冷漠的赵家好。
璎绯知道自己再是对洛依璃心生怜爱,只会使自己愈是难以下手。
皇上金口一开,自己只能默默服从--
因为自己从来只是皇家的杀人机器,从来只许杀,不许问。
璎绯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把洛依璃带回家,她其实不应该把洛依璃带回家,可是--
她实在不忍,不忍把洛依璃带回那炼狱似的地方。